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天一入夜,好不容易晴得一天的天氣,又開始下雨了,且越下越急,越發讓人擔心。幾天來中書省通宵達旦都有宰相執勤,皇帝一夜三驚,開封府也增加了邏卒,來往的信使不絕於道,石越算是親身體會了古代對於發大水的感受了,特別是渾州決堤的消息傳到京師時,更讓人心驚肉跳。

    不過頗為諷刺的是,也就是這幾天,大宋的官員們才難得的齊心協力起來。

    洪水終於還是沒有能夠衝垮曹村的堤坊,大宋的君臣們都長舒了一口氣,但是石越一直到九月份的平靜生活,隨著這場洪水,亦徹底消失了。

    9

    紫宸殿。

    “宣夏國使者覲見——”

    因為西夏國的國力並不能夠和大宋長期作戰,雙方交戰,經濟來往被切斷,吃虧的始終是西夏,所以西夏國長期以來的戰略都是以打促談。用局部戰役的勝利,爭取談判桌上的實質性利益。也因此,伴隨著熙寧四年春季的大勝,西夏國的使者又一次來到了汴京,“乞求”和平。

    “大宋皇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使者長得很黑,穿著錦袍。石越看過他的資料,知道他的漢名叫李泰臣。

    繁瑣的禮儀之後,李泰臣很恭敬的遞上國書,這個中書省早就看過了,今日不過是一個正式的答複而已。

    西夏國的要求,是請宋朝“歸還”綏州城,恢複通商,西夏照樣對大宋稱臣。

    皇帝正式迴答的詔書很簡單,也很不耐煩:“前已降詔,更不令交塞門、安遠二砦,綏州亦不給還,今複何議!俟定界畢別進誓表日,頒誓詔,恩賜如舊。”

    詔書直接告訴西夏國,綏州不給,少廢話。“王安石內閣”的外交策略,是對遼國采守勢,對西夏取攻勢,剛剛任命王韶主持西北軍務,力圖進取,西夏想要和談倒也罷了,但提出領土要求,那是大宋君臣絕能不容忍的。

    這個迴答李泰臣早就知道,這次正式的詔見,他不過是想做最後的遊說。“陛下,臣聞中國是仁者之邦,王丞相素習《老子》,當知惟仁者能以大事小,還請陛下以仁者之心對我小邦。”

    王雱冷笑道:“使者知惟仁者能以大事小,可知惟智者能小事大?”話裏含著威脅之意。

    石越心裏暗暗搖頭:自己的軍隊被人家打得大敗,怎麽威脅人家以小事大?

    果然,李泰臣不置可否的一笑,顧左右而它:“陛下,臣這次進貢的物品中,頗有一些奇珍異寶,可否讓臣一一給陛下解說,以顯示敝邦君臣的誠心?”

    眾人不知李泰臣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他刻意要求見皇帝,難道是為了來解說貢品的?

    趙頊想了想,終不能過分小氣,失了大國的風度,便點了點頭,道:“那便呈上來吧。”

    李泰臣從袖中取出一張禮單,狀似恭敬的念道:“敝國夏國王敬呈大宋皇帝貢品:黃金五十斤,白銀五十斤,西域美女五十名,千裏良駒十匹,寶刀十把……”石越與王雱不約而同的仔細聽他念著長長的禮單,一麵猜測李泰臣的用意,可直到他念完,二人也沒發現什麽特別之處。

    李泰臣念完之後,打量了大宋君臣一眼,緩緩說道:“這些禮品,大宋是天朝上國,大部分都是有的,唯有幾樣,卻是天朝所無,敝國特產。”

    趙頊用疑惑的眼神看了王安石一眼,他也不知道這些禮品中哪些是大宋沒有的。

    王安石冷笑道:“我中國諸夏之地,哪有什麽沒有的東西。倒要請教使者,哪幾樣東西是我中華沒有的?”

