呂惠卿心中認定沈起是王雱黨羽,沈起不罷,他卻沒有辦法將王雱牽扯進來,見有吳充支持,也是不依不饒,道:“若不處置沈起,隻怕從此邊臣不知朝廷為何物。隻需善擇守臣,李氏割據安南邊鄙之地,又豈敢捋中國虎須?”

    趙頊一時覺得王韶有理,一時又覺得吳充、呂惠卿說得不錯,心中搖擺,便拿不定主意,見石越一直沉默不語,便問道:“石卿以為當如何處置?”

    “陛下。”石越欠身道:“如今實在不宜在南交開戰,但若示交趾以弱,畢竟不妥。臣以為,不如遣一使者召迴沈起,讓他說明為何竟敢不顧朝廷嚴令,擅啟邊釁。同時擇一善守出知桂州,隻須不斷絕與交人互市,不遮斷其通使之路,內修守備,外加安撫,料來不至有事。再遣一使者往交趾,宣示朝廷懷德之意,則交趾一郡之地,斷不敢與中國為敵的。”他一心一意要改革朝政,自然也是希望在無關的事情上,一動不如一靜。

    趙頊思忖了一會,心中卻又有不甘之意,一麵他惱怒沈起抗詔,一麵卻又覺得沈起輕易擊殺交人千數,交趾似乎軟弱可欺,因此沉吟不決。

    石越揣見趙頊心意,又道:“陛下,南交是瘴癘之地,中國兵士前往,未及交戰,十停已損一停,便得勝迴朝,十分之三,又已死於疫疾。得不償失,正是言此。如今國內千頭萬緒,去年災害,元氣至今未複,此時不是開戰之時。”

    趙頊想起國庫的窘狀,這才不太甘心地頷首道:“便依卿所言。隻是桂州知州,諸卿以為誰人可任?”

    呂惠卿見趙頊對石越言聽計從,心中大是不忿,但他生性隱忍,麵上卻不動聲色,笑道:“臣以為知處州劉彝可以代任。”

    吳充卻知道劉彝也是好大喜功的人,此人知桂州,南交必無寧日,忙道:“臣以為知邕州蘇緘可以代任;劉彝代任,隻恐招惹事端。”

    樞密使這麽公開反對宰執區區一個邊遠知州的人選,若是韓絳,隻怕臉上早已掛不住了,但呂惠卿業已打定暫時退讓的主意,竟是毫不在意,反笑道:“臣無異議。隻是派往交趾的使者,須得慎重。”

    石越心中想起一事,連忙說道:“臣以為沈括可當此任。”

    趙頊皺眉不語,他沒料到石越會舉薦沈括,雖然沈括現在參預軍器監改革諸事宜,但趙頊對此人印象,始終不佳。

    石越卻知道此時出使交趾並非美差,那種瘴癘之地,中原人士談虎色變,無人願往,何況兩國關係正在緊張之時,雖然交趾絕不敢殺害大宋使者,但畢竟有風險。石越推薦沈括前往,正是想讓他立功,以改變皇帝對他的印象。他見呂惠卿等人不置可否,心中便知已成功一半,又道:“臣以為沈括定能不辱使命。另外,臣以為可同時命令薛奕的船隊順途往交趾港口耀武,以震攝交人。”

    趙頊終於點頭答道:“便以沈括為寶文閣待製,出使交趾。”

    10

    遼國中京大定府,是漢朝之新安平縣,唐太宗伐高麗,便曾駐蹕於此,其後曾置饒樂都督府。耶律阿保機建國後,平奚族,括有此地。其後遼聖宗使人望氣,有樓閣之狀,遂議在此建都,實則是為了鎮壓奚族。皇城之中,除祖廟宮殿外,有大同驛以接待宋使,朝天館招待高麗使節,來賓館招待夏使。在當時是遼國的一個政治中心。

