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大公子便是好,又能如何,人家早就娶了龐家小娘子,才子佳人……”

    一個女子瞅了桑梓兒與楚雲兒一眼,掩嘴笑道:“兩位姑娘都是天生麗質,哎,可惜呀……”

    桑梓兒終究是小孩子,聽人家說可惜,便忍不住問道:“可惜什麽?”

    一句話惹得那些女子笑成一團,有人便答道:“可惜不能嫁進王家呀。”頓時把桑梓兒羞得滿臉通紅,一時間惱羞成怒,忍不住冷笑道:“你們這些人沒見過什麽世麵,王家又算得了什麽?我便是嫁人,也斷不會嫁進什麽王丞相家。”

    有人見她天真可愛,不通世故,更覺得有趣,取笑道:“王丞相家的公子還不行,看來姑娘是想入宮侍侯皇上吧?”

    楚雲兒見桑梓兒小臉臊得通紅,心中竟然升一種想要保護她的感情,她啐了那些人一口,冷笑道:“你們自己削尖了腦袋想嫁進丞相府,卻來取笑這位小妹妹。真是好沒由來。須知這世上的人物,未必便隻有王家的兩位公子。”

    “小娘子別說大話,若王家公子你都看不上,還有哪位能比得上呢?家世人品相貌事業,王家公子哪一樣不是上上之選?”

    楚雲兒冷笑一聲,不再理會。她的丫環卻無所顧忌,叉著腰嘲笑道:“真是井底之蛙,白水潭山長,皇上親賜進士及第的石秘校如何?比不上嗎?便是白水潭學院的桑公子,也未必比不上王家公子。”

    桑梓兒聽到一怔,見這丫環如此看重石越和桑充國,忍不住對楚雲兒主仆更平添了幾分好感。

    但這丫環說話太衝,一句“井底之蛙”,未免把人給得罪了。有人便冷笑道:“小姑娘,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吧,石秘校是皇上麵前的紅人,諒你也高攀不上。桑公子雖然不錯,此刻卻在開封府的大牢中,你此刻若來個美人救英雄,劫獄私奔,倒也是說書人的一段佳話,隻是要說桑公子和王家公子比,未免是一個地下一個天上……”白水潭的事情,在開封府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桑梓兒聽她們說到自己哥哥,關心則亂,急道:“桑公子肯定會出獄的。”

    “這位姑娘,看你急成這樣子。其實桑公子能不能出獄,還不在王丞相一句話嗎?”

    “你胡說八道,石大哥說他有辦法的!”桑梓兒一急,忍不住連“石大哥”都說了出來。

    楚雲兒心裏一驚,連忙過去拉了桑梓兒的手往殿裏走去,一麵安慰道:“妹妹,別聽她們胡說八道,這些三姑六婆知道個什麽……”

    11

    雖然桑梓兒對石越抱有極大的信心,而石越亦確有樂觀的理由,但是事情卻並非總能盡如人意。

    韓維接到皇帝限期結案的手詔之後,和曾布麵麵相覷。幾次過堂,孫覺、桑充國談笑自若,程頤辭色俱厲,現在唯一能定案的,隻有段子介阻差辦公。鄧綰卻依然大言不慚:“二公何必擔心,若讓鄧某用刑,還怕桑充國不招?數日之間,便能有結果。”

    韓維冷笑道:“屈打成招,那是冤獄,不是定讞。”

    曾布也說道:“桑充國一介書生,若抵訊不過,死於堂上,我們三人都脫不了幹係,當務之急,是搜捕那十三名學生。”

    鄧綰隻不住冷笑:“桑充國什麽也不招,天下之大,怎麽去搜捕那些人?”

