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也因為這樣,雖然巴結他的很多,但他真正能夠引為腹心的人,卻屈指可數;而當他真的想做點什麽事情時,朝廷中緩急可用的人,更是少之又少。眼前的謝景溫能算一個,他是王雱現在最信任的人,他既是王家的姻親,又支持新法,並且很有吏材,在朝廷中也已有了一定的資望,本來能夠成為王雱難得的臂膀。但是,謝景溫卻因為李定的案子鬧得灰頭土臉,裏外不是人,在新黨內部也受到一些人的排擠,再加上其他的一些矛盾,罷知雜禦史之後,謝景溫竟是已經有點心灰意冷的意思,多次流露出想要出外的想法,想到地方上去當地方官,遠離汴京的是非。王雱好不容易才勉強勸服他打消這個想法,又在王安石麵前說了不少好話,好不容易才讓王安石舉薦他改任直史館[70]兼侍讀,正兒八經的華選清途[71],是無數官員夢寐以求的。侍讀能夠經常隨侍皇帝左右,備皇帝顧問經史詩賦,既超然於朝局,又能對皇帝產生潛移默化不容低估的影響,而且還可以與身為天章閣侍講的王雱互相唿應,對謝景溫以後的前途也很有利——王雱覺得這是一個非常理想的安排。然而,讓他意外的是,謝景溫卻對新的官職毫無熱情,還經常在他麵前表達經史文學非己所長,不願意任此職的想法。這讓王雱非常的困擾。

    王雱並不知道謝景溫心裏的想法。謝景溫對自己的長處與短處都是非常清楚的,他之前對於知開封府一職非常的熱衷,不僅僅是因為知開封府地位顯赫,更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在那個位置絕對能幹得很漂亮,進而贏得皇帝的賞識,將來就有入中書的機會。而現在開封府已經沒有希望,其餘能做實事展現他吏材的位置,三司有曾布占據,部寺中重要的部門如司農寺有呂惠卿占據,他也基本沒有機會,甚至於退而求其次進中書做都檢正官、檢正官的可能性如今也幾乎為零——那些職位基本為受王安石賞識的新黨成員占據,因為李定之事,不少人都與他有矛盾,而且王安石又不看重他,不可能將他置於中書,他謝景溫也沒有石越那樣的能力,讓皇帝親自將他安插進去……所以,在謝景溫看來,中樞他已經沒有了機會了,倒不如去地方上做出點政績來,等待時機,知雜禦史罷不罷,他都不太想繼續在汴京呆了。他現在還留在汴京,完全是出於王雱的挽留,他對王雱還是頗為感激的,也知道王雱的處境有些尷尬,不忍就此棄之而去。而王雱也的確對他不錯,隻不過,旁人眼裏的華選清途,對謝景溫來說,卻一文不值,因為他有自知之明,他的經史文章雖然不算差,畢竟也是中過進士的,但是,擔任此類職位的,大多都是些天材般的人物,以他的能力,勉強廁身其列還是比較吃力的,一不小心就可能出乖現醜,對自己以後的前途,究竟是有利還是有害,根本是很難說的事。就算他每天小心謹慎,維持住在皇帝心中的形象,但每天那種沉重的壓力,也是他不願意承受的。

    但謝景溫再怎麽樣也不可能和王雱直說自己的算盤,而王雱這樣天生聰慧的人,也根本無法理解謝景溫的壓力,謝景溫雖然說經史文學非己所長,但王雱卻隻當是推辭,在他看來這有何難呢?一個中過進士的人,說自己不懂經史文學?這如果不是說笑的話,說出去誰會相信?

    值得信任的謝景溫不安於位,但好歹現在他還留在汴京繼續幫自己,更無奈的,是除了謝景溫外,王雱身邊的可用之人,就隻有王子韶這樣的人了。與一心想出外的謝景溫正好相反,王子韶卻是一心想要留在開封。他之前謀求提舉兩浙常平的職位,不過是想謀得一次皇帝單獨召見的機會,他也果然在召對時使出渾身解數,隻是最終的結果有些諷刺——皇帝的確將他留在了開封府,隻不過原因是皇帝對他的字學很是賞識,留他在京修定《說文》。毫無疑問,這絕對不是王子韶的初衷。

    王子韶留在汴京後,與王雱的交往倒是更加頻密了。他凡事都惟王雱馬首是瞻,替他打聽各種事情,事無巨細的稟報,也算是幫了一些忙。隻是,讓王雱有些瞧不慣的,是自打留京之後,王子韶對所有獲得皇帝賞識的人,都是一副憤世嫉俗酸溜溜的口氣。王雱以前願意交結王子韶,是因為他覺得王子韶還是有些才學的,沒有材學的人,就算是再怎麽樣拍馬屁,王雱也是瞧不上的。但現在王子韶這個樣子……

    不過他也不願意因此影響到自己良好的心情,不去理會王子韶的語氣與表情,隻是笑道:“隻要石越離開汴京就好,呂惠卿和蔡確,一定會想方設法尋找他的不是的。隻要他離開京師,讒毀之言,堆積成山,石越的前途,嘿嘿……”

    謝景溫卻似乎沒有聽到二人的話,沉吟了一會兒,低聲說道:“元澤,桑充國與石越交惡的傳聞,已經傳了許久,此次《汴京新聞》替他掩飾,難道二人和好了?”

