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然不知道這案子有什麽內幕,隻是克守本份、實心實意的去查案。但這個案子,卻根本不是他查得了的。不說別的,單說出事的地方軍器監,就不是那麽好進的,這是失竊案,可失竊的現場,軍器監的檔案庫,總共隻讓他進去過一次,還是跟在陳繹屁股後麵,時間也不過一炷香,整個過程,軍器監的人寸步不離,防賊一般。但他還是沒有放棄,另尋他法,努力查探。他在汴京的酒館茶樓勾欄商行,四處打探消息,卻一點線索都沒有。而最讓他想不明白的是,這麽重要的案子,陳大尹提審軍器監相關人等時,不但沒用過刑,連詢問也是草草問過了事,似乎壓根就沒想問個明白。

    過了許久,他終於意識到,陳繹可能壓根就沒有想破這案。不想,他才打算要放下這案子,陳繹卻又叫他來過問了。把田烈武搞得滿頭霧水,難道是自己想錯了?

    但此刻他也隻能老老實實的迴答:“迴大尹,實是沒有什麽消息。小人估計這樣查也不會有消息,京師的契丹人、黨項人一點動靜也沒有。軍器監的人我們也盯了梢,半分破綻都沒有找到。依小人看,還得去軍器監勘探一迴,或許……”說到這裏,他大著膽子說道:“或許,再問一次口供……”

    “嗯?”陳繹鼻孔裏哼了一聲,田烈武趕忙閉上嘴巴,心裏不由有些忐忑,剛才的話實在有些僭越了,好在陳繹並沒有過多責怪的意思,態度還比較和氣:“田捕頭,你隻管做好自己的本份,繼續抓緊追查,時間一長,或許有人就守不著口,不小心露出點馬腳來。你先下去吧。至於別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這個案子,你繼續盯緊了就是。”

    田烈武連忙答應了,告了退,剛走到門口,就聽有人進去稟道:“禦史台蔡司憲求見。”

    “快請。”

    離開陳繹的住處時,就在公廨的門口,田烈武看見幾個人簇擁著蔡確走了過來,他連忙讓到一邊,蔡確看都沒看他一眼,便大搖大擺的朝公廨裏邊走去。

    對於這個長得儀表堂堂的蔡司憲,田烈武心裏是有點看不慣的,以一個捕役的直覺,他覺得此人有些陰險。不過,人家是朝廷重臣,和他的地位有天壤之別,他也不敢表露出來,禦史台司憲,有時候連宰相也得讓他三分,自己又算是什麽?

    不過他也隻是擔心陳繹,因為他知道這個案子是禦史台管的,他不希望陳繹吃蔡確的虧。陳繹也許不及他父親經常掛在嘴邊的包公,但田烈武覺得他們的這個陳大尹,其實也算是個好官。田烈武隻是一個小小的捕頭,既不明白朝廷中複雜詭謐的形勢,也分不清錯綜複雜的派係。他和大部分老百姓一樣,隻知道誰是個好官,誰是個壞官。朝廷的法令,能夠讓老百姓過安定日子的,就是好的,搞得雞犬不寧的,就是壞的。田烈武有這樣簡單的判斷——在陳繹坐開封府以來,開封府的衙役們,都還很規矩,雖然他們田家代有祖訓,不許欺壓良善,但田烈武也知道,因為衙役們的薪俸不高,上下其手做各種壞事的人,所在多是。但是公吏們也是最善於察言觀色,見風使舵的,若遇到能幹的好官時,他們就會主動的收斂一些。因此,陳大尹能令他的同僚們規規矩矩,自然就是好官。

    出了開封府,田烈武迴頭看了一眼那對瞪圓了眼睛的石獅子,又想起自己經辦的這個軍器監火藥配方失竊案,心裏麵感覺到說不出來的窩囊。他很想甩挑子不幹了,但想想家裏新婚燕爾的婆娘還要養活,老頭子脾氣來了,拿起棒子就打的狠勁,終究是不敢亂來。田烈武很羨慕自己的族叔田瓊,他是王韶手下的一員大將,現在正在熙河邊上一刀一槍的和那些夷崽子們拚前程。前一段時間聽說王總管招降了包順一夥,現在應當開始大戰了吧?

