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繹也聽說,皇帝在召見呂惠卿時問到過此案。據說呂惠卿的迴答是“內緊外鬆,欲速不達”,以這個八字為破案之要。護法善神就是比別人會說話,這“內緊外鬆,欲速不達”,說白了,其實就是個“拖”字。而這個辦法,也正是他陳繹想要的,能拖一日算一日,拖到他卸任開封府,那就是別人的煩惱了。

    但是,呂惠卿為什麽要這樣迴答呢?護法善神和他陳繹隻是泛泛之交,他不會無緣無故幫他,那麽,他又是在幫誰呢……不管呂惠卿是在幫誰,還是另有打算,陳繹覺得,護法善神一定也是知道真相的。

    所以,真相究竟是什麽,陳繹是完全不想知道。現在他感到最奇怪的,倒是文彥博對這個案子耿耿於懷,而受害人石越卻如同沒事人一樣,一點動靜也沒有。

    他不知道對於石越來說,在這件事上,已是不可能再壞了,所以才幹脆“以靜製動”,無論什麽樣的結果,最多是沒有改善而已。他如果自己主動出擊,反倒會把自己推到風尖浪口上,毫無必要。更何況,石越也知道,這個案子破不得,如果破了,必然對會朝局產生極大的影響。而政治,首先要考慮的不是公理,而是利益,他必須站在一個更全麵的戰略高度來考慮整局棋的下法。

    “所有的人都想拖,除了文彥博。”陳繹不禁自言自語的說了出來,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那麽,就如諸位所願吧。”

    報紙叫得再響,始終隻是報紙。文彥博不識好歹,隻怕在朝中愈發的呆不下去了,他的日子指日可待。陳繹在心裏冷笑。

    11

    計算著軍器監案的陳繹,自然不會知道從江西迴來後的幾天,石越在做些什麽。

    把歐陽修《五代史》遺稿交給朝廷之後,石越向皇帝提出了一個請求——把三閣之內的皇家圖書館藏書按一定的手續分批分時段借給白水潭學院抄錄副本,幫助白水潭學院建立一個圖書館,其中有價值的版本,在申請朝廷同意後,用來出版,利潤白水潭學院與朝廷五五分成。至於歐陽修的《五代史》,自然是第一批之列。

    趙頊沒怎麽想就答應了,這是一件好事。而且,他最近對白水潭學院的印象漸漸變得好起來。

    這件事說妥之後,石越就開始迴中書省上班——不過連王安石也看出來了,這幾天石越下班比較積極,而且一下班就走得沒影,誰也不知道他上哪去了。要不是石越最近處理公務越來越熟練,估計王安石就想找個借口訓他一頓了。

    石越這幾天的確處於興奮之中。

    在汴河邊某處,一座隸屬於三司鹽鐵司鐵案的作坊內,建起了四五座高爐,工匠們按著設計好的圖紙用耐火磚仔細的蓋好這一對對的高達兩丈有餘的高爐,高爐兩側各開一個口,一個是水力鼓風器的風口,一個是出鐵口。在高爐之旁,則是一米多高,形狀低平,橫截麵近似扇形的平爐——相比高爐而言,這個建築更加奇怪,不去說用耐火磚建造的一格格的蓄熱室,就是這設計形狀,工人們就根本沒有見過——當時高爐煉鐵技術已有相當的積累,所以對於研究者來說,高爐技術並不困難,無非是選焦與對耐火磚做一些試驗罷了,最重要的是鼓風機的改良。另外就是高爐的容積太小——所以研究者們設計了雙高爐。但是平爐煉鋼技術和沒有被最後采用的轉爐煉鋼技術就讓研究者們吃過無數苦頭——最典型的是用固態燃料試驗時,有時候爐渣會阻塞蓄熱室,從設計到改良平爐的構造,研究者們付出了艱辛的努力。

    在高爐與平爐之外,鐵礦石、焦炭、鼓風機、水車、還有騾子,一應俱全。半個月前就被調集到此處的工人們,並不知道他們要做的是什麽,偶爾有一些陌生的人來指指點點,觀察施工的進度。工人們雖然猜到是要煉什麽東西,但也沒有什麽好奇的,誰知道官老爺們要搞些什麽事呢?

    而到了最近幾天,附近的士兵突然多了起來,一個白白淨淨、身材高大的年青官人和一個身材瘦小的黃臉中年人經常過來觀察,工匠們眼中平時很大的官員,見了這兩個人都畢恭畢敬的,有耳尖的就聽到他們叫這兩人什麽“史(石)秘閣”、“曾計相”。跟著這兩個官人的,是幾個在官坊中很出名的鐵匠,還有幾個清清秀秀的年輕人——倒似讀書人的樣子。

