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雲兒望了阿沅一眼,見她臉上有擔憂之色,她輕輕拍了拍阿沅的小臉,微微笑道:“別擔心,他們不敢亂來的。去請他進來吧。”她言語之間,竟隱隱有一種傲然之氣,幾乎讓人不敢相信,這個女子以前竟是一個歌妓。

    阿沅強壓住心中的憂慮,笑道:“我有什麽好擔心的?”不知為什麽,她心裏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去吧。我在大廳裏等他。”說罷,楚雲兒隨手往肩上搭了一件披風,往客廳走去。

    沒多久,便見阿沅領著一個俊雅的年輕官員走進客廳,楚雲兒早早站起身來,斂身說道:“奴家不便遠迎,還請蔡大人恕罪。”

    蔡京抱拳還了一禮,淡淡的說道:“是蔡某打擾。”

    二人說了幾句客套話,分賓主坐下,蔡京卻不說話,隻是靜靜打量廳中陳設。卻見客廳布置,雖然精雅別致,卻也沒什麽特別出奇的地方。

    楚雲兒對石越這兩年在杭州的事情,了若指掌,自然聽說過蔡京是石越跟前的紅人,隻是她見慣了各色各樣的人,卻絕不會對人輕易相信。見蔡京如此,便試探著問道:“不知蔡大人枉駕前來,所為何事?奴家聽說,市舶司的官差,已將敝府團團圍住,卻不知又是為了哪樁?”

    蔡京見她語氣溫柔,辭鋒卻是犀利,不由一笑,道:“蔡某前來,便是為了解釋這件事情。”

    “解釋?不敢當。”楚雲兒的話中,已略帶諷刺之意。

    蔡京是何等聰明之人,哪裏聽不出她話中之意?這時卻隻裝做聽不懂,他不敢冒然相信楚雲兒,也不肯以實言相告,抱拳笑道:“有人舉報說,楊家院涉嫌走私蔗糖……”

    楚雲兒不由一怔,再也想不到竟有這個罪名,不由反問道:“走私蔗糖?”

    “正是。”

    阿沅見蔡京說得鄭重,不由在一邊冷笑道:“蔡大人,可有證據?”

    蔡京也不看阿沅,隻盯著楚雲兒,淡淡笑道:“下官正是來取證了。”

    “那大人是取到了,還是沒有取到?”楚雲兒向阿沅使了個眼色,製止她再說話,淡淡問道。

    “差人還在外麵做事。”蔡京隨口答道,頓了一頓,突然笑道:“我特意來此,其實是想問問楚姑娘,外麵那些鬼鬼祟祟的家夥,是怎麽迴事?”

    楚雲兒奇道:“蔡大人,賤妾還以為他們也是市舶司的呢?”

    蔡京眉頭微皺,追問道:“楚姑娘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

    “那彭簡彭大人,楚姑娘你總知道吧?”言色之中,蔡京對楚雲兒已有疑忌之意。

    楚雲兒微微點頭,“他前一陣子來過一次。”

    “敢問楚姑娘,他來此與你說了什麽?”蔡京緊緊盯著楚雲兒,追問道。

    楚雲兒不由微覺慍惱,那天彭簡和她說的話,她怎麽可能向蔡京轉敘?“蔡大人,這些與走私案有關麽?”

    “有沒有關係,要說了才知道。而且這件事多半與另一個人有關。”

    “與誰有關?”楚雲兒冷笑道。

    “楚姑娘冰雪聰明,心裏自然明白。心照不宣吧。”

    楚雲兒站起身來,冷冷的說道:“蔡大人,民女沒有做過作奸犯科之事,要如何處置,悉聽蔡大人之便。若想問彭大人的話,何不自己去找彭大人?”

