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聽到這樣的迴答,不禁愕然道:“這豈不是太負責任了?把未經證實的東西寫在書上宣揚?”

    石越笑道:“在下幼年之事,多半是不記得了,為什麽腦中有這些想法,我也不知道所以。它們是對是錯,自然有待觀察與證明。但是一般都認為,《地理初步》中關於我們所知道的部分,基本上是可信的,而其中提到出的假說,也能解釋我們觀察到的許多問題。因此其中的內容,我想也不算是完全不負責任吧?”

    王方搖了搖頭,不以為然的說道:“恕在下直言,石公子這種想法,就有點不負責任。把證明的問題交給別人去做,簡直如同兒戲。”

    石越也搖了搖頭,辯道:“我不這麽看。如果我說的全然沒有道理,別人根本不會來證明,既然來證明,無論是真是假,都有其價值。”

    王方聽到石越這樣“狡辯”,簡直有點憤怒了,質問道:“難道石公子不知道有些人相信你說的話,根本就是因為你的名氣嗎?他們來證明這些是真是假,不一定是這些問題本身有什麽價值可言,也許僅僅是因為這些問題是石公子你提出來的吧?你這樣做,是欺騙。”

    聽到這麽嚴重的指控,石越簡直哭笑不得,連忙分辨道:“《白水潭學刊》已經刊發四五期,一直沒有停斷,其中關於《地理初步》的論證與闡發的文章就有近十篇之多,雖然有少數文章指出某些地方值得懷疑,但是大部分都是進一步證實了《地理初步》的說法是正確的。既然我說的是正確的,怎麽能算是欺騙?”

    “詭辯!”王方顯得憤憤不平。

    石越苦笑不已,心裏感歎也不知道誰生出了這麽個女兒。

    “你的《化學初步》提到數十種元素的存在,《物理初步》又說萬物是由原子構成的,這兩種觀點,真不知道那些主張元氣說的人怎麽沒有批駁你?”

    石越現在終於明白這個女孩是來找茬的了。一般人見到自己,無不要說許多仰慕的話,從自己最出色的《論語正義》《三代之治》等書說起,偶有質疑,也是相當客氣,這種現象越往後越明顯。隻有白水潭學院的學生才敢大膽質疑自己所說的話,為此進行激烈的辯論,但也經常是支持的占多數。像這樣一開始就尋找自己的弱點進行批駁的事情,可以說是許久以來沒有遇到過了。本來石越還有幾分沾沾自喜的綺想,以為這個女孩可能是看上自己了,現在才明白,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得罪了這個大小姐,搞得人家女扮男裝來找自己晦氣,想把自己駁得灰頭土臉。不過石越怎麽想,也不明白自己哪裏曾經得罪過這個王方。

    石越心道:“如果傳出去說石越被一個女孩子駁得啞口無言,那可真要英名掃地了。”當下打點精神,說道:“怎麽沒有批駁?《白水潭學刊》每期至少有五六篇文章談到這個問題,每到辯論日時,辯論堂裏辯論這件事的學生不知道數以百計,王公子有空,親自去看看就知道了。說起來,還是我的原子說占上風。”

    王方卻並不感冒,不屑的說道:“都是些不能證明的東西。”

    石越隻得苦笑。

    接著王方又指出了他石學七書中十多處值得質疑的地方——當然,這些大部分是不能證明的。然後,王方又在《曆代政治得失》中給他找出一處硬傷——其實隻是筆誤,但也夠石越灰頭土臉了。

    但是他沒有想到還有讓他更目瞪口呆的事情,這位王方“小娘子”,抄下了他幾十首詞中的十多首,那絹秀的筆跡固然很漂亮,可惜的是其中用朱筆圈出許多圈圈,旁附批注,或者說用字不協音律,或是說某字不押韻……

    對方顯然是有備而來!