    這些工匠們隻能從這些表麵的現象知道他們做的事情很重要,但是重要到什麽程度,他們並不知道。

    但石越卻很清楚的知道。

    可以說他曾經一直在盼望著這一天的到來。但是,當沈歸田秘密報告他,兵器研究院終於掌握了高爐煉鐵和平爐煉鋼技術之時,他卻幾乎有點不敢相信。

    從他擔任提舉虞部胄案事開始就已經在為此努力了,大宋最優秀的鐵匠和科學家們投入了無數的時間和金錢,石越所知道的試驗就有三十多次,雖然每次都不是全無所得,但是開始想增加高爐高度,導致高爐轟然倒塌的事情也不是沒有碰到過。雖然知道有很多事情不可以強求,但是石越終是有點灰心,一年的時間過去之後,他已經對此不抱什麽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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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諷刺的是,偏偏就在呂惠卿入主軍器監不久,這樣偉大的成就,卻終於被那些夜以繼日工作、試驗的研究者們發明了。石越幾乎有點嫉妒呂惠卿的“好運”,幸運的是,陳元鳳也好,呂惠卿也好,都把目光投向了火藥——他們被震天雷迷惑了雙眼,陳元鳳死死的盯著幾個火器研究組,幾乎是盡可能的滿足他們的一切要求,希望能夠有所成績,結果卻忽視了這些不起眼的鐵匠們——鐵匠們的試驗所,在白水潭附近的河邊,和兵器研究院有一定的距離。

    而這些研究者也表明了他們的立場——詳細的資料首先到了石越手中,這當然也得益於潘照臨事先的策劃以及發給這些研究者的一筆為數不菲的“津貼”;另一份則做為平常的數據封入了兵器研究院的資料庫之中。

    無論如何,石越都是不甘心把這樣的成績拱手讓給呂惠卿的——但是他同樣也不願意讓這樣具有很大意義的發明被封存起來,畢竟這項發明在很大程度上會降低鋼鐵器的成本,促進整個社會對鋼鐵器的使用。石越始終不能把自己完全變成一個政客,他依然有自己執著的東西。

    慎重考慮後,石越選擇了曾布,曾布雖然是新黨的核心成員,卻和自己交情一向不錯;而且,曾布和呂惠卿的關係相當的緊張;最重要的是,曾布還是三司使——除了呂惠卿和自己之外,官方現在唯一與鐵器有關係的鹽鐵司就歸他管。檢正工房公事石越在幾乎是個空架子的工部本來就具有相當的影響力,再聯手眼睜睜看著呂惠卿步步得勢而心懷不滿的曾布,新的煉鋼技術在軍器監之外問世,就不那麽困難了。

    “子明,你真的覺得這些東西有用嗎?”一身便服的曾布對新技術的意義並不是很理解,如果不是相信石越的眼光與能力,以及抱著“反正也是公家的錢,能打擊呂惠卿一下也不錯”的消極想法,他甚至未必會參預這件事情。

    石越卻是滿腔的喜悅,他絲毫也沒有在乎曾布的疑慮,笑道:“子宣兄,如果成功,僅僅是大宋的兵器甲仗,成本就會降低許多,每年為國庫節省的錢,數以百萬計,單這一項,就是極大的成績了。”

    這些理由曾布自然是早已聽石越說過,但是對於煉鋼一事,他實在是一無所知——當然石越所知的,實際也並不比他多多少。“能成功嗎?”曾布依然有點不放心,雖然是國家的銀錢不心疼,但是如果失敗,讓禦史知道,不大不小也是個罪名。

    若不是心情極好,石越簡直要有點不耐煩,他指了指正在忙碌著的那幾個特意想辦法從兵器研究院帶出來的研究骨幹,笑道:“能不能成功,得問他們。”

    曾布自然不會去問他們,他矜持的看了他們一眼,過了一會,才似有所感的說道:“說起來,子明和介甫相公倒是很像。這等奇技淫巧之物,愚兄是全然不知道有何用處,而子明偏偏就能看出來有益於國計民生,這般見識,除子明之外,當世惟有介甫相公了。”

    石越心裏不以為然的想道:“那就未必,至少呂惠卿肯定明白。”但他當然不會當著曾布的麵誇呂惠卿,隻是笑道:“我哪敢和介甫相公比,不過生性喜歡這些事情罷了,不過子宣兄現在可是‘計相’,為國家省錢掙錢,都是你的份內事了,你也終不能省這個心。”

    曾布自嘲的笑道:“計相,嘿嘿,在那些自稱‘正人君子’的人嘴裏,我不過是個言利之臣罷了。”

    這話石越卻不方便迴答,隻好幹笑幾聲,說道:“言利也好,言義也好,隻須為國為民,就是道理所在。管別人說什麽呢。走,子宣兄,我們過去看看……”

    其實從兵器研究院的報告中,石越已經知道高爐煉鐵以六天為周期,每爐出鐵一般是四到五噸——石越對這個概念並不清楚,讓他吃驚的是高爐與平爐的不成比例——報告中宣稱,平爐以一天為一周期,但一次卻可以煉高達百噸的鋼水,並且質量穩定——這才是最關鍵的。即便石越再怎麽外行,他也知道研究員們在平爐技術上取得突破,堪稱偉大。

    但是對於高爐與平爐的產量為什麽不成比例,石越卻一無所知了。也許原本就應當是這樣的吧,石越當時就是這樣的想法。

    政治家的責任是鼓勵科學家們去發明創造,讓科學家們的成績可以變成效益,為新的發明儲備基礎知識與人才,而不是對發明者指手劃腳。這是石越一早就有的覺悟。政治家如果把手伸進自己不懂的領域,就一定會成為那個領域最大的危害。