    爭論不休之下,結果三人幹脆各自上表。

    韓維上的結論是:

    “孫覺、程頤為《白水潭學刊》編審,其縱容之情屬實。然臣以為書生議政,並非有罪,宰相當寬弘以待,以免阻塞言路。桑充國實不預此事,此鄧綰無事生非,當無罪釋放。段子介阻差辦公,杖責二十。臣另有表彈劾鄧綰……”

    曾布則上表稱:

    “孫覺、程頤縱容之情自是屬實,難逃其罪。桑充國實不預此事。段子介阻差辦公,當杖責釋放。”

    鄧綰又自有不同:

    “查白水潭之案,桑充國實為主謀。其素代石越主持校務,凡諸事未經其手,焉得施行?然臣沮於韓維、曾布,多有掣肘,遂不得定其罪實。孫覺、程頤二人,或有官命在身,或當世之所謂大儒者,卻肆意縱容門生,詆議朝政,攻擊大臣,下獄之日,又陰使門生故吏喧嘩於市井當中,其心實不可測。若不嚴懲,難戒來者。段子介一舉子,腰懷白刃,公然脅迫朝廷命官,目中無全王法,名為聖學弟子,實則亡命之徒,或桑充國所陰蓄之死士乎?臣以為當革去功名,禁其再入科考,其中內情,更須窮治。又十三主犯逃逸不知所蹤,當行文各路通緝。石越管教失當,白水潭所致,竟皆為亡命無法之輩,平日已於酒樓拳腳相向,一朝有事,或逃逸王法,或持刃抗命,臣實憂之。奏請整頓白水潭學院,勿使魚龍混雜,後患無窮。臣另有表彈劾石越無禮法、治邪說等十事,彈劾韓維與石越為朋黨沮喪斷案等七事……”

    三人表章同時奏上,立時引來軒然大波。

    趙頊本來想從輕處置這件案子,快快結束。不料三個法官意見各有不同,甚至於互相攻訐!而段子介竟然以白刃拒捕,也讓他覺得不可理喻。偏偏三個宰執大臣的意見,也是完全相反。

    王安石認為公開詆毀朝政,有損朝廷變法之威信,自當嚴懲。而從段子介的事來看,白水潭的確魚龍混雜,需要整頓。對於桑充國,他倒沒什麽意見。王安石要的,是給天下人做個樣子,告訴他們朝廷推行新法的決心容不得別人說三道四!他無意於針對具體的某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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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京不敢和王安石正麵交鋒,就攻擊鄧綰心術不正,判案不公。以為白水潭學院縱有輕狂之士,亦與石越無關,與白水潭學院無關,因為沒有人可以保證幾千人裏沒有一兩個輕狂之人。

    王珪誰也不想得罪,幹脆稱病,躲得遠遠的。

    皇帝的心意一日三變,一方麵覺得王安國等人說得對,讀書人議論時政,並非壞事,甚至是好事;一方麵又覺得王安石說得有理,讓這些人胡說八道,對變法所需要的威信,是個極大的打擊,自己猶其需要保護這些堅持變法的臣子。對於白水潭學院,一麵他又偏向石越,以為石越所學,實在談不上什麽邪說,白水潭學院自有可取之處;另一方麵,他又不能接受石越的百家爭鳴政策,更不能接受段子介拿著彎刀拒捕這樣的事情。

    趙頊的心意如此搖擺不定,臣子借機互相攻訐,那就在所難免了。更何況,朝廷的大臣,本來就因為政見不同而麵和心不和。

    韓維和石越受到鄧綰的彈劾之後,不得不暫時避讓,等待皇帝做最後的裁決,因為鄧綰是諫官,他是有此特權的。韓維本不願意管這宗差使,正好得償所願,隻是心中恨極鄧綰,連續上表彈劾鄧綰,直罵鄧綰人品不堪,是王安石的奴才。

