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這一切,二人的遊興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謝過兩個小孩,便慢慢從另一條路往迴走。

    桑充國歎道:“前一段日子,為了免役法,鄉民衝擊開封府、王安石私邸、禦史台,幾乎釀成大亂。幸好皇上是仁君,沒有說他們叛亂。這樣沸沸揚揚的事情,讓王安石輕易壓了下來。”

    “免役法本來是好事,但是曾布和鄧綰想事情不夠周詳。”石越歎道。

    “好事?”桑充國不解的望著石越。

    “不錯,其實呂惠卿行助役法,倒還不會有這麽大的麻煩,但是呂惠卿丁憂,曾布一心想樹立自己的政績,所以輕率推出免役法和保甲法。鄧綰是什麽人你不是不知道,他哪會為百姓想得周詳。王安石的毛病,是有幾分見財眼開,隻要能不加稅而又可以給國庫增加收入的行為,他沒有不讚成的……”

    兩人一邊走一邊說著新法的利弊得失,突然聽到前麵幾棟民房前有吵鬧的聲音。

    隻聽到有人大聲喝道:“這件事你家公子爺管定了,別說開封府,就算是王丞相那裏,我又何懼?”

    “難道竟碰上什麽了俠客?”石越好奇心起,連忙催馬過去。走得近了,才看清是一個腰佩彎刀的白衣青年衝幾個開封府的差人在發作,他身邊兩個婦人在低聲哭泣,幾個小孩躲在門後,悄悄伸出半個頭來,一個中年人畏縮縮的站在白衣青年身後,一根手指上纏著紗布。

    石越的俠客夢很快被追上來的桑充國打破了。桑充國看到那個白衣青年,臉色一沉,喝道:“段子介,你在那裏做什麽?”白水潭學院的學生,倒是桑充國認識得多一點。

    段子介見是石越和桑充國,正要過來行禮,卻聽一個官差喝道:“你當真阻差辦公?兄弟們,給我拿下。”

    段子介停住身,冷笑一聲,道:“誰敢?我是有功名在身的舉子,看哪個敢拿我。”

    “既是舉子,就要知道王法。我們也不為難你,迴去開封府說話便是。”聽到段子介是舉子,差人便也不敢太過分。

    桑充國氣得臉都白了,衝段子介喝道:“段子介,你好威風。”

    石越看那些差人正要動粗,連忙上前喝道:“且慢,這是怎麽一迴事?”

    那些差人看到石越和桑充國都是布衣打扮,也不管那麽多,喝了一聲“拿下”,便如狼似虎的衝向段子介和那個中年人。

    段子介“唰”的一聲,拔出刀來,寒光一閃,厲聲喝道:“既要動武,就讓你們知道公子爺的刀快。”

    桑充國是讀聖賢書長大的,雖然喜歡任俠,但真正和官府動刀子對幹的事情他想都沒有想過。見段子介竟敢如此大膽,又氣又急,衝到段子介麵前,瞪眼喝道:“快把刀給收起來。”

    段子介心裏一萬個不服氣,但是桑充國怎麽說也是他的師長,實在不敢不聽,咬咬牙,狠狠的把刀插進鞘裏。

    石越見段子介被桑充國壓了下來,也走了過去,冷冷的對幾個差人說道:“你們不必動粗,既是開封府的,那麽我們隨你們一起走一趟便是,我倒要看看韓維能把我怎麽樣。”

    這幾個差人,卻是有些不長眼。有人聽石越說到韓維的名號,也不細想,便喝道:“大膽,你是什麽人,韓大尹的名諱你是亂叫的?”

    石越心裏也隱隱有氣了,迴宋代這麽久,沒有人和他大唿小叫過,他是頗有城府的人,也不發作,隻淡淡說道:“到了開封府,你就知道我叫得叫不得了。”其實他心裏也很納悶,韓維這個人,官聲不壞的。

    當下石越等人便跟著這一幹差役去開封府。路上段子介一五一十把事情的原委說給石越和桑充國聽:原來這家人是段子介寄居的房東,因為白水潭學院給這家的主人找了份活計做,錢雖然多掙了不少,但本來是下戶的人家卻也因此被官府算成了中戶,被逼著交免役錢,這還罷了,一年在白水潭學院掙的錢,包括段子介的房錢,把青苗錢、免役錢、還有稅糧交了,勉強足夠。可又要輪到去參加保甲了,因為他老娘身體不好,家裏實在沒有勞力,可是又交不起錢賄賂小吏,隻好一狠心,把自己的手指給切下一截來,這樣就可以不用參加保甲了。結果官府得知,說他是奸民,要定他的罪,便差了人來抓他。段子介迴家取書,恰好碰上,便忍不住打抱這個不平。

    桑充國聽罷,便對那個漢子說道:“這自殘身體,那也不應當。”他是書生見識。

    那個漢子低聲說道:“小人也是沒有辦法,誤了農時,明年就沒有吃的。這個主意也是別的縣有人做過,我才一時想岔了。”他自是認識桑充國和石越,說話間特別恭敬。

    石越聽他所說,卻吃了一驚:“你說別縣也有?”