    石越很早就開始在懷疑的問自己,是不是在科學上說得太多了——在科學上,自己遠遠不是一個合格的啟蒙者,如果自己一不小心說錯什麽,以自己如今的身份地位,就會讓這些研究者甚至是未來的研究者們,走無數的彎路。

    所以最終他選擇了一個明智的做法——閉嘴。“我應當相信專業人士,我隻需鼓勵他們繼續研究與改良就是了,我的責任,就是把圖紙與試驗,變成工業。”這才是石越的覺悟。

    七天之後,當曾布目瞪口呆的看到一爐流出的數十噸鋼水之後,石越知道現在是盡他的責任的時候了。

    12

    對於曾布碰上什麽高興的事情總要寫一兩首詩的習慣,石越感到十分的無奈。他實在不想寫詩!而且他也覺得曾布寫的詩並不怎麽好,但是那是曾布的自由,他也沒有辦法阻止。正如他沒有辦法阻止曾布要先向中書報告此事一樣,石越無可奈何的意識到許多的事情:比如,曾布始終是王安石的信徒;又比如,新的鋼鐵技術在當時雖然很有用,而且王安石也很重視新技術的發明,但是始終是不登大雅之堂的,用不著立即驚動皇帝;再比如,王安石是宰相,向他先報告才是正道。

    非常巧的是,同時被任命為同判司農寺,主持新法大部分事務的呂惠卿,也在中書。

    聽到曾布眉飛色舞的形容新的煉鋼技術,王安石喜出望外,一縷胡子高興得直顫,他的心裏,可能正在計算著大宋國庫為此要節約多少錢——特別在這個時候,王韶在西北用兵,軍器供應對於朝廷的財政支出來說,就是一個大問題。呂惠卿則表情奇怪的望了石越幾眼,嘴角動了一下,終於沒有說話。

    “子宣、子明,這件事的確是很了不起。”王安石稱讚道,他有時候也會叫石越的字,比如現在,心情好的時候。

    石越心裏還是很佩服王安石的眼光的,身居高位者能看出來這件事了不起,已經很不容易了。當下說道:“此事陛下曾垂詢下官,聖意亦頗留意於此,隻須鐵礦跟得上,對大宋而言,就不僅僅是省錢而已。”

    在座的自然都知道石越曾經宣稱漢代強盛的一個原因就是鐵器大行於世,但這個時候也沒有人和他討論這個觀點的是非對錯。當下馮京便說道:“那快把這個好消息稟告皇上。”

    王安石笑道:“不急。明日早朝時再說不遲,到時聖上自有許多事要問起,我們也要先商量商量。”其實要在朝會上鄭重其事的說這件事,已是說明王安石很重視這件事情了。

    石越卻是別有主意,他對馮京使了個眼色,笑道:“丞相所言甚是,明日早朝再說不遲。”

    待到眾人散了,呂惠卿借故來到石越的廂房,笑道:“子明真是奇才,昔日諸葛孔明能造木牛流馬,真是能者無所不能。”

    石越一麵請呂惠卿坐了,一麵笑道:“吉甫兄說笑了,這是子宣的功勞,與我何幹。”

    呂惠卿哈哈笑道:“子宣亦說是子明的功勞,兩位倒真是謙虛得緊。”

    石越裝著糊塗:“是嗎?總之是於國有利,也不用管是誰的功勞了,大家同殿為臣,都是為皇上效忠,為國家盡力,算這麽清楚做什麽?”

    呂惠卿聽他這麽說,連連點頭,笑道:“子明真是高風亮節,我自愧不如。”

    雖然在都堂的時候沒有流露出絲毫的異樣,但是,呂惠卿心裏卻已直覺的懷疑自己被石越撬了牆角,他迴去後立即就叫陳元鳳去徹查,結果發現河邊治煉研究還在那裏試驗,根本沒有成功。既然找不到證據,那也隻好做罷——其實,如果是呂惠卿親自去看一眼,定然可以看出來問題來,兩處的平爐結構,竟是出奇的相似。

    13

    第二天早朝,在王安石稟報了新技術的發明之後。趙頊不由微微怔了一下,如果是石越或者呂惠卿做出來的,他都不奇怪,但是扯上曾布,那就在意料之外了。待聽王安石將新技術的意義說完,趙頊這才想起這些事情原來石越和自己提到過。便笑道:“這件事二卿功勞不小。”

    石越和曾布連忙出列,齊聲說道:“此陛下之福,非臣等之功。”

    趙頊笑了笑,他倒不會當真以為那是自己的功勞,“此事既然有益於國,可推行天下。有司詳議曾、石二卿及相關人等之功勞賞賜,再報上來給朕看。”

    王安石正要答應,卻聽石越上前說道:“陛下,凡事推行天下,必有方略,若無方略,雖有良法而不能為其善。臣有《論鋼鐵利弊劄子》,恭請陛下禦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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