    想到那金戈鐵馬,鼓角崢嶸,田烈武身上的血液都熱乎起來,真是羨慕。可是,當兵還要好象囚犯一樣黥字,掙再大的軍功也照樣被人看不起,再說,自己根本不可能說服老頭子……想到這些,他又不由有點意興闌珊。倒不如叫幾個人去大相國寺邊的酒樓喝兩盅,聽聽那說評書的講講三國隋唐過癮。怎麽關公那時候,當兵就沒這麽多事呢?隻要當上將軍就能萬人景仰,和現在全然不同。

    以田烈武的薪俸,自然是買不起馬的,現在汴京的馬價,一匹普通的馬也要九千文左右,加上四百餘文的稅錢,總計要花到十貫,這對田烈武來說,是一筆巨款。如果是戰馬,差不多要三十到五十貫,更非他所能問津。因此,他平時騎馬,都是騎公家的過過癮。這時候便先步行迴了家,換了便裝,揣了一塊腰牌,出門叫了幾個夥計,一道往大相國寺走去,好的酒樓他們也去不起,隻能隨便找個熱鬧一點的店鋪,叫幾個下酒的小菜,一邊喝點老酒,一邊天南海北的扯談。

    一個叫賈胡子的捕快見田烈武悶悶不樂,滿腹心事,知道他在煩什麽,便開解道:“田頭,有什麽好煩的?那破案子,破得了就破,破不了就算。有什麽要緊,你還看不透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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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說還好,說出更是心煩,田烈武端起酒碗,猛的喝了一口酒,恨聲道:“一點頭緒都沒有,砸了我們開封府的招牌。”

    見他如此煩躁,旁邊一個叫呂大順的捕快也笑了起來,道:“我說田頭,用得著那麽較真嗎?你沒看出來陳大尹根本沒有想破案的意思嗎?”

    田烈武瞪了他一眼,“這種話可不能亂說。”

    賈胡子哂道:“田頭,也就你認真。說真的,這有什麽?你去過酒樓嗎?隻要去酒樓聽那報博士讀讀這兩天的報紙,也就知道是怎麽迴事了。其實這案子,本來算是了了的,不了了之,不想西京有家什麽報紙又捅出來了,所以趙官家和王相公麵子上掛不住了,才又著了急,一級壓一級,於是陳大尹又來催你。可依我看,陳大尹依舊是想拖一日算一日。”

    田烈武瞪大眼睛不信,嗤之以鼻。他平素不看報紙。原因很簡單,窮!做捕頭要不掙昧心錢,手頭的錢就得算計著花,他既買不起報紙,也難得進一次有報博士的酒樓。因此,他根本就不信賈胡子的話。

    呂大順知他不信,也笑道:“田頭,賈胡子這次卻沒亂說。你和嫂子也別太熱乎,偶爾也去去酒樓,長長見識。如今要不知道報紙上寫了啥可真不行,出門和人說話都搭不上話。賈胡子說的,我也聽我家三哥[58]說過……”

    “你家三哥?”