    那個漢子點了點頭,道:“我們是托石秘校的福,一年能在白水潭掙點錢,別處交免役錢青苗錢,別說斷根手指,便是賣兒賣女的,也是有的。原來下戶沒有差役的,所以還過得去,現在官府連下戶也要收免役錢了,下戶越發愁苦。我們白水潭實在是托了石秘校的福呀。”他一邊說一邊感激涕零。

    有個差人聽他說話,忍不住在前麵冷笑道:“這些話勸你還是不要說,朝廷的事是你議論得的?”

    段子介冷笑道:“有什麽說不得的?要不是你們這些汙吏想發黑心財,收什麽保甲錢,他家也不至這麽慘。”

    那差人不幹了,迴頭說道:“這位公子你說話要憑良心,別說我們沒收什麽保甲錢,就算收了,也不是黑心財。依我看,收點保甲錢,反而是給鄉親們方便。否則依朝廷的規矩,那是到了年紀,人人都要練鄉兵的,他們地裏的活一樣是幹不了。”

    一番話似是而非,段子介待要辯駁,卻也覺得他們說得是理。當下氣鼓鼓的不再作聲。

    另一個差人又說道:“鄉裏鄉親,誰願意太過分。不過千裏求官隻為財,公子想要人人清如水,隻怕是一廂情願了。我們做差的,一邊撈點外快,一邊也算方便鄉親,不算過分。況且我們也有我們的難處。”

    石越聽到這些話,幾乎驚呆了。開封府知府韓維他是認得的,是皇帝趙頊做太子時的東宮舊人,登基之前一直是趙頊的記室參軍,本朝著名世家韓家的子弟,他本來和王安石關係不錯,王安石能夠受到皇帝賞識,其中便多虧了他經常在皇帝耳邊美言,但是最近幾個月,他對免役法和保甲法非常不滿,寫過不少奏章請朝廷廢除二法,這些奏章石越還讀過——就這麽一個人治下,近在天子腳邊的開封府,免役法和保甲法就有這麽多流弊了。他無法想象各路那些想樹立政績取悅上司的官員治下會是什麽樣子。

    不多時一行人便到了開封府,這群人各色混雜,不倫不類,馬上有人來相問。有一些在蘇軾做開封府推官時見過石越的,見到石越來了,連忙過來獻殷勤:“哎喲,石秘校,您老是來會韓大尹的吧?您稍等,馬上給您通傳。”石越淡淡一笑,和桑充國從懷裏各拿出一張名帖,交給一個衙役遞了進去。到了這時,那幾個差人都嚇呆了,不知道石越是什麽來頭,連忙顛過來陪罪。

    石越也懶得和他們計較,不多時韓維便親自出來把他們迎了進去。石越見院中有些家人在收拾東西,不由奇道:“持國兄要搬家?可是要去禦史台?如此實為國家之幸也。”原來趙頊因為韓維是東宮舊人,一直想讓他去做禦史中丞,但是韓維卻因為他哥哥韓絳是宰相,引嫌迴避,一直力辭。現在韓絳受了處分,他也就沒有理由了,所以石越以為韓維可能要做禦史中丞了。

    韓維苦笑道:“子明賢弟,實不相瞞,我是請郡了。”

    石越大吃一驚:“這是為何?持國兄聖眷正隆,又是潛邸舊臣,豈可輕言外任?”

    “子明不是外人,我也不必隱瞞。我的政見和介甫多有不合,我不是貪圖富貴之輩,既然言不能用,就不想呆在朝廷裏麵了。眼不見心不煩吧。”韓維有點心灰意懶,“文公請辭樞密使,陛下有意讓我做樞密副使,但是要靠昔日東宮舊恩而富貴,我韓維實在不願意。”

    石越早已知道這些古人的脾氣,越是君子的人越有原則,因此也不相勸,隻問道:“持國兄外任何處?”

    “京西路,襄州……子明來此,一定有事吧?”韓維不願多說。

    石越便把緣由說了一迴,韓維眉頭微皺,道:“不瞞子明,這事情卻不是我做的,開封府的庶事,大抵是開封府推官做,而推官上麵,還有新法提舉司、司農寺天天壓著,多半是有人想討好宰相。”

    石越誠懇的說道:“我再愚昧,也知這不是持國兄的意思。邵雍先生對他的門人學生們曾說,新法雖然有不妥之處,但是也不必不做縣官,自己在縣官任上,能寬得一分,老百姓便受一分利。我來找你,便是這個意思。”

    韓維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今日能聽到這句話,韓某終身受益。我離開開封府之前,會親自把這些事情都處理好,不過那個農夫,依例我還得問一下。”