    王雱倒沒想到這一節,不由一怔,也愣住了,“二人和好了嗎?也未必沒有可能。”想到這個可能,又不由得劍眉深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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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子韶忍不住笑道:“元澤何必如此過慮?區區一桑充國,就算和石越和好,又能如何?再說桑充國已是石越的大舅子,二人和好是遲早之事。若是呂惠卿能在皇上麵前扳倒石越,到時候便可順便將桑充國一起除去,不知省卻多少麻煩,免得他那份報紙天天在那裏說這不好那不好的。”

    王雱搖了搖頭,鄙視的看了王子韶一眼,忍不住譏道:“除去桑充國?然後呢,是不是還要除去有富弼背後支持的《西京評論》?連唐坰這種人都開始辦報紙了,除掉一桑充國能有何用?桑充國這種人,可以利用,不可以硬來。否則,難免偷雞不成蝕把米。”

    謝景溫根本不想理會王子韶,目光隻是放在報紙上,又不解的問道:“奇怪,石越為何要將衛樸這三十餘人送到杭州去?”

    王雱對此卻並不擔心,略想了一會,便展顏笑道:“管他為何,石越尚且自身難保,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且看呂惠卿和蔡確如何演戲便好了。少去石越在京師礙手礙腳,我們就可以好好做一番事業。方田均稅法的推行,會更加順利。”

    “正是。”見王雱心情甚好,王子韶忙順著他的話說道,又涎著臉道:“元澤,軍器監改革現在是由蘇轍在主持,此人是石越的羽翼。元澤可否向丞相說說,讓在下去工部或軍器監兼個差使?順便也能監視蘇轍。”

    謝景溫聞言,頓時心中冷笑,他知道軍器監改革,實際上是個大大的肥差。多少利益關係牽涉其中,經手的物件、銀錢,隨便撈一點,都駭人聽聞。蘇轍持身尚正,那還好說,若這個王子韶進去,那就不知道要做些什麽了。不過這等事情,他卻不會說出來,千裏求官隻為財,他沒必要阻別人的財路。

    王雱卻沒去想這一節,他隻是覺得王子韶說得也不無道理——正待滿口答應,突然間,卻想起一事,忙改口道:“家父很看重蔡卞的能力,此人能夠同時得到家父和石越的器重,實非常人。工部與軍器監那邊,隻怕不太方便安插人進去了。”

    王子韶不由有點失望,略帶酸味地說道:“蔡卞那個黃毛小子嗎?”蔡卞十二歲中進士,此時年不過十五,居然同時得到石越的舉薦和王安石的認可,在當時的確是個不大不小的奇跡。王安石對蔡卞如同對呂惠卿一樣,當成自己的弟子看待。而石越不知為何,也對他青眼有加,因此不知惹來多少人的嫉妒。

    謝景溫有點同情地看了王子韶一眼,笑道:“蔡氏兄弟同年中進士,和唐棣、李敦敏、柴貴友、柴貴誼是同榜,透過這層關係,讓石越青眼有加,也不是難事。聽說他兄長蔡京,最近也常在石越門下行走。”

    “那又有何用?隻須石越敢薦他們試館閣,蔡確和呂惠卿定會找出毛病來。”王雱不屑地說道,“那個蔡京,一看就兩麵三刀,不是好人。”

    “元澤,你看是否要在《新義報》上,輕描淡寫寫上幾筆?石越年紀輕輕,做到寶文閣直學士,已經是異數,怎麽還敢援引黨羽?”王子韶酸溜溜地說道。

    聽到“寶文閣直學士”這六個字,帶著“天章閣待製兼侍講、《三經新義》編撰、《新義報》主編……”這麽一長串官銜的王雱,心裏就覺得有些不舒服,不過石越總算去掉“翰林學士”了,否則他一聽到這個官銜,真就如同有根刺堵在心裏一般。似乎是為了消去這種不快,王雱故作灑脫地揮了揮手,道:“石越現在已是在外侍從官[72],薦士舉官,是他的權責,我們不用去理會了,現在就讓呂惠卿和蔡確鬧吧。”

    謝景溫也是點了點頭,有些不懷好意地笑道:“元澤說得是,嘿嘿……明日石越叩闕之後,眾官會去城外相送,我也頗想看看呂惠卿和蔡確與石越相別之景。這時候,我們何苦去惹這個麻煩?”

