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倒是出奇的坦率,不信的笑道:“此事風險如此之大,豈能是防患未然就可以輕率開口的?子明既不肯相告,我也不便勉強。不瞞子明,此事若放到另一個人身上,我便要懷疑他是故意阻礙新法。”

    “丞相明鑒,下官決無此心。”

    “這我自然知道,子明和那些徒知祖宗之法不可變的流俗之人,畢竟不同。三年前讀君之著敘,我就明了,否則三年之前,便不能容子明廁身朝堂之列。”王安石言語之中,帶著幾分傲然。

    石越再也料不到王安石和自己說出這種話來,看看王安石的神色,絕不似作偽,他不禁說道:“以丞相之明,自能知下官之心與丞相無二,都是為了天下百姓與大宋的社稷。但是下官所不解者,似司馬君實、範純仁之輩,何嚐不是為了百姓社稷,丞相奈何不肯相容?”

    王安石苦笑了一聲,道:“彼輩便是存了好心,奈何學問迂腐。司馬光精通各朝典故史事,卻不知變通;範純仁不及乃父多矣,他們又如何可以與子明並論?若是他們如子明般,雖然不是全然同意新法,卻能拾闕補遺,於新法多有補益,某何至不能相容?子明今日雖然出外,他日卻必定會坐上今天我的位置,到那時候,子明才會真正知道某的苦衷。他們今日不能助我,他日亦不能助子明。”

    石越心裏雖然不能盡然同意,卻也隻有默默不語。

    “子明少年得意,錦衣玉食,民間利弊困苦,難以盡知。此次出外,一定要四處走動,不必以官場逢迎為意,把時間花費在交遊之中。皇上以漕司、倉司、知州三職付予子明,便是希望子明可以不必把時間用在逢迎往送之中,可以四處巡視。胸中抱負,也隻管在杭州大膽施行,積累經驗之後,他日方可行之於天下。我今日為國家理財,施行新法,皆是在地方官時所得,若是一直做京朝官,也不過一俗吏罷了。”王安石語氣謹謹,倒似長輩在叮囑一個大有希望的晚輩一般。

    石越這時候才知道王安石和自己說的是肺腑之言。想到自己一開始就利用王安石,慢慢鞏固培植自己的政治力量,而王安石對自己卻一直沒有太大的惡意,心裏又有點慚愧又有點感動。又想到二人隻要同殿為臣,“相逢一笑泯恩仇”,終究是個幼稚而且風險極大的想法,又不禁有點遺憾。

    “多謝丞相教誨。”石越恭恭敬敬行了一禮。

    “後生可畏,我又豈能於子明有什麽教誨!少年俊傑之中,惟子明、桑充國及犬子三人而已。”

    “丞相……”王安石如此大反常情,真情流露,石越心中實在不能不感動,他終於忍不住說道:“明年災害之事,朝議已定,絕不可違。孫固固執難辯,呂惠卿、蔡確於下官多有成見,朝議紛紛,下官幾乎為天下之罪人,此時再說,已是徒勞。不過下官向皇上已獻數策,他日萬一不幸而言中,盼丞相能以天下蒼生之念,體惜無辜元元,助皇上通過救災諸法,則下官受恩實多。”

    王安石正色道:“此是何語?若真有災荒,我豈敢不顧百姓之生死?子明盡可放心。”

    “另有二事,下官亦曾與皇上言及,但恐到時朝議反對者太多,皇上不能采用。丞相若能嘉納,亦是大宋之福,百姓之幸。”

    “哦?卻是何事?”