    蔡京見她發作,也不生氣,隻站起身來,抱拳說道:“楚姑娘實在不肯說,也罷了,想來我自有辦法知道……下官告辭,這幾天便請姑娘留在府中,不要到處亂跑,以免下人不識,多有得罪。”說罷竟是揚長而去。

    楚雲兒哪裏知道,蔡京在這一瞬間便已定了一個釜底抽薪之計,若是萬一不行,便要將她構以重罪,用刑傷於大堂,再讓她死在獄中,報一個染病而死,也是事屬平常。然後將她家產充沒,讓彭簡無論是玩什麽花樣,都死無對證!

    一個歌女的生命,在蔡京眼裏,根本不值幾文。

    5

    汴京,石府。

    田烈武加入禁軍上軍之後,俸祿已經比較優厚。禁軍諸軍將校,分為二十三等,最高的每月俸祿為三十貫,最低者與士兵一樣,隻有三百文,相差一百倍。田烈武現在的身份不高不低,做了一個小小的指揮,管著四百騎兵。他是忠臣之後,皇帝欽點,又是武進士,而且又是石府二公子的武術教頭,晉升起來,自然比旁人快一些。

    石越的謠言傳開之後,《汴京新聞》與《西京評論》在客觀上幫了石越的倒忙——雖然這兩份報紙竭力為石越辯汙,但反而吸引了東西兩京的人們來關注這件事情。相對而言,老百姓更願意相信石敬塘之後這樣有傳奇色彩的傳說——人類有時候,是不喜歡講證據的。

    因此當田烈武去石府給唐康教騎射的時候,總有同僚好心的勸他:“你是上軍的指揮,避避嫌對你和石學士都有好處。”田烈武卻總是置之一笑,照常來往於石府。他也不懂怎麽樣辯駁,像他這樣的人,隻會做自己認為是對的事情。

    不過田烈武也能看到一些人情世故:來往於石府的官員急驟減少,石府前人來人往的,大部分倒是白水潭的學生。而另一方麵,石越也很少出去拜客,除了進宮見皇帝外,連白水潭也不去講課,隻是在家裏與唐康、秦觀談古論今,有時候田烈武也會坐在旁邊靜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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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烈武對石越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欽慕,有一次,石越看到他在那裏招唿人削馬掌,便立即叫來一個鐵匠,仿著馬蹄打製了一塊鐵塊,將鐵塊烙在馬掌之上——鐵塊比馬掌誰更耐磨,是顯而易見的!田烈武迴營後,立即命令本營軍馬,全部鉻上鐵馬掌!沒幾天功夫,京師的禁軍、甚至民間,都知道了這個方法。

    而當石越和他們講海外的奇談之時,講薛奕帶迴來的高麗、日本國見聞之時,不僅僅唐康、秦觀,便是田烈武,都有點羨慕起薛奕那小子起來。雖然他更喜歡的,還是騎在馬上奔馳的感覺。

    這一天,田烈武便和秦觀、唐康一起,坐在院子中,聽石越講異國的奇聞物產。

    “……貓兒睛這種寶石,一般都是如同拇指大小,瑩潔明透,像貓兒的眼睛,所以叫貓兒晴,它的產地,主要是南毗、錫蘭等國……”

    “大人,南毗、錫蘭又在哪裏?”田烈武這是第一次聽說這兩個國名。

    唐康從袖子中掏出一張老大的地圖來,鋪到桌麵上,一麵對地圖指指點點,一麵對田烈武說道:“田教頭,你來看,這裏便是我們大宋中土,這下麵,這,便是錫蘭,那便是南毗……”

    田烈武望著那張地圖,不由大吃一驚!“我們大宋西邊還有這麽大的地方?”

    秦觀笑道:“這是石大人在杭州時,匯集了大食商人的海圖,加以自己的見聞畫的。你看,東邊這兩塊大陸,還有南邊這個大島,是大食人也不知道的。”

    田烈武不可思議的搖著頭,感歎道:“可惜隔這麽大的海,要不然就不愁窮人沒有田耕了。”

    眾人聽他說得天真,不由莞爾,正要說話,卻見石安急衝衝地走了進來,笑著向石越稟道:“公子,潘先生迴來了!”