    司馬夢求離開遼國南京之時,宋遼和議已成。他自知自己的使命已經沒有意義,於是決定趁此機會,打探一下遼國的形勢。因聽說遼國太子已迴中京,所以便決定往中京而探探消息。離開南京非止一日,這日行至鬆亭嶺,司馬夢求見地勢險峻非常,便停下馬來,細心觀察形勢。跟隨司馬夢求的,是一家析津府商號去中京販賣藥材皮貨的商隊,這個商號名義上是遼國漢人的產業,實際上卻是唐家的資金。商隊的領隊叫韓先國,他見司馬夢求對這此處頗有興趣,便招唿著商隊到一處酒鋪停下來歇腳,自己陪著司馬夢求四處閑逛。

    其時遼國承平日久,鬆亭嶺雖有駐軍,卻是稀稀垮垮的,司馬夢求心中頓生鄙夷之意,揮鞭指著那些遼軍問道:“韓兄,遼兵盡是這般模樣麽?”

    韓先國笑道:“遼國最精銳的軍隊,是宮衛騎軍、禦帳親軍,共六十萬騎,非五京鄉丁可比。”

    司馬夢求點點頭,又問道:“我聽說遼國軍隊,百姓年十五以上,五十以下,皆隸兵籍。每正軍一名,有馬三匹,打草穀家丁、守營鋪家丁各一人。人備鐵甲,馬備皮甲,弓有四張,箭四百,別有長短槍等物,裝備精良。平日遣打草穀騎四出抄掠以供養軍隊——所不解者,這承平之時,如何能靠抄掠來供養六十萬騎兵?”

    韓先國本是落第的秀才,為唐家所籠絡,並非毫無見識之輩,他見司馬夢求說起遼軍製度,分毫不差,心中也不禁佩服。一直以來,他都在揣測著司馬夢求的身份——潘照臨與唐家在遼國所建的間諜網絡,為防泄露,都非常隱秘,因此發展也極其緩慢,骨幹之人至今不過二十餘名,大部分相互都不認識,所有的人都隻知道自己向宋廷效忠,除此之外,便所知有限。當自稱“馬林水”的司馬夢求拿著玉製魚符與接頭暗號前來時,韓先國便已經在暗暗揣測他的身份了,這是幾年以來,第一個拿著玉魚符來找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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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先生所說不錯,不過所謂打草穀供養軍隊,也隻是片麵之辭,遼國的軍隊一樣要耗費國家的糧餉。”韓先國笑道。

    “六十萬騎兵!若大宋有六十萬騎兵,天下不足平。”司馬夢求感歎道,一麵細心的數著駐紮在鬆亭嶺的遼兵人數,以便晚間繪圖記下來。

    韓先國搖搖頭,背著手笑道:“宋與遼不同,遼國養得起,是因為馬不要本錢,大宋可做不到。其實隻要士卒精練,將帥得力,政治清明,騎兵又有什麽用?幽薊之地,是城寨攻防,又不是大漠追逐。”

    司馬夢求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道:“我這次北來,聽說遼國各屬國、部落,對遼國朝廷,都多有不滿,韓兄久居燕地,可有耳聞?”

    “那不足為奇。”韓先國笑道:“這些部落、屬國,當契丹強盛時,便唯唯諾諾,不敢不聽;但若其虛弱,自然先為自己考慮。似幽薊的漢人,雖然未必便心懷故國,但卻也未必會為遼人賣命。”他見司馬夢求有愕然之色,又笑道:“我聽說南朝有人以為析津府的漢人一定心懷大宋,這其實不過是一廂情願而已。老百姓隻需平安生活,他們早已經習慣了契丹人的統治。”

    “那麽韓兄為何?”司馬夢求不解的問道。

    韓先國自嘲的笑笑:“我不過因為累試不第,沒什麽出身之路。有人出錢幫我創業,讓我能有機會做點事業,自然死心塌地的為大宋賣命。遼國象我這樣的漢人,若有人加以籠絡,卻是多少有點用處的。”

    司馬夢求點點頭,傲然道:“這也是好事。大宋才是前途無量的國家!朝廷日後絕不會忘記韓兄的功勳,封妻蔭子,等閑之事。”韓先國不置可否的笑笑,顯然並不太當真。司馬夢求笑道:“我知道你不信,若在幾年之前,我也不信。但是現在,一切都已經改變!”