    “沒錯,三哥現在可是長進了。”呂大順毫不掩飾的炫耀著,“田頭聽說過白水潭的桑公子說服了東京一百家商號掌櫃,一起出錢辦了一百所義學的事吧?這事陳大尹是請了皇命嘉獎的——我家三哥就進了桑公子辦的義學,如今也和田頭你一樣,認得字了。他學裏邊有報紙,迴來便和我講,嘿嘿……那上麵什麽都有,聽聽,長見識。”

    賈胡子也笑道:“巧了,我也是我家那小子從義學迴來胡吹,才想起去見識見識。桑公子真是好人,要不然我可從來沒想過要送我家那小子上學。龍生龍鳳生鳳,我兒子沒有中進士的命,但識幾個字總是好的,不至於做睜眼瞎。”

    田烈武才二十四歲,他老子生他就生得晚,他結婚又晚了一點,才一年多,老婆肚子還沒有動靜,自是不太關心義學的事。這時聽了這些事情,心裏既有些驚訝,也為他們高興,他倒絲毫不介意二人的炫耀,反順著賈胡子的話笑道:“那可不一定,家境貧寒能中進士的人也不少。你家大哥兒我看就挺有出息的,將來若是中了進士,可就是光耀門楣了,比我們這些舞刀弄槍的不知強到哪裏去了。”

    賈胡子嘿嘿笑道:“這個,田頭又有所不知了,桑公子辦的義學,和尋常的私塾不一樣,小哥們除了讀書識字,還教算術格物,還要習弓馬,逢雙日就要騎馬練箭,還學劍術之類,說要文武全材才是英雄。中進士什麽的,我是斷不敢想的,隻盼他能和田頭你一樣,文武雙全,就是我家的造化了。”

    田烈武聽他說義學有這些名堂,正在驚訝,沒想到賈胡子居然說自己“文武雙全”,一口酒下去差點給嗆著,笑罵道:“你真是沒出息,我就識幾個字,會寫幾封信,也叫文武雙全?讓人聽見笑掉人大牙。”

    賈胡子嘿嘿傻笑,也不辯解,他自己大字不識幾個,便是“開封府”三字,連在一起他就認識那叫“開封府”,要是拆開了,他一個都不認識。田烈武能寫信,還讀過書,在他看來,的確是“文武雙全”了。

    三人跑題閑扯了一陣,但田烈武心裏到底還放不下案子,喝了陣酒,又不禁自言自語的說道:“究竟是哪個龜兒子偷了配方呢?”

    呂大順是個老捕快了,見田烈武猶在糾結,不禁冷笑道:“田頭,你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家世代捕快,迴家去問問你家老爺子,看他可曾見過什麽飛仙劍俠沒?我做捕快二十多年了,什麽案子沒見過?像軍器監那樣的地方,什麽外賊能有這個本事?你真當契丹人、黨項人能上天入地不成?”

    田烈武心裏一震,“可若是內鬼,偷這個火藥配方有什麽用?”

    “是啊,偷這個火藥配方有什麽用呢?按理說,偷了配方,也隻能是賣給那些胡狗子了,可是各國使者我們都盯得死死的,皇城司那邊也沒有消息,誰也沒見過可疑的人和他們接觸……這才是這個案子最蹊蹺之處。”呂大順對此也是無法理解。

    幾人正在苦思不解,忽然,卻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說道:“要是有人偷了配方,根本不是想賣給敵國,隻是偷偷燒掉,你們就算把胡人盯得再緊,也沒有用吧?”

    “誰?”田烈武騰的站了起來,目光鎖定一個白袍儒服的男子,那個男子坐在靠牆的一張桌邊上,自顧自的喝著酒,雖然是在這種市井嘈雜之地,可是他身上散發的那種氣質也能讓人覺得超凡脫俗。那個男子旁若無人的喝了幾盅酒,理都不理田烈武一行人,就向外走去,似乎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他們存在一樣。

    呂大順見他如此猖狂,正在發作,卻被田烈武一把拉住,“不要衝動。”田烈武若有所思的望著那個年輕人漸漸遠去的背影,輕輕的說道。

    見過蔡確之後,陳繹總算是大體明白了朝中各方的心思。

    對於新黨的這位新貴管勾禦史台事蔡確,陳繹還是有過一些了解的。此君可謂深得霜台之精髓,最擅長的就是揣摩上意,希旨辦案,而且該狠的時候夠狠,敢於興大獄、鍛煉成獄;該裝糊塗的時候,更是擅於裝糊塗。