    石越霍地站了起來,與秦觀、唐康對望一眼,三個人的心中,竟是閃過同一個念頭:“他終於迴來了!”

    石越的書房布置得非常的簡潔。北麵靠牆,是一個很大的檀木書櫃架子,上麵擺著各種各樣的書籍、文卷、筆墨紙硯;書櫃前麵是一張黑色的書桌。東北角斜放著一個架子櫃,上麵擺著各式各樣的玉器。在玉器架旁的東麵牆上,掛著一把寶劍。東牆正下方,擺著兩張椅子和一隻茶幾,坐在椅子上,可以看到西邊牆上,掛著蘇軾手書的“君子自強不息”六字草書條幅。

    石越坐在書桌後麵,無意識的看了那幅草書一眼,歎道:“潛光兄,世事變化無窮,真是不可逆料呀。”

    潘照臨微微一笑,又看了門外一眼,秦觀與田烈武早已經相約去喝酒了,唐康在書房外二十步遠的亭中讀書,實際上是為了防止下人打擾。潘照臨確認無人靠近,這才說道:“公子,不必過於憂心,這個世界上,豈有解不開的結?”

    石越這些天來,一直裝作若無其事,其實心中根本沒有底。他見潘照臨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這才稍稍放心,道:“京師揭貼的事情,想必先生是知道了。彭簡上書一事,先生還未知吧?”

    潘照臨苦笑道:“《汴京新聞》與《西京評論》連篇累牘,我豈能不知?用不多久,必然傳遍大宋。不過彭簡上書,卻又是何事?”

    石越將事情詳細的說了一遍,道:“現在京師知道此事的,不過皇上與宰執而已。這還是李向安悄悄傳出來的消息,我也不好上折自辯。”說罷,又苦笑道:“那首詞的確是我送給楚姑娘的,不知為何竟為彭簡所知。其實倒沒有必要去提楚姑娘來京,實是多此一舉!”

    “公子自然不能上折自辯,這種事情,說不清楚的——有罪沒罪,全在於皇上。皇上不直接降詔問公子,而是千裏迢迢去提楚姑娘,那是不相信彭簡,至少是不願意相信彭簡。”潘照臨沉吟了一會,問道:“現在給晁美叔下詔的使者出發了未?”

    “三天前出發的。”石越對這件事,隻能淡然處之。

    潘照臨又思忖了好一會兒,才說道:“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其根本,還是因為有公子身世的謠言,這首詞才會成為問題。我既然不能抽身去處理這件事情,侍劍又已經走了,如今隻有辛苦二公子了。”

    石越奇道:“辛苦他做什麽?”

    潘照臨微微笑道:“當然是讓他去杭州。一來和陳良、侍劍說一下京師的情況,再則讓他搶在晁美叔之前,見一次楚姑娘。如果可能,讓楚姑娘銷毀證物,來個死不認賬。到時候,我們就可以反攀彭簡誣告,至少可以加重皇上對彭簡的懷疑。”

    “這……”石越不由有點遲疑,“若是死不認賬,隻怕會受刑,她一個弱女子……”

    潘照臨望了石越一眼,知道石越顧念舊情,便笑道:“公子不必擔心,隻需銷毀證物,沒有物證,韓維自會給公子幾分薄麵,不至於讓楚姑娘受苦的。”

    石越心裏依然猶疑,道:“可是……”

    “公子,這件事情,我們也不過是盡盡人事罷了,若能夠從源頭上擊敗彭簡,我們的勝算就多一分;反過來,若是唐康去時,一切都已經晚了,那麽到時候公子就直承其事,把一切交給皇上來處置——至於皇上到時候是信公子,還是不信公子,就看皇上聖明與否了!”

    “隻是……隻是……如果皇上在楚姑娘來京之前,突然問我呢?”