    韓先國見司馬夢求說得認真,心下竟也不由信了幾分,他思忖一會,終是不明白為什麽說“現在一切都已經改變”,便試探著問道:“馬先生,朝廷養著我們這些人,自然是有意幽薊,那究竟什麽時候才會有用?”

    司馬夢求望了韓先國一眼,笑道:“不要急,此事非一朝一夕之功。慢慢的,你就會明白我的信心從何而來了,不用太久,所有的人,都會有這樣的信心的。”說完,揮鞭抽了一下馬背,馳向酒鋪。韓先國怔了一下,來不及細細咀嚼司馬夢求的話,也連忙拍馬跟上。

    二人一前一後,走進酒鋪,便覺得一股森冷之氣迎麵而來。隻見酒鋪前,站著一隊黑甲衛士,軍容肅穆,凜然生威,見二人走近,四個衛士立時圍了上來,用契丹話喝道:“什麽人?”

    韓先國見他們的打扮旗號,已知這些人竟是宮衛騎軍,心中不由一凜,一霎時就換過臉來,滿臉堆笑,用流利的契丹話說道:“小的們是商隊的頭頭。”兩個商隊的夥計也連忙跑過來,一麵作揖,一麵解釋。那幾個衛士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二人一眼,這才釋去疑心,任二人進入酒鋪。

    司馬夢求與韓先國暗暗稱奇,看這個樣子,酒鋪中必有大人物,但是為何卻不驅逐眾人呢?司馬夢求本來也難得見識一下遼國的貴人,更是暗暗留心。

    二人走進酒鋪,便見兩個契丹人占了一張好桌子,在那裏飲酒,旁邊站著剽悍的八個衛士。其中一個神態儒雅的中年人見到司馬夢求,似乎微微一怔,用契丹話問道:“那位先生,請過來一下。”用辭雖然客氣,但神態語氣,卻非常傲慢。

    韓先國知道司馬夢求不會說契丹話,連忙拉著司馬夢求走了過去,陪著笑問道:“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那人卻不去理他,望著司馬夢求微微一笑,在另一個人耳邊低語數句,忽然用流利的漢語說道:“這位先生是南朝人吧?”

    司馬夢求心中一震,他知既已被人識破,畢竟不能再掩藏,否則隻能啟人疑竇,便裝出訝異之色,抱拳答道:“學生的確是南朝人。卻不知大人如何知道?”

    那人笑道:“我去過南朝許多次,兩朝人物,略有些不同處,倒也分得出來。”

    “大人果然慧眼。”司馬夢求笑著恭維道。

    “哪裏,卻不知先生台甫如何稱唿?來北朝何事?”那人看似漫不經心的問道。

    “不敢,在下馬林水,草字純父。因為生性喜歡遊曆,來北朝,無非是想看看北地的風光。”

    “哦?”旁邊那個契丹人突然開口說道:“先生倒是個雅人,不過這樣做,似乎觸犯了大遼的律法。”他的漢語,竟然也甚是流利。

    司馬夢求連忙謝罪道:“在下實是不知,還望大人恕罪。”他卻不知道那兩人,一個便是遼國太子身邊最重要的謀主蕭佑丹,另一個,是遼主剛剛任命輔導太子的客省使耶律寅吉。蕭佑丹往來宋朝,頗能識人,竟一眼認為司馬夢求是宋朝人,不過他卻也沒什麽疑心,畢竟他也不認識司馬夢求,不知道此人竟是石越的重要幕僚。

    蕭佑丹與耶律寅吉本來也有要事要趕迴中京,遼主很快就要任命太子耶律濬總領政事,他二人須得在中京替太子謀劃,特別是耶律寅吉,在遼朝威望甚高,頗為魏王所忌,太子身邊,有他無他,相差甚大。因此二人在此短暫歇腳,不願意擾民,也沒有把旁人趕走,不料竟然邂逅司馬夢求。一個人的氣度是經曆養成,畢竟遮掩不住。蕭佑丹見司馬夢求神態之間,頗出常人,竟生了招納之意,因笑道:“馬先生想必也是讀書人吧?”