    但更讓陳繹警惕的是,蔡確的每一次升遷,都是踩著與他辦一案件的同僚爬上去的。到目前為止,除了這樁懸而未決的軍器監案,蔡確經辦的所有大案,與他經辦同一案件的同僚,不論官高官低,無一例外,全都倒了大黴,被貶逐是他們共同的下場。而這也更加突顯了蔡司憲卓越的能力,案件最後的定讞不但彰示了蔡確的英明,更重要的是,它還總是“暴露”出其他辦案官員的無能昏庸甚至是奸詐——因此他才升遷如此之快。

    陳繹可沒有興趣延續蔡確這一記錄,讓自己步那些倒黴的家夥的後塵。

    蔡確向他暗示,朝野壓力極大,皇帝與王安石都想盡快厘清真相,應該不惜代價把這個案子辦成鐵案。他暗示很可能是軍器監中有人想將配方出售給遼人牟利,而冒險偷取原件,應當是為了取信於遼人。而能夠有此能力的人,必定是與孫固或者沈括關係密切的親信、心腹。因此,他們應該從二人身邊的親信人員進行突破。

    不得不說,蔡確所指示的方向,的確是可能性最高的。

    但是,陳繹是斷案的行家,在這方麵,蔡確在他麵前,隻能算是班門弄斧。而且,他也不是田烈武這樣的小捕頭,他有豐富的政治經驗。隻是憑直覺,他就知道,案情不可能象蔡確暗示的那樣簡單。而且,他甚至覺得,蔡確很有可能知道這一點,甚至是已經知道真相,他在故意誤導自己,如果他根據蔡確所指的方向去辦案,十有八九,要掉進蔡確早已挖好的坑裏。

    就案情本身來說,孫固、沈括都不是白癡,軍器監兩個月能把賬目爛成這樣,固然一方麵是因為軍器監剛剛創建不久,賬目混亂,但是很明顯,肯定有一隻巨大的黑手在後麵操縱,他無法想象軍器監中有多少人參預了這件事!火藥配方失竊,陳繹做過現場勘查,外賊可能性為零,此案絕對是監守自盜。以陳繹豐富的經驗,要破此案不難,甚至是很簡單——隻要能興大獄,讓他放手逮捕疑犯,嚴刑拷問,他就有九成的把握,把案件弄個水落石出。

    但是,這卻是不可能的。陳繹甚至有一種直覺,在他真的抓住犯人之前,他的烏紗帽會先保不住。

    當然,讓陳繹不敢輕舉妄動的,並不是直覺,而是蔡確。陳繹對自己拷問犯人的手段頗為自信,但是,他更加清楚,在這方麵他如果和蔡確相比,同樣是班門弄斧。況且這是涉及到朝廷官員的案件,禦史台更是有得天獨厚的優勢。此案如果可以這樣辦,蔡確沒理由把功勞分給自己,他有充分的理由吃獨食,他才不相信蔡確會看在同是新黨的份上,分一份功勞給自己。要知道,蔡確有一樣讓陳繹都望塵莫及的本事,他能夠從嫌犯口裏拷問出任何他想要的口供,而且,在他用過刑後,嫌犯在任何情況下,都絕不敢翻供。

    小心駛得萬年船。陳繹覺得這個案子,他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蔡確不去做的事,他也絕不去搶功。

    況且,除此以外,陳繹從蔡確身上,也並沒有真正感覺到緊張與壓力。如果真要有壓力的話,按理說,身為禦史台的代台長,蔡確的壓力應該比自己大才對,這也是讓陳繹感到奇怪的地方。

    所以,他既不敢追查真相,更不敢製造真相。這個案子不好結,隻要結案,就要上報大理寺複審,然後還有審刑院、中書省——石越檢正三房公事,就帶著一個刑房公事,這一關沒那麽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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