    倘若對方是個男子,石越還可以振振有辭的反駁,告訴他寫詞更重要的是什麽,還可以告訴他自己現在根本就不填詞了。但是對方對明明是個女子,他的這些解釋,人家可以簡單扼要的歸結為兩個字:“狡辯。”

    石越低聲嘀咕道:“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孔子說的真沒有錯。”

    他的聲音雖然很小,王方的耳朵卻也挺尖,頓時明白了石越知道她是女孩子。她惱羞成怒,又不好意思繼續爭辯,啐了一口,罵著:“哼,真是見麵不如聞名!”說完,便拱拱手說道:“石公子,後會有期。”竟是揚長而去,得勝迴朝,把石越晾在樓上。

    石越半晌才反應過來,無可奈何的下了樓,正要去牽自己的馬,結果卻被小二攔住:“這位公子,您還沒有結賬呢。”

    “結賬?”石越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問道。

    小二很認真的點了點頭。

    石越無可奈何的一邊掏腰包,一邊暗暗發誓,以後有女扮男裝的人邀請自己,絕對不再理會。他倒沒有想到王方是根本沒有意識到在酒樓吃飯需要付賬這件事情。他更不可能知道,這個“王方”,就是王安石的幼女王昉。王昉因聽二哥王旁說到石越,見他來家裏,便存心想要見識一下石越的學問,於是女扮男裝出了家門,讓丫頭半路相邀,不料見麵之後,竟覺得石越頗有讓人不服氣的地方……

    10

    時間很快到了熙寧五年的三月底。

    隨著桑充國的康複,白水潭學院教授聯席會議成立。在石越與程顥等人的支持下,教授聯席會議以簡單多數選舉桑充國為白水潭學院山長,程顥為明理院院長,沈括為格物院院長。又製訂了一係列的山規,白水潭學院從此更加正規化。而石越的角色也變成了學院的兼職教授。

    因為白水潭之獄、學子叩闕等事件的影響,《白水潭學刊》的發行量越來越大,白水潭學院的影響力真正開始幅射全國。所以白水潭學院的山長,雖然沒有任何品秩,卻成了接受皇帝任命,享有很高威望的職務。而桑充國以布衣的身份擔任此職,位在程顥、沈括之上,加上他在白水潭之獄中扮演的關鍵性角色,都讓他成為了自石越以後,大宋的天空中升起的又一顆閃亮的星星。

    而差不多與此同時,在南方的杭州,西湖之畔,有一座學院不太引人注目的開學了,這所學院的名字叫“西湖學院”。

    同是在三月底,迴到中書的王安石打點精神,再次駕駛變法的馬車。

    “《青苗法改良條例》頒行全國,以下官看來,現在的確可行。”曾布向王安石說道,呂惠卿不在,曾布就是新黨第二號人物。

    陸佃卻有不同意見:“當初是說三年有成,方推行全國的。是不是應當穩一點?”

    李定道:“隻怕時不我待。”

    身體還未完全康複的王雱也說道:“不錯,既是良法,早一點推行無妨。”他卻另有打算,現在除開三路實行被稱為“石法”的《青苗法改良條例》之外,全國都實行原來的青苗法,二者對比,格外的顯出石越的出色,幹脆把石法推行全國,於國於私,都有好處。何況就算推行急了一點,有什麽弊端,也是石越的責任。但這些心思卻不足為外人道,更不能讓王安石知道。

    王安石歎道:“石越也當真是奇材,改良條例完全拋開官府,讓民間自主交易,官府隻需要立法監督,坐收其利,執行中的弊端果真就少了許多。既然是於國於民有利的事情,也不必等夠三年,早點推行全國吧。”

    新黨核心們在內部聚會上一致同意提前在全國實行石越的《青苗改良條例》,一方麵固然是順應朝中大臣與地方守吏的唿籲,另一方麵也證明了《青苗法改良條例》在三路試行取得的成功。王雱可以說是當時所有與會人員中最無奈的一個,他明顯的感覺到石越做為一股新的政治力量已經崛起。而石越對新法的態度讓人捉摸不透,對於想把一切把握在手中用強力推行新法的王雱來說,實在是非常的困擾。