    “那也簡單,公子就承認是自己寫的。到時候即便楚姑娘說不是公子寫的,皇上也隻當是一件風流佳話——楚姑娘有情有義,不肯連累公子,所以矢口否認,想來皇上也未必會責怪。”

    石越站起身來,走到玉器架前,信手拿了一件玉器把玩,定睛一看,卻是一隻玉玦!他心中一震,終於點頭,道:“如此,我便修書一封與楚姑娘……”

    “不行。”潘照臨立時製止,“公子想想,彭簡如何知道楚姑娘那裏有公子的詞?沒有了解真相之前,便是楚姑娘也不能相信,焉知她不會由愛生恨?公子隻讓唐康帶一件信物去便可,絕不可再授人以柄。”

    “她應當不會……”石越雖不相信,卻也收起了寫信的念頭。

    潘照臨也不願再去糾纏這件事情,輕輕啜了一口茶,正色說道:“公子,此事就這樣處置了,等會我和二公子說明關鍵,他聰明果決,自然會處理好。我們現在應當想想如何應付那鋪天蓋地的謠言。”

    石越沉默良久,搖頭道:“我已經想了很久,終無良策。也許隻能用時間來解決這個問題了,等到塵埃落定,一切自會水落石出。”

    “那不是好辦法。”潘照臨抬起眼皮,斷然否定,道:“我們等不起,再者問題始終存在,並沒根本解決。”

    石越無可奈何的說道:“那又能如何?”

    潘照臨抿著嘴,右手緊緊握著茶杯,沉聲道:“公子,你真的不記得自己的身世了?”

    石越臉上泛起一絲苦笑,轉過頭來,看著潘照臨,道:“不記得了。”腦海中,卻如電影一般閃過現代生活的種種畫麵,父母、親人、女友、師友……每個人的麵孔竟是特別的清晰,他又怎麽能真的不記得了?

    潘照臨眯著眼睛望著石越,也默不作聲。

    二人相對無言,沉默了許久,潘照臨突然咳了一聲,用極低的聲音,一字一句的說道:“既然如此,我們就行一險計!”

    “險計?”石越眉毛一挑,冒險實在不是他的性格。

    “不錯,若是成功,公子的身世日後不僅不再是阻礙,反而將成為一大助力;若是失敗,就是欺君之罪,公子最好的下場,就是發配邊州看管!”潘照臨臉上的表情有著從未有過的鄭重與嚴肅。

    “到底是什麽計策?”石越緊緊的握著玉玦,手心裏沁滿了汗。

    潘照臨湊到石越耳邊,用極低微的聲音細細說著。石越一麵聽,一麵已是目瞪口呆!

    “這——這——”

    “此計成功的關鍵,全在於富弼!若是富弼肯合作,那麽便是彌天大謊,我們也能圓了它!而這件事,從頭到尾,也可以隻有我們三人知道!”潘照臨仿佛沒有看見石越吃驚的表情,說完之後,竟從容的品起茶來。

    石越又望了一眼手中的玉玦,問道:“富弼憑什麽要幫我?”

    潘照臨點點頭,“不錯,也許富弼的確不會幫我們。”

    “那麽……”

    “但是富弼也有要幫我們的理由。”潘照臨不待石越說完,繼續不緊不慢的說道。

    “他有什麽理由?”石越奇道,他完全想象不出來,有什麽樣的利益和大義,值得富弼去平白冒這麽大的險。

    “公子可知道富弼這個人的生平?”潘照臨突然問道。

    “富弼是本朝名臣,我當然知道。”

    “我在洛陽,和富弼前後見過三次麵。”潘照臨緩緩的說道,“此公給我的感覺,是四個字!”

    “哦?哪四個字?”

    潘照臨嘴角一動,微微笑道:“不甘寂寞!”

    “我所聽到的傳聞中,富弼是個忠直的人,他曾經當著仁宗的麵,直斥自己的嶽父晏殊為奸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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