    這件事在石越看來隻是小事。石越知道王安石新法斂財的本質也是被逼出來的,從一個側麵正可以反映當時的國家麵臨多大的財政危機!王安石甚至窮得把天下的渡口都承包出去增加國庫收入,可見大宋朝實際上有多麽窮了。但桑充國和段子介想不了這麽遠,他們是標準的儒生,從小就受“仁政”的教育,所以凡是老百姓吃虧的事情,他們就會反對。新法的弊病以前隻是在傳聞中聽說,沒有切膚之痛,這一次卻是就發生在自己生活的附近,就發生在白水潭很熟悉的人身上,這種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特別是桑充國,一想到那個農夫為了避開保甲法,生生截斷自己一根手指,就會氣憤填膺。

    但這種種弊端卻不是那麽容易解決的。王安石變法從國庫財政的角度來說,此時已經初見成效,基本上改變了大宋朝入不敷出的財政困局,尤其考慮到這是在西北連年用兵,水旱災害不斷的情況下完成的,這就更堅定王安石本人對變法的信念,客觀上也堵住了一些人的嘴巴。因此石越並沒有打算在此時動搖原本的方針。

    8

    當石越疲憊的迴到家裏時,潘照臨正急得團團轉,見他迴來,連忙說道:“中使來了四次,皇上急召公子進宮。”

    石越鎖眉問道:“出什麽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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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河要決口了!”潘照臨急道。

    石越一聽知道真是出大事了,趕緊叫了馬往皇城趕去。到了資政殿,趙頊正和大臣們焦急的商議,王安石在安撫著趙頊:“隻要曹村之堤不決,京師不至於有險,皇上不必擔憂。”

    文彥博也說道:“請陛下先迴宮安撫兩宮太後,這種事情,做臣子寧死也不會讓開封城有危險的。”

    石越聽說曹村之堤還沒有決口,心裏稍稍放心,入秋以來,先是永濟一帶決堤,大水淹了幾個縣,然後是兩浙水災,好在朝廷一向重視水利,王安石也有農田水利法,因此災情還能在控製之中。此時的曹村,是澶州沿河的一處大堤所在,澶州可以說是開封府的前線,如果不保,水隻怕真的會淹到開封城下,那時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卻聽馮京說道:“曹村急報,是前天的事情,鎮寧僉判在小吳村護堤,相去百裏,隻怕不能親自主持大局了。報急文書是州帥劉渙發出來的,他說他已經不顧禁令,親自帶著廂兵去堵堤了,並且自請處分。”

    王安石揮揮手,沉聲道:“這時候管不了什麽處分不處分,事急從權。當務之急,一方麵急遣禁兵去抗洪,一方麵派探馬流星傳報,萬一事有危急,則請皇上和兩宮太後登龍舟以避大水,我輩和開封軍民上城牆,誓保京師安全。”

    這時候眾人也不再和王安石扯皮,齊聲稱是。石越突然臉色鐵青,咬著嘴唇說道:“皇上,臣願親赴曹村。”

    “卿懂得治水?”趙頊大喜。

    “臣不知治水,於防洪卻略知一二,且程顥原是鎮寧僉判,沈括精通水利,有二人相助,事必可為。”

    趙頊正要答應,王雱卻道:“陛下,石秘校其心可嘉,但臣以為沒有這個必要。禁軍已經緊急調動,若曹村之堤不決,則禁軍足以抵禦;若萬一不幸,則石秘校白白送死。臣願陛下為天下愛惜人才。”石越知道他說得好聽,其實隻是不願意自己去立功,心裏不禁苦笑。王雱哪裏知道,自己請纓去曹村,完全是出於內疚的心理。對程顥生平還算熟悉的石越,一聽到“曹村”、“小吳村”、“鎮寧僉判”這些名詞,原本印象很淡的事情馬上清晰起來——曆史上,熙寧四年的這場大水,完全是因為程顥之力,才轉危為安的。當時程顥聽到曹村之危,輕騎一夜從小吳村趕到曹村主持大局,而且不顧禁令,和劉渙一起擅自調動廂軍,自己身先士卒,親自護堤,這才保住曹村之堤。此時石越早已把程顥調到白水潭,親手打破了曆史的軌跡,如果在這個地方出個差錯,開封城保不保得住還在其次,淹死那許多百姓,石越一輩子就難以心安。他此時也沒有心情和王雱計較,隻是眼巴巴的看著皇帝。

    趙頊想了想,終於還是覺得王雱說得在理:“卿不必去了,這幾日就陪朕侍讀。”

    石越想了想,也無可奈何,隻好請求道:“陛下,沈括對水利頗精通,可否讓他協助主持開封府的防洪?”

    “準奏。”

    “另外,請諸公切記不可以泄露曹村告急之事,所有官府,一律照常辦公。如果人心浮動,那就不好辦了。”石越提醒道。

    王安石和馮京難得的一齊向石越投過讚賞的目光。王安石環視殿內,厲聲喝道:“官員敢讓自己的家眷收拾物品避難的,以投敵論處;散布謠言者,無論官職大小,按叛逆論。”

    開封府韓維也早已到場,這時也朗聲說道:“請皇上放心,臣可保開封府一切如常。”他一迴家,馬上就命令家人把物品重新擺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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