    然而鄧綰步步緊逼,王安石又似乎想要插手白水潭,石越卻已經沒有絲毫退路了。

    本來他希望這件事能夠不了了之,和王安石有一個妥協。但是白水潭學院是石越心血所係,可以說是他辛苦經營,好不容易才有今天這般成績的老巢,是他心中影響曆史轉輪的能量之源。任何人想要“整頓”白水潭,都是石越無法容忍的。潘照臨雖然不知道石越心中所想,但是他的看法也與石越一樣:白水潭學院是石越名望所係,將來從這個學校走出來的,毫無疑問都是石越係的菁英,從長遠的眼光來看,石越的政治根基,必然以白水潭為主。如今王安石想要插手白水潭,無論是對石越的現在還是未來,都構成了嚴重的威脅。

    在石越對皇帝的影響力減到相當微弱的境況下,石府紙窗紅燭之下,一個陰謀開始發酵。

    12

    不久後,開封府的酒樓裏。

    “你知道嗎?皇上本來有意釋放孫覺的,結果被鄧綰進讒言而阻止了。”

    “早聽說了,韓大尹和石秘校,聽說都官位不保呢……”

    “你們都不知道吧?王相公要整頓白水潭學院了。凡是和新法不合的,全部要趕出白水潭學院。”

    “是啊,白水潭十三子可能被通緝呢。”

    “你們知道什麽呀?其實這件事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石秘校獻青苗法改良,斷了一些人的財路,他們在王相公麵前構陷,所以石秘校和白水潭才倒黴的。”

    “誰說不是呢,這次寫的文章,就有說免役法不好的。”

    “哎,桑公子挺好的一個人,就這麽被關著,出不來了。”

    “是啊,段子介還要被革了功名呢。”

    “石秘校連胄案虞部的差使都不管了,稱病在家,看樣子真是出事了。”

    “這還假得了嗎?先是國子監,再是白水潭。聽說丞相府已經在商議,派開封府的邏卒上街,敢說新法壞話的,立即抓進大牢。”

    各種各樣的耳語,插了翅膀一樣的傳遍了開封府的大街小巷。關於孫覺和程頤會被編管流放的小道消息,關於石越、韓維會被罷免的謠言,關於王安石要把白水潭非議新法的學生全部趕走的傳聞,都被人們說得有鼻子有眼。

    事情的發展似乎也在漸漸證實這些傳聞非虛。先是王安國再次上書,質問皇帝為何不遵守諾言,導致案子拖延不決,人心浮動。然後又從胄案、虞部得到證實,石越的確是稱病不起,而且已經向皇帝請求致仕。接下來韓維再次請郡的消息也傳來了……

    所有的人都能感覺到一場政治風暴正在襲來。

    13

    終於,一切都在熙寧四年十二月初十爆發。

    在案件久拖不決的情況下,王安石堅持讓鄧綰主審此案。結果鄧綰第一次開堂,就對桑充國用了刑,桑充國被打得遍體鱗傷的消息被獄卒悄悄傳了出來,在白水潭與國子監,無疑是點燃了火藥桶。

    學生們的情緒再次被煽動起來。而程顥等人當天正巧被石越請去府中商議對策,沒有人安撫的學生在張淳、袁景文等人的率領下,整個學院有幾乎三分之二的學生,差不多四千餘人,一起寫了狀詞,前往登聞鼓院擊鼓上書,國子監受了一肚子氣的學生也有三四百人過來聲援。

    主管登聞鼓院的官員見了這個聲勢,哪裏敢出來接狀紙,隻是閉門不納。學生們鼓噪良久,一氣之下把登聞鼓院的鼓給砸了,然後前往禦史台。禦史台借口禦史中丞出缺,大部分禦史都和王安石不太相合,竟隻派了個小吏出來,告訴學生們:“這件事你們應當去找王丞相,或者去開封府。”連吃兩道閉門羹的學生們情緒越發的憤怒,又浩浩蕩蕩開到開封府。因韓維已不管事,鄧綰也已迴去,開封府推官下令緊閉大門,也不想出來惹事。

    此時學生們已是圍著開封城繞了一圈,不料各處衙門都是互相推諉,連個主事的官員都不曾見著,一個個怒火中燒,連本來想要持重的學生,也變得惱火起來。眾人便準備去王安石府上,國子監的學生對於宰相執日的情況了如指掌,便道:“王安石今日在中書省執日,去他府上沒有用。”

    一個叫李旭的國子監學生高聲說道:“諸位,我們一不作,二不休,不如叩闕上書。諸位以為如何?”