    李泰臣笑道:“便是那千裏良駒和寶刀。”

    滿殿臣子除了石越和王雱,無不哄堂大笑,石越和王雱卻難得的默契,互相對望一眼,心裏盡是警惕。

    “這等物什,我天朝應有盡有。”

    李泰臣故作驚訝的問道:“哦?敝國所獻良駒和寶刀,隻怕和中土之物不同。”

    “有何不同?倒要請教。”

    “敝國所獻良駒,日行千裏,夜行八百,帶甲作戰,銳不可擋,敝國雖小,亦有帶甲騎士數萬人,人人皆有此良駒,臣在敝國,不曾聞中土有之!敝國所獻寶刀,削鐵如泥,鋒利無匹,敝國雖小,亦有持刀之士數十萬,人人皆有此刀,臣在敝國,不曾聞中土有之!·”李泰臣侃侃而談,形情恭敬,眼裏卻盡是驕傲與不屑。

    這些話背後擺明了是威脅,大宋君臣豈有聽不出來的道理。王雱再也按耐不住,冷冷說道:“使者孤陋少聞,謂中國無良馬寶駒,真是夜郎自大。”

    李泰臣看了王雱一眼,略帶調侃的笑道:“這位一定是王丞相公子,年未及冠,就欲撫洮河而有之,誌向之大,臣在夏國,早有聽聞。不過臣所言,卻斷非虛辭,寶刀良駒皆在,盡可一試。”

    他既有挑戰之意,大宋的君臣們也不好示弱,便有禦前帶刀侍衛取了西夏進貢的寶刀過來,又有人取出一副盔甲,一個使者在侍衛的監督下接過刀,對著盔甲就是一刀,隻見刀鋒掠過,竟然把盔甲給砍成兩半。

    頓時,殿中大宋君臣鴉雀無聲,李泰臣洋洋得意,那些帶刀侍衛哪裏肯服氣,有人便撥出刀來,照著盔甲也是一刀,把盔甲也砍成了兩半。這一刀下來,形勢立即逆轉,李泰臣目瞪口呆,大宋君臣麵有得色。

    李泰臣如何能服氣,走到那個侍衛麵前,問道:“可否借刀一觀?”

    那侍衛望了皇帝一眼,趙頊心裏高興,笑道:“給他看一下無妨。”侍衛這才把刀遞給李泰臣。

    李泰臣接來刀來一看,不禁哈哈大笑。

    王安石惱他無禮,厲聲喝道:“放肆!”

    李泰臣輕輕把刀還給侍衛,向皇帝長揖到地,笑道:“臣剛才失態,還請皇上見諒。隻是臣有一事不明,這侍衛所配寶刀,是中國所產呢?還是大理進貢?”原來那侍衛的刀,全是從大理進貢來的寶刀。

    王雱見李泰臣誇口,他一向長於辯論,當下微微冷笑,道:“使者休要狂妄,我中華仁義之邦,以禮義為先,不比爾等小國,在乎這些奇技淫巧之物。中國兵甲精足與否,足下若想知道,沙場上自會給你答案。迴去告訴你家國主,他若真心想臣服,我大宋一如既往對他,若想要綏州城,盡可派兵來取。不必再逞口舌之利。”這番話既是當時大宋的國策,也是王雱一生所持的強硬主張。

    李泰臣嘴唇微嚅,還想要說什麽,王安石怕他又說出什麽沮喪大宋君臣信心的話來,朝讚禮官打了個眼色,匆匆結束了這次接見。

    10

    接見結束之後,皇帝留下石越和王雱談經論典。石越見趙頊眉角之間,隱有一絲憂色,知道他在為剛才的事情擔心,便問道:“陛下可是為剛才之事介懷?”