    司馬夢求作出愧色,道:“慚愧,累試不中,最終無意功名,隻願留意山水。”

    “非也。”蕭佑丹笑道:“我觀先生非腐儒可比,必是文武兼修之人。”說罷站起身來,用契丹話大聲喝道:“來人。”

    一個黑甲衛士跑上前來,高聲應道:“在。”

    “取弓箭,我要與馬先生試試騎射。”蕭佑丹喝道,一麵拉著司馬夢求的手,走出酒鋪。早有衛士取來弓箭,交給二人。蕭佑丹取了兩個衛士的頭盔,指著遠處的一棵樹,令他們將頭盔掛在樹枝上,一麵用漢語向司馬夢求笑道:“馬先生,我們來試試騎射,你若能勝我,私來我朝之罪,一切不問,我待以上賓之禮;若勝不得我,便要得罪先生,送予官府治罪。”

    司馬夢求不由暗暗叫苦,此時耶律寅吉也已出來觀看,眼見四周衛士環繞,終是脫身不得,而且也不能置韓先國等人於不顧,這時騎虎難下,隻得硬著頭皮應允。

    蕭佑丹見他答應,大笑上馬,左手引弓,一箭正中頭盔。

    司馬夢求也隻得咬牙上馬,他要勝得蕭佑丹,竟驅馬向後奔馳,在馬上返身挽弓,便聽弓弦響動,颼的一箭,正中頭盔。

    這一手施展出來,不要說蕭佑丹,便是耶律寅吉與那些鐵甲衛士,也不禁齊聲叫好。

    蕭佑丹見逼出來司馬夢求的本事,不由微微一笑,拈弓搭箭,三箭連發,二箭射中頭盔,一箭擦著頭盔而過,正中樹枝。這卻也已經是不錯的本事了。司馬夢求見眾人叫好,心中已是暗悔賣弄,但騎虎難下,這時也隻得依樣學葫蘆,連發三箭,卻是箭箭中的。

    蕭佑丹不料司馬夢求弓馬如此了得,不由高聲讚道:“好本事!南朝有此人而不能用,可謂無人。”

    司馬夢求隻得欠身答道:“僥幸而已。”

    蕭佑丹下了馬來,親自扶著司馬夢求下馬,一道走到耶律寅吉跟前,笑道:“耶律大人,如何?這是天賜此人予大遼。”

    耶律寅吉頷首笑道:“這樣的人材,定然深知大宋人情虛實,他日石越得誌,我們亦不至於束手無策。”

    司馬夢求與韓先國聽到二人對答,不由麵麵相覷,心中又是好笑又是著急。卻見蕭佑丹轉身向司馬夢求說道:“馬先生,實不相瞞,這一位,是當今太子之師耶律大人,在下蕭佑丹,是太子屬下。以先生之材,南朝朝廷竟然不能用,若棄之山野,豈不可惜?我大遼太子英睿天授,愛賢如渴,才華遠在元昊輩之上,先生如若不棄,定能不負胸中所學。”

    耶律寅吉也走過來,道:“良臣擇主而仕,若先生不棄,太子當待以張元、吳昊之禮;先生名標青史,富貴榮身,皆不過等閑之事。”張元、吳昊,是當年不得誌而投奔元昊的漢人,元昊擾亂華夏,得此二人之力甚多,而元昊亦不惜以師禮待之。

    司馬夢求萬料不到竟然有這樣的事情發生,當真是目瞪口呆,不過他卻也知道這是難得的機會,當下假意推辭道:“二位大人錯愛,在下山野陋人,本也無意功名……”

    “哎,先生何必過謙。”蕭佑丹笑道:“我已問過下人,你們商隊也是要去中京,如此便一道前往,待先生見過太子,便知太子實是可輔之主,所謂楚材晉用,本是平常之事,先生斷不可辜負了胸中的材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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