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淡淡的篆香令她身心寧靜,加上又是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紅潤的唇畔便微微地上揚。


    她的儀態優雅端莊,烏黑的發絲映著雪白的芙頰,燈影下,這張有著缺陷的容顏,竟清麗不可言,雲墨不禁失了神。


    皇宮中、京城裏,國色天香的女人、英姿颯爽的女人、口蜜腹劍的女人、楚楚動人的女人……多得猶如過江之鯽,如亂花入眼,他看得多了,可是怎麽會覺得這稱不上好看的女子是與眾不同的呢?再說,她不隻是個廚娘嗎?


    這篇“九宮山墓誌”共有四千九百二十四個字,整篇字筆力險勁,猶如龍蛇戰鬥之象,又有雲霧輕籠之勢,風旋雷激、操舉若神,既有男子的豪邁,又有女子的婉約。


    就算那些善書法的先生們心無旁鶩地臨完一整篇,也得三個多時辰,一個小廚娘竟隻需兩個時辰?


    哼,吹牛的吧!


    少年疑惑的視線轉開,硬逼自己從少女臉上收迴好奇與質疑。


    月牙兒漸漸升到高空,紗燈內的燭火依然明亮。


    坐在案幾後讀書的少年,時不時抬頭偷望對麵疾筆如飛的少女,根本靜不下心來溫習今日宮中師傅教導的功課,眉宇間流露著連自己也不知道的情結。


    而櫻寧……簡直是沉醉其中了!


    “範體”有“八訣”……如高峰之墜石、如長空之新月、如千裏之陣雲、如萬歲之枯藤、如勁鬆倒折、如落掛之石崖、如萬鈞之弩發、如利劍斷犀角、如一波之過筆。


    她一直記著這些,記得很牢呢!


    那雙帶著薄繭卻始終溫暖的纖手,輕輕握住女童還握不住筆的小手,一筆一劃、一絲不苟地教她寫著字,一老、一少快樂地沉浸在書寫帶來的快樂中,窗外的竹林沙沙,是風掠過時的眷戀。


    終於落下最後一筆,櫻寧輕輕地籲口氣,將筆擱到架上,再把寫滿了字的宣紙推至怔忡的少年麵前,“少爺,奴婢寫好了,先告退了。”


    這還不到兩個時辰呢!那小廚娘又在唬弄自個兒嗎?


    雲墨微微蹙眉,狐疑地目送她走出去,直到纖細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才收迴目光,低頭看向桌上的東西,霎時一愣。


    隻見雪白的紙張上寫滿娟秀清麗的字跡,他越看越驚奇,細看就會發現,雖然同為女子所書,可那些字,每一個都竟像是出自“範體”一派,參差錯落、大小有致、靜中求動,行距、字距寬疏明朗。


    不禁令人咋舌,這一個小廚娘,究竟是如何辦到的!


    驚歎的目光落在末尾,她竟然還在那裏多寫了四句短詩:“君子慎所履,小人多所疑,尼甫至聖賢,猶為匡所縻。”


    縱使雲墨的書念得再爛,他也明白她在譏諷自己的行徑是小人,當下氣不打一處來,恨恨地將那張紙揉成一團,用力摔到地上,咬牙切齒地低叫一聲:“顏、櫻、寧!”


    天空中星羅棋布,夜已漸深了,年紀略小點的丫頭們都點頭晃腦地打起了瞌睡,唯有荷香和繡菊一臉擔憂地守在書房外,見她出來,總算鬆了口氣。


    櫻寧與兩人說了幾句話,便出了正屋;深秋的風吹得人有些涼意,她打了個寒噤,不禁攬緊衣衫,快步朝自己所住的屋子走去。


    她沒料到自己與這小侯爺的關係會弄成這樣,她清楚他一直在找她的碴!


    出言羞辱、刻意為難,顯而易見那少年有多麽的不喜歡她。


    那一晚,她曾想過這哭泣的少年可能是這府裏的主子,更有可能就是那軒轅侯雲重山的孫子。


    原本她以為,少年的玩劣和任性,有天性、也有刻意,叛逆的年齡,需要有個人能去引導開解,她願意當那個人。


    因此,當她第二日在外室聽到他對荷香、繡菊的保證時,心裏不是不高興的,高興到根本沒有去想,萬一被他發現自己就是他誤認的“仙女姐姐”,他會不會吃驚、會不會生氣?


    甚至她還抱著僥幸心理,或許他沒認出自己來呢!


    沒料到的是,他不但認出了自己,還記上了仇!