    趙頊歎了氣,“範純仁[32]在朝之時,朕曾問他西北邊事如何,他說兵甲粗備,城防粗修,朕問他為什麽說是‘粗’,他當時說‘粗者,不精也’,現在想來,言猶在耳。”

    王雱聽趙頊說到範純仁,頓生警覺,輕描淡寫的說道:“李泰臣也多有誇張,臣於西北兵事亦頗留心,說西兵人人有那種寶刀,絕無可能。這次朝廷派王韶去主持西北兵事,必定成功,陛下不必憂慮。”

    自然,說西夏人人有那種寶刀,這種事情石越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但是西夏兵強悍過於宋軍,重裝騎軍鐵林軍名震天下,也是不爭的事實。因道:“陛下,前一段時間曹村大水,若非劉渙當機立斷,大事去矣,然而水退之後,劉渙僅能功過相抵,此誠讓天下憤不顧身的忠義之士心寒。範純仁忠直,對西北兵事說的不會是假話。臣不似王元澤這麽樂觀,臣以為大宋兵製,也需要變一變了。”

    王雱輕笑道:“石子明說得不錯,中書久欲行置將法,此事真是刻不容緩。”

    石越知道王雱天性聰穎,對自己又頗有防範之意,見他將話題順勢引向置將法,也隻得暗暗苦笑,道:“置將法確是良法,不過臣以為須中書、樞密商議停當方好。”

    趙頊因為改良青苗法推行的三路,政府由大債主變成監督者後,官吏們對付百姓的手段少了許多,朝野非議也大大減少,因此對石越頗為信任。這時便笑道:“正是要二府商議。”

    石越遲疑一陣,又說道:“置將法有朝中諸位大臣商議,陛下英明,自可擇善而從。臣受陛下知遇之恩,無以為報,想向陛下討一件差使做。”

    趙頊和王雱都是吃了一驚,石越平時不太願意擔任差使,眾所周知。這時竟主動討要差使,趙頊吃驚之後,不由大喜,笑道:“卿想做什麽?朕無有不應。”王雱聽到這句話,臉色不由一沉。

    石越連忙謝恩,笑道:“臣想讓陛下給臣一個差使,半年之內可以監管京師官營的冶鐵坊和兵器作坊。”

    趙頊怔道:“卿有何計較?這似乎有點大材小用。”

    王雱雖不知道石越想做什麽,卻打定主意,絕不讓石越如意,也說道:“正是,況且本朝也沒有這個體製。”

    石越本是想親自了解當時的冶煉工藝和兵器製造水平,希望有機會做一番改進,但他生性謹慎,不會想當然的以為自己可以隨便搞出什麽發明來提高當時的工藝水平,所以也不敢許下諾言,怕萬一失敗,會大大損害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印象。他沉吟一會,想了個借口,道:“陛下方留意邊事,做臣子的想為陛下分憂,是理所應當的事情,臣是想有機會了解一下兵器製造各方麵的情弊,將來或能有一得之愚。”

    趙頊因答應了他“無所不應”,便笑道:“此事有點麻煩,冶鐵歸虞部管,軍器歸三司胄案管,卿就做提舉兵鐵事吧,中書議過即可領差辦事。此事涉及到三司,也需先知會他們。”

    王雱連忙說道:“陛下,臣以為提舉兵鐵事這個名份不太妥當,不若叫‘權判軍器冶鐵事’。”他說的這個名目有講究,大大限製了石越的權力。

    趙頊想了想,笑道:“這個名目卻太小氣了,不如叫權提舉虞部胄案公事。”