    5

    夏季並非是一個辭別的好季節。

    雨停之後,已經連續幾日烈陽高照,因為集英殿中放著幾塊大冰,因此較之外麵,自是涼爽得多,甫一出來,石越幾乎有了從空調房出到街道外的錯覺,一時間幾乎忘記自己身處西元十一世紀末葉的中國。

    細細迴味剛才的召見,年輕的皇帝眼中似乎流露出一絲不舍之意,帝王的權威與尊嚴,縱然讓他把這絲真情壓抑住,卻也免不了在言辭之中流露出關愛之情。石越並不太擔心自己的命運,因為呂惠卿眸子中不經意流露出的欲望,與他平時溫文爾雅、機智善辯的形象相差太遠,自己現在未必會是呂惠卿的主要對手吧?石越有點諷刺地想道。不過這時候他也沒有精神思考太多問題了,因為天氣實在是太熱了。他忍不住有點擔心嬌弱的妻子能不能在這種酷熱中遠行,也許把她留在開封更明智,隻是梓兒有時候實在比他想象得要固執……

    一邊用手絹擦著汗一邊胡思亂想的石越,這時候深深體會到統治階層的好處——他隻盼著快點離開禁中,迴到馬車上,喝一口酸梅湯。不過事情總是不能遂人願,眼見快到東華門了,天知道為什麽竟然會在第二道橫門前碰上那個黑黑瘦瘦的老頭——王安石沒事上東華門這邊來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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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裏暗叫倒黴的石越,迫不得已也隻好上前行禮,強打精神說道:“石越拜見丞相。”

    王安石似乎也沒有想到會碰上石越,不過一轉念就知道定是來陛辭的。欠身把石越扶起,王安石好久以來第一次細細打量石越:頭上並沒有如一般的官員一樣,戴著烏紗襆頭,也沒有戴官帽,而是如古人一樣插了一根玉簪把頭發束起來,雖得格外的英氣——他忍不住將石越與他兒子王雱比較,石越的這種裝束習慣,和他兒子完全相反,王雱也不喜歡戴頭巾襆頭,但他卻喜歡把頭披散,而石越卻總是把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膚色已沒有三年前那麽白淨,濃眉之下,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卻是光芒內斂,並無那種懾人的氣勢;嘴唇輕抿,並沒有留胡須,這個愛好也挺象自己的兒子,到底是年輕人!身上穿著一襲紫色絲袍,腰束玉帶,右腰側掛著金魚袋,石越的衣服並不如一般的宋人一樣,以寬鬆簡約為尚,反倒略裁剪得緊身,更顯英武。

    王安石平時既不太注意自己的儀容,也不太關心別人的穿著,這時候才猛然發現,石越渾身上下,和普通人的穿著打扮乍看起來並沒什麽特別的不同,可略一仔細端詳,竟是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地方和常人相同。他心裏一動,似乎覺察到什麽,卻一瞬即逝,這時候卻也不便多想,口裏很客氣地應承著:“子明不必多禮。”

    “方才下官去政事堂告辭,恰逢丞相不在,隻向韓相公他們告辭了,不料在此碰上丞相。”石越虛偽的笑道。

    王安石點點頭,問道:“這是陛辭出來吧?”

    “是。正欲往東門外,有同僚在那裏設席餞行。”石越這是不欲與王安石多說。

    但王安石卻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依然很和氣地問道:“子明此次是初次出守地方,皇上交待了不少事情吧?”

    石越怔了一下,不知道王安石吃錯了什麽藥,他心念一動,說道:“皇上並沒有說什麽,倒是下官依然深以明歲災旱為念,又有一些國事,向陛下進了三策,希望能於國家有所裨益。”

    王安石也略怔了一下,似乎沒有想到石越如此固執,但他今日心情卻似乎格外的平和,竟然隻是淡淡一笑,道:“子明倒真是固執,你我同殿為臣三年,很可惜從來沒有過深談。此次子明出守外鎮,再會不知何期!”

    “下官豈敢和丞相談學問?丞相的大作,下官大抵都拜讀過,非下官所能及。”石越半真半假地說道。

    “哈哈……若子明不配和我談學問,天下似乎沒有人可以和我談學問了。子明的佳作,我也是全部拜讀過的。可惜三年之間,竟白白錯過,可歎,可歎。”

    石越越聽越覺得奇怪,不由打量王安石幾眼,暗道:“這是當我永別給我送行呢,還是拗相公吃錯藥了?”嘴裏卻不過諾諾而已。

    王安石表情頗為奇特,似乎是猶豫半晌,終於下定決心,略帶嚴肅地說道:“子明,某家有一事不解,不知子明是否可以坦誠相告?”

    石越心裏暗暗稱奇,忙欠身拱手,道:“丞相但有所問,敢不盡言。”

    王安石點了點頭,神情卻有些不置可否,“其實,我是很想知道子明為何堅信明年必有旱災?按理說,夢中之事,真假難料,而子明如此堅持,必有原因吧?”

    石越沒料到王安石會問這個,不由驚訝的抬頭看了王安石一眼,心中這才知道王安石是真的精明。不過他在此時相問,未免又透著政治上的幼稚,石越別說不能說,便是能說,亦不會對自己的政敵坦誠相告。

    當下敷衍道:“此事誰又能肯定,不過防患於未然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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