    “下官陛辭,向皇上上三策,其一為救災;其二則是下官料定王韶此後必有大勝,王韶統軍嚴明,深知羌人之情,又有勇氣,本是不可多得的良將。有他在西邊,諸夷心服,不敢妄動。但是本朝成例,一旦王韶大勝,羌人略平,必有大臣向皇上進言,召迴王韶,酬以高官。這是防範邊臣之意。下官以為此時王韶一旦迴京,邊事必有反複,在蕩平瞎木征,徹底平定熙河之前,萬萬不可召迴王韶。”

    王安石歎道:“子明所說雖然有理,但是隻怕……”

    石越心知宋人防範邊臣,幾乎草木皆兵,當下也隻是默然,半晌方繼續說道:“第三事,是下官聽說交趾不穩,現在朝廷正在四處用兵,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邊境知州以為交趾小國可欺,為求邊功,必定有人進言求對交趾用兵。今日國家之患,在西北與東北,交趾小國,勝之不足以償所失,敗則顏麵無存。何況國家財政本來緊張,同時與兩國開戰,更是大忌。下官已向皇上進言,交趾現在可撫不可攻。待李家歸服,幽燕光複,再徐圖之不遲。”

    王安石點點頭,悠然歎道:“之前以犬子與子明相提並論,今日方知,犬子不及子明多矣。子明但可放心,交趾必不至於再興邊事。”

    石越見王安石點頭答應,心中不由大喜。他知道大宋之事,隻要拗相公和皇帝都答應了,基本上就定了,這時連忙拜謝。

    王安石忍不住取笑道:“公家之事,有何可謝之處?難道就你石子明一心為國的嗎?”

    石越這時幾樁心事勉強放下,倒似乎天氣都沒有這麽熱了,笑著拱手告辭道:“丞相,下官先告退了,不便讓臣僚久等。”

    王安石微微點頭,也拱手說道:“我就不去相送了,子明多加珍重。”

    6

    給石越餞行的酒會,就在東城汴河之外的一個山坡上舉行。石越將從汴河坐船,東下揚州,再轉道杭州。石越本來想低調出京,所以才讓白水潭的師生先一日出發,但是盛情難卻,此時也隻好讓司馬夢求等人護著夫人先行登船,自己帶著侍劍前去赴會。而潘照臨按著事先的商議,留在京師“照顧”石越的義弟唐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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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石越趕到之時,不僅韓絳、吳充、馮京、王珪、曾布、蘇轍等人都來了,王雱、呂惠卿、孫覺也赫然在列,比較顯眼的,隻有權禦史中丞蔡確沒有來。

    所謂的餞行,無非是賦詩壯行,叮囑道別之意。韓絳因為和石越平時交往不多,這時甫登相位,石越就又要出外。官場之人,就算心裏恨得要死,臉上也是嬉笑如故,何況他一向深知趙頊的心意,知道石越前途無量,哪裏願意和石越結怨?所以才不惜以次相之尊,親來送行,更是請來幾個歌女,唱著石越的曲子詞,以為助興。

    “荊吳相接水為鄉,君去春江正渺茫。日暮征帆何處泊?天涯一望斷人腸。”

    王雱手持金樽,走到石越跟前,假惺惺地歎道:“子明此去,可惜汴京城中,再無知音。”

    石越不懷好意地笑道:“元澤何出此言?似呂吉甫,非君知音乎?一向聽說元澤兄有橫戈蕩平諸夷之誌,奈何今日竟然效小兒女狀?”

    王雱幹笑幾聲,道:“子明責備得是,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那就先飲此杯,為君餞行。”說罷一飲而盡。

    此時呂惠卿也微笑著走了近來,笑道:“我無德無能,哪能敢充元澤的知音?天下也惟有子明能配。不過以子明的才華,聲聞宇內,倒真說得上是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子明此去,多多珍重才是。”說到後來,雖然臉上還勉強帶笑,聲音卻已哽咽。他如此神態,看得侍劍暗暗納悶:“都說呂惠卿欲置我家公子於死地,怎麽竟如此舍不得我家公子,似是多年知交好友一般?”