    張淳、袁景文早有此意,就是不知道國子監的學生之意,這時候見他們主動倡議,自然立即同意。眾學生群情激憤,也顧不許多。於是眾人推舉出幾個文采較好的,和張淳、袁景文、李旭一起,共是十七人,做為領袖,起草奏章。洋洋灑灑萬言之書,駢四驪六,倚馬可待,寫完後當眾宣讀,乃是請求皇帝釋放桑充國等四人,赦免白水潭十三子,罷鄧綰,廢免役、保甲二法等等。眾人盡皆叫好,於是便浩浩蕩蕩向皇城行進。

    不多時,便到了宣德門外的禦街之上,數千人一齊跪倒,黑鴉鴉的一片。然後由張淳帶頭,三唿萬歲,便即放聲痛哭,一時間哭聲震天,連內宮都聽得到。

    這是北宋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大事,一幹官員手足無措,不知道如何應付,禁軍衛士虎視眈眈,卻也不敢輕舉妄動。

    趙頊正在崇政殿批閱奏章,忽然聽到外麵哭聲震天,連忙叫李向安去打聽,又命人宣王安石等大臣火速見駕。

    不多時,李向安和王安石等人幾乎同時迴報,眾人站在一旁,聽李向安跪奏道:“官家,是白水潭與國子監學生叩闕上書,訟桑充國之獄,約莫有五六千人之眾。”反正是估計,他也不怕多說幾千人。

    趙頊再也不曾料到,又驚又怒,道:“這般胡來,成何體統?”

    王安石在學生們遊行各衙門時,便已得到消息,正欲派人去驅散,不料學生們竟然鬧到宣德門前來了,這時見皇帝發怒,連忙說道:“陛下,請讓臣出去將他們勸散。”

    馮京心中一動,也說道:“臣請與王丞相同往。”

    樞密使文彥博也道:“臣亦請同往。”

    趙頊微微點頭,道:“既如此,勞煩諸卿。”但憂慮之情,卻形於顏色。

    14

    三人在侍衛的擁簇下到了宣德門外,隻見禦街上跪倒的人長達數百米。王安石略覺意外,定定心神,走上前去,大聲道:“你們來此叩闕,所為何事?”

    眾學生看見王安石,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張淳傲然說道:“學生為白水潭冤獄而來,為王相公欲清洗白水潭而來,為免役、保甲二法害民而來!”

    文彥博見他說話無禮,厲聲喝道:“放肆,竟敢如此無禮。”

    張淳冷笑道:“當此禮崩樂壞之世,學生已不知禮為何物。似鄧綰這種無恥小人亦可以為知諫院,似桑長卿公子、孫莘老先生、程正叔先生這樣的正人君子卻要受牢獄之災,被無妄之刑,學生敢問諸位相公,禮法公義何在?”

    袁景文也高聲說道:“學生引經典,議論時政,實在不知何罪之有?曆史上有此罪之時,是周厲王時,是秦始皇時,是東漢十常侍亂國之時。顏子、子思、曾子、孟子,誰不曾為布衣?當他們為布衣之時,議論時政,可曾有錯?配享孔廟的聖人們曾經做過的事情,為什麽就要禁止我們做?學生聽說王安石之子雅善法家申商之學,難道法家之‘偶語律’[39]反而是禮法麽?”

    王安石冷笑道:“你們倒會強詞奪理,既然自稱聖人門徒,難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都沒有聽說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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