    其實,身為老侯爺唯一的孫子,軒轅侯府唯一的繼承人,雲墨其實也挺忙的。


    白日裏,他要進宮與那些皇子、世子們一道讀書做學、學習騎射;下了學迴侯府,還要絞盡腦汁地想著花樣刁難她。


    她的被褥裏先後被青蛙、蟾蜍、土蛇光臨過,甚至有一次還有一隻烏龜慢吞吞地“到此一遊“,她瞧著那縮頭縮腦的小東西,敲敲它的殼,輕笑起來。


    這些孩子賭氣般的行為,並不會教櫻寧覺得太氣惱,反而忍俊不禁“兵來將擋,水來土淹”,一一化解。


    說到底,她心裏拿這個比自己小兩歲的貴族少年當弟弟,但明顯這小侯爺比家中的弟弟遠遠要頑劣多了!


    可惜,她的不以為意和刻意地退讓,不僅沒有使雲墨收斂,反而變本加厲起來,弄得荷香和繡菊更加心有戚戚焉,不約而同地認為那天早晨幸好沒上當,聽信小侯爺的懺悔,看吧?這果然又是小侯爺耍的新花招!


    當然,實在在這裏待不下去,她還可以一走了之,留在軒轅侯府,是因為她還有更重要的事做。


    那個時候,櫻寧根本沒有料到,她不僅沒有很快地被這位小侯爺趕出軒轅侯府,反而一待就是好幾年。


    說起來,這還得感謝那位豔姨娘。


    【第六章】


    一年前,被簡國公送給軒轅侯的豔姨娘,是個風月場上的風流人兒,夠媚、夠嗲、夠浪,可也是個夠沒腦子的人兒。


    這女人嘛,若隻是沒腦子,倒也罷了,男人大多數還不生厭且會將此當成一種樂子;但若是蠢笨到不知道自己姓什名誰,那就十足令人生厭了。


    豔姨娘就是這種女人。


    她那沒腦子的表現就兩個字,輕狂!


    而這種表現是在某天,被大夫診出懷了身孕後猛地迸發出來的。


    這可是老侯爺的骨肉啊!是比那性子古怪乖舛的小侯爺更親上一層的血脈。


    “母憑子貴”四個字預兆著她未來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錦衣玉食,她熬了多久,終於盼到了這一天……


    豔姨娘激動萬分,直奔南安寺燒高香去了。


    也就從那天起,一向在侯府裏遭人討厭的豔姨娘,突然就身價百倍起來。


    送禮的、拍馬屁的、聯絡感情的……不僅隻是侯府裏的上下,還有一些官員的妻妾也登門拜訪,儼然當她是未來軒轅侯府的女主人。


    喜訊飛一般地送到京外,聽說老侯爺知道後隻是笑笑,什麽也沒說,不知內心究竟是喜還是不喜,不過在年過半百後還能得到子息,會讓任何男人都受用吧!


    唯一不把豔姨娘放在眼裏的,仍然是府裏那個小魔王。


    原先他就當她不存在,現今依然當她是空氣,從來不正眼瞧她,豔姨娘每每一想就恨得牙癢癢。


    越是不甘,越是要狹路相逢、針鋒相對,哪怕碰得頭破血流!


    秋高氣爽的晌午,一身綾羅、滿頭釵環的豔姨娘正在園內的遊廊裏宴客,花圃中各色的菊花怒放,幾家來串門子的官員姬妾歡聚一堂,邊賞菊、邊拉著家常。


    為了顯擺自己在這府裏的地位,豔姨娘一聲令下,竟叫各房的丫頭、婆子們都聚到園子裏,附庸風雅地跟著賞起了花兒來。


    客人裏頭兩個不懂事的小妾,模樣生得輕佻,與豔姨娘出身十足相似,因而無比投緣,說著、說著就聊起各自的造化。


    這一個說:“哎喲,豔姐姐可真是好福氣,這有了子息,這軒轅侯府夫人的位置還不就是您的了?”


    那一個聽了嬉笑道:“羨慕吧?你這小浪蹄子還不趕緊想些法子,隻要你家老爺夜夜離不了你,不是自然就懷上了?”


    兩個女人邊說、邊相互取笑,聽得豔姨娘和席上的另幾個小妾也掩著小嘴兒吃吃地笑,兩人又飲了些酒,幹脆將那男女間的房事擺上台麵大聊,聽得旁邊一幹未出嫁的丫頭們臉都紅了。


    正說在興頭上,其中一個小妾一眼便看到剛從府外歸來,踏進抄手遊廊的雲墨。


    俊秀少年穿著紫袍、腰上係玉鉤錦帶,領口與袖口都以白狐狸毛滾著邊,明明還是舞勺之年,但長身玉立,那張臉也已過份俊逸。


    既有少年的明朗純淨,也有成年男子的英氣勃發,全身混雜著兩種截然不同的特性,益發地吸引人,哪個女人看了都忍不住怦然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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