    石越心裏暗罵,卻不能不佩服呂惠卿這份拿得起放得下,裝什麽像什麽的本事。昨日白水潭三十餘師生東行,呂惠卿親自騎馬在岸邊送出十裏,待這些師生船隻走遠後,又派人快馬沿岸追上,贈上三十多把雨傘,道南方多雨,恐眾人未備,特意送上。倒比石越更透著幾分關心,惹得白水潭那些送行的學生迴校後,紛紛都說呂惠卿愛惜人才,不愧了“賢人”之稱。

    石越雖然知道呂惠卿虛偽,卻也半分發作不得,否則倒顯得自己氣量不足了。因此盡管知道對麵這個家夥心裏恨不能置自己於死地,卻也不得不笑著應酬,道:“多謝吉甫關心。”

    “子明此是第一次去江南之地,一定要為皇上愛惜身體。路途不可太趕,以免過於勞累,便是子明受得住,夫人也受不住,因此不妨緩緩行之。三個月到任,時間盡是來得及的。”呂惠卿強忍著眼淚,拉著石越的手叮囑道。他這麽一做作,便是連韓絳也不能不佩服他了。那些官品稍低,不知內情者,更是以為石呂二人,關係不同尋常。

    石越見眾人都點頭附和,也隻好隨聲答道:“不勞吉甫與諸公牽掛,在下理會得。”

    呂惠卿又道:“這幾天天氣酷熱,坐在船中,更是悶氣。我知子明必無遠行的經驗,因此著人準備了一些避暑與旅途必備之物,已讓人送到船上去了,或有用得著之處。”

    饒是石越在官場之中混了三年,也沒有碰上過呂惠卿這樣的人物,他幾乎是苦笑著道謝:“多謝吉甫如此關心。”

    呂惠卿點點頭,長歎了一口氣,道:“雖然說子明此去,是為天子牧守一方,又能造福一方百姓,三年任滿,皇上必有大用。但是畢竟自此之後,有很長時間再不能聽到子明的清音,以後又有誰能在朝堂之上,為介甫丞相補闕拾遺?為朋友則是諍友,為天子則是諍臣,唉,子明一去,再也聽不到新奇的議論了。於私心,我的確是希望車輪四角,多留一留子明,然而子明之身,竟已是皇上的、朝廷的了,為了公心,我卻是希望子明在杭州能有一番作為,造福一方百姓!”

    “呂天章說的是,我輩見識不及此處呀。”除了少數官位較高者,許多職階較低的官員,都不禁要點頭附合,私聲竊語,以示讚成。

    王雱和謝景溫見此情景,實是大出意料之外,對視一眼,謝景溫輕輕用手在王雱手心寫下“可懼”二字。王雱臉色已是微變。去了一個石越,新法的路上,說不定這個呂惠卿才是最可怕的敵人!

    這時隻聽呂惠卿帶著幾分慷慨說道:“君將遠遊,子明非常人,惠卿不敢以常禮相送。為君引歌一曲,以為壯行!”說罷擊掌數聲,便有仆人送上一把古箏。

    呂惠卿輕引箏弦,便聞亢亢之聲。

    “臥病人事絕,嗟君萬裏行。河橋不相送,江樹遠含情。別路追孫楚,維舟吊屈平。可惜龍泉劍,流落在豐城……”他的聲音清朗而略顯低沉,一首唐詩之中的惋惜與讚賞之意,讓他演繹得淋漓盡致,連石越都不禁要為他叫好。若不是還保持著幾分清醒,也許石越自己都要懷疑呂惠卿竟不是自己的政敵,而的的確確是惺惺相惜的故交知己!