    石越連忙謝恩,他知道皇帝其實也是個聰明人,給他這樣的身份,可以兼管虞部與胄案,他辦起事來,自然更加方便。

    11

    對於石越的新任命,在中書省並沒有什麽阻力,王安石隻要別人不和新法為難,他也就不太會去玩政治手腕。況且他也不覺得石越去管隸屬工部的虞部和隸屬三司鹽鐵司的胄案會有什麽不妥之處,當時人說“寧登瀛,不為卿;寧抱槧,不為監”,這個官職,說白了也不過是一個寺監之職。王安石反倒是欣賞石越找了個這樣的差使來做。他哪裏知道石越根本沒聽說過這些口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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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償所願的石越堂而皇之的出現在官營的冶鐵坊和兵器坊,不過一心一意想讓曆史大吃一驚的石越,卻被曆史給驚呆了。日產一噸鐵的高爐,以及當時最先進的灌鋼法,給想要改進大宋鋼鐵工藝的石越潑了一頭冷水;而管軍器製造的胄案更讓他吃驚,“廣備攻城作坊”屬下,有專門製造火藥、猛火油的作坊,而其技術更是嚴格保密,連自己要求閱讀,都要經過層層手續審批。激動不已的石越連忙去看火器成品,發現除了火箭之外,還有毒藥火球、火炮,甚至還有叫做“霹靂炮”東西——和手雷差不太多。胄案的官吏都知道新來的上司是皇帝的寵臣,自是盡力巴結。見石越對火器充滿興趣,於是一個個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深恐這位石提舉不知道他們各個作坊在火藥製造方麵的成績。

    石越看看這個,拿拿那個,突然看到一件奇怪的東西:一把長槍上,綁著一個紙筒。他拿起來打量,怎麽想也想不出來這是什麽東西,於是疑惑的望著一個官吏。陪同的官吏連忙說道:“提舉,此物叫做火槍。”

    “火槍?”石越吃驚的反問道,聲音大得將眾人都嚇了一跳。火槍是這樣的嗎?他還真不知道世界上第一把火槍,居然隻是一把長槍上綁一個竹筒。

    看到石越充滿疑問的眼神,作坊的官吏們連忙解釋:“作戰之時,點燃紙筒,就可以噴出火,燒傷敵軍。然後士兵依然可以用這把長槍作戰。”

    “還真是有創意!”石越心道:“不過我能告訴你們更有創意的東西!”

    12

    潘照臨不動聲色的聽完石越對這些火器的描敘,不以為然的說道:“公子,戰爭的勝負不是由兵器決定的。”

    對於至理明言,石越從不反駁,不過他也有他的看法:“武器好一點總比武器差一點強。”

    潘照臨又潑來一盤足以澆滅石越第一天上任全部興致的冷水,“打仗其實就是花錢。火藥兵器價格不低,作用有限,毫無意義。大宋沒有能力大規模生產火藥兵器,也沒有錢大規模裝備火藥兵器。況且,我沒有聽說過依靠火藥兵器就可以取勝的事例。”

    石越的心頓時沉了下去,打仗就是花錢,這是真理。特別在古代,想要以戰養戰,幾乎不可能。他搓著手在花園裏走來走去,擰緊了眉頭。

    侍劍見他這樣,笑道:“公子,不用太擔心了。難不成非得要用火器才能打勝仗嗎?”

    “小孩子家懂什麽?”石越朝他揮了揮手,侍劍嘟著嘴站到一邊不敢作聲。

    潘照臨也不知道石越為什麽這麽重視火器,又說道:“打仗重要的是將領的謀略,和士兵平時的訓練,本朝的兵甲,無論較之夏國還是契丹,並不遜色。”他對於遼國,始終不太願意直唿國號。

    “關鍵是我們沒有騎兵,養不起騎兵!”石越皺著眉頭說道。

    “火器能對抗騎兵?”潘照臨感到不可思議,當時的火器,還隻是戰場上的輔助兵器。

    “現在當然不行,不過我可以改良。”石越吱吱唔唔的說道。

    潘照臨幾乎感到有點不可思議,把火器改良就可以用來對付騎兵?他不禁來了興趣,“請問公子,該如何改良法?”

    “這……”石越被問住了,他可不懂槍械設計。

    石越又在冶鐵坊和製造軍器的東、西作坊呆了一個月,幾乎什麽事都沒有做。除了親自看著工人們開工,就是和官吏、工人們聊天。一個月的時間裏,石越差不多和幾百個人說過話。對於他拿著大好前程去這些地方無所事事,馮京頗有點不滿,特意寫信勸石越。然而石越隻是一笑了之。

    十月下旬的時候,幾乎接近從白水潭消失的石越突然出現在桑充國的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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