    他強打著精神聽著曾布關於保馬法的建議:“下官以為,可以廢除此前在大名、沙苑、安陽等地的牧馬監,把原占牧地還給民戶,在開封府界與京東、京西、河東、河北、陝西五路推行民戶代養官馬的方法:五路義勇保甲願養馬的,每戶一匹,家境富裕的,可養兩匹。馬用原來的監馬配給,或由官府給錢,讓農戶自己買馬。凡是養馬戶,每年可以免去折變錢、沿納錢。馬如果病死,三等戶以上,照價賠償,三等戶以下的,賠一半。這樣的方法,朝廷可以節約開支,而國家也有能力組建一隻騎兵,與夷人抗衡……”

    王雱聽得有點不耐煩,本來凡是關於強兵的政策,他都是很關心的,但不知道為什麽,這一次曾布提出的保馬法,讓他感到很不耐煩——也許是因為曾布在白水潭之案中的暖昧態度,也許是因為這個所謂的保馬法,似乎和石越的《改良青苗法條例》有幾分相像。“不要畫虎不成反類犬!”王雱略帶惡意的想道。

    接下來有人關於王韶在邊境推行市易法的介紹,王雱一句也沒有聽進去。

    沉浸在對變法的美好幻想中的諸人,沒有誰注意到王雱的神情恍忽,大家都在計算保馬法能為國家節省多少開支,有些人的眼前,似乎出現了一幅大宋境內遍地良馬,騎兵縱橫的美景,如漢代那樣一次出動數十萬匹馬進行作戰,是多麽輝煌的事情呀!而有些人則在計算市易法能為國家財政增加多少收入,自己從中又可以安排什麽樣的職位給某人……高尚與卑鄙的幻想,分別在不同的人的腦海中浮現。

    王安石仔細想了想這兩條法令的細節,似乎也有點受到鼓舞。他笑著說道:“昨天呂惠卿來信,提議設立軍器監,統管東西廣備作和各州的都作院,取代原來三司轄下的胄案,以期提高兵器衣甲的質量與產量……”侃侃而談的王安石忽然發現眾人的臉色都有點不自然,而他沒有發現的,則是王雱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呂惠卿的用心,王雱瞬間就猜到了。

    和一直沒有把石越當成主要對手的王安石不同,新黨的核心成員們都有點顧忌石越的存在。曾布首先猶豫的說道:“相公,胄案現在是石越管,皇上內批。另外他創造了白水潭兵器研究院,用的更是皇上內庫的錢。軍器監的設立,要怎麽樣處理兵器研究院?”

    王雱聽到曾布質疑,立即說道:“我認為石越不會說什麽。設立軍器監,可以把胄案的事情單獨出來,獨立運作,效率會大大提高。現在胄案的任何一件事,要經過鹽鐵司、三司使等層層批文,效率之低實在無以複加。而製造的軍器衣服質量也相當差,現在成立軍器監,可以更好的管理,這也符合石越一貫的想法。兵器研究院雖然以白水潭人員為主,卻畢竟是朝廷屬下的一個機構,到時候自然劃歸軍器監管轄,以期研究出更好的武器。而讓皇上出大內的錢,也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正好改過來,由朝廷出錢。”

    曾布意味深長的看了王雱一眼,心裏歎道:“瑜亮之爭。”王雱說的,都是很明顯的借口。石越做得好好的,卻要去創建什麽軍器監,如果讓石越判軍器監的話,自然也沒什麽好說的,但是這可能嗎?曾布隻能暗暗搖搖頭。和石越進行權力鬥爭,並不是一件讓人很愉快的事情。

    但是以王雱的特殊身份與要強的性格,沒有人敢與他爭辯。更何況這還是呂惠卿特意提出來的建議。

    王安石一直以來就不能算是一個成熟的政治家。他環視眾人,見沒有反對意見,便說道:“石越的問題,不需要考慮太多,他議行青苗法改良有功,於朝政多有補益,皇上已經打算讓他做直秘閣,特旨轉著作郎,檢正中書刑房、兵禮房、工房三房公事。提舉胄案虞部的差使,有了新的官職,就不必要存在了。石越的新任命在中書是肯定會通過的,隻看他接不接旨了。”

    王安石這話一出口,除開曾布等少數事先知情的人之外,眾人眼中無不流露出羨慕的目光。有人說道:“檢正三房公事,這合體例嗎?”

    王安石道:“兼任三房,學習公務,談不上不合體例。此外,子宣將升任三司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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