    呂惠卿一曲奏罷,劃弦而斷,長歎道:“此曲不複彈矣。”這酷暑嚴熱之中,平添幾分蕭索之意。

    石越同眾人再次道別珍重,帶著侍劍翻身上馬,又迴顧眾人一眼,抱拳道:“諸公,後會有期!下官就此告辭了。”

    說罷也不迴頭,驅馬往碼頭而去。

    7

    七月。

    遼國大熊山。

    當時在位的遼國皇帝,叫耶律洪基,在另一個時空的曆史中,被稱為遼道宗,是遼國曆史上倒數第二位皇帝。做為一個君主來說,他絕對稱不上一個明君,但是同樣,他也並非無能之輩。這一年他三十九歲,即位已經十五年,在這十五年當中,耶律洪基最大的愛好,便是打獵。他甫一即位,便信任皇太叔耶律重元,加封為天下兵馬大元帥,後來耶律重元謀反,耶律乙辛平叛有功,即加封魏王,事無大小,皆得專決。而身為皇帝的耶律洪基本人,則把自己的大部分精力,用於從一座山到另一座山的圍獵。這位皇帝,將遼國的“四時捺缽”製度,發揚得“淋漓盡致”。

    蕭佑丹有幾分無奈地看著騎在名為“飛電”的駿馬之上、興高采烈地射殺一隻隻野獸的皇帝。自從出使南朝歸來之後,他心裏一直就有深深的憂慮。身為皇後蕭觀音的遠親,他心裏非常明白太子耶律濬現在的處境。太子今年十六歲,再過兩年才能成人,正式出掌大權,到那時候,耶律乙辛的權勢,真不知會是什麽樣了。現在國內大小事情,幾乎都由耶律乙辛一人說了算,有時候連皇帝都不需要通知。唯一能與之對抗的,也就是後族蕭氏幾百年來的勢力,但是皇帝對耶律乙辛非常的信任,根本聽不進任何話語。

    他忍不住把目光投向那個十六歲的少年。耶律濬長得非常的清秀英俊,可能是更象他母親的緣故——蕭觀音是遼國所有皇後中的異數,她詩辭歌賦,無所不通,一手琵琶絕技,號稱“天下第一”,契丹自從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以來,就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皇後。太子耶律濬兼得父親的英武與母親的清秀,是很多魏王反對者心中的寄托,包括蕭佑丹在內,都知道皇帝是不能勸說了,隻有等待耶律濬快點成人。從南朝迴來後,蕭佑丹每次看到耶律濬,都會想起南朝那兩個年輕的君臣,他經常在夢中驚醒!被震天雷那種巨大的聲響和石越那冷酷的笑容所驚醒!滿朝的君臣,都還以為宋廷依然是真宗那種軟弱無能的皇帝在位,都以為可以每歲安享歲貢,時不時再恐嚇一下宋朝的君臣,就能讓契丹人永遠在北方稱王!自從澶淵之盟以來,大遼國的君臣,早已把宋人對燕雲十六州的企圖,當成了一個笑話。

    現在朝廷當中,隻有自己和太子知道,這件事情,不再是一個笑話。也許魏王耶律乙辛也是知道的,不過他現在心裏想的,恐怕是怎麽樣登上九五之尊的大位吧?

    耶律濬讀過石越的所有著作,雖然隻有十六歲,但是遼國宮廷的鬥爭遠比宋朝要殘酷血腥,奪位、叛逆,自從契丹建國以來,就從來沒有停止過。勝利者能夠主宰天下,失敗者滿門皆死——這是血的法則。所以這個太子深深的明白,自己的地位一直有無數人在覷視,而值得信任的臣子中,蕭佑丹算是一個。他從宋朝一迴來,耶律濬立即和他談論宋朝的種種,遼國的貴族們,都對石越充滿好奇……當他從蕭佑丹嘴中聽到石越對燕雲、遼東的野心之時,耶律濬幾乎是立即意識到:自己在國內與國外,都已經有了強勁的敵人!

    雖然他意識到也許遙遠的汴京中那兩個年輕的君臣,可能是自己最危險的敵人,但是現在來說,自身難保的情況下,他首先是要保住自己的太子之位不被動搖。

    “濬兒,射那隻獐子!”耶律洪基大聲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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