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今兒……這是什麽了?


    兩人在一旁拚命地給櫻寧使眼色,想讓她去說幾句好話,不料她竟然無比俐落地轉過身,腳步輕盈地朝外麵走去,臉上甚至沒有半點驚慌或者委屈。


    倒是從來沒受過氣的小主子,像是被她的舉動給氣狠了,俊臉鐵青,連嘴唇都在發抖。


    後來的好一段時間裏,因小侯爺發狠話說不想再看見她,櫻寧倒撿了個輕閑,很自覺地避免在小霸王麵前出現,更沒待在屋裏長籲短歎,不是去園子裏晃悠,就是幫著荷香去庫房領東西。


    有一次去領“褰衣坊”剛送來的冬衣,居然還很巧地碰見郝管事,俗話說:“頭迴生、二迴熟”,兩人很快熟絡起來,有時候還在一起聊上幾句家常。


    “郝管事,又有好幾天沒見您了。”她笑盈盈地迎上前打著招唿。


    “是呀,櫻姑娘,最近好嗎?在小侯爺那裏還習慣吧?”郝管事關心地問。


    “嗯,這裏很好。”如果那位小侯爺別給她那麽多臉色看的話,她大概會覺得更好。


    “那就好。”郝管事聽了挺高興。


    她瞧他神色匆匆的,關切地詢問:“您這是要趕著去哪兒呢?”


    “城東府中栽的桃樹、李樹到了春夏季節總是愛生蟲子,所以現在趁著要過冬了,趕緊找人拾掇、拾掇,預防一下。”


    她好奇地問:“城東府中?”


    “是呀,以前是宮裏禦膳房的一個管事的宅子,後來被查抄了,因為那裏的景致跟別處完全不同,老侯爺十分喜歡,就找皇上討了來,每年夏天還會去那邊小住幾天。”


    “真的嗎?是什麽樣兒的?”


    “裏頭種著好些果樹,還搭著草廬、開著菜地,也正因為樹多,蚊蟲也特別多。”


    “郝管事,在我的家鄉有個除蟲的妙法子,您可以試試看。”


    郝管事好奇地問:“真的?什麽妙法?”


    櫻寧娓娓道來:“將一些野蒿曬乾,然後編織成草繩,每隔一段時日在樹下燃燒即可。”


    郝管事心頭一喜,“這法子甚妙!我會試試看,不如……煩請姑娘哪天有空,隨我一塊去那邊府裏瞧瞧做法可對?”


    “好。”


    少女笑起來,清澈的杏眼裏是不動聲色的慧黠。


    “望塵軒”裏的這場冷戰,是雲小侯爺先挑起來的,最先按耐不住敗下陣來的,仍然是雲小侯爺。


    這天黃昏,剛用過晚膳,平安就被主子派來叫櫻寧過去。


    櫻寧正待在自己屋裏用飯,忽聽平安在外頭叫:“櫻姑娘、櫻姑娘!少爺叫你去呢!”


    咳!不知道那小魔王又想出什麽法子來對付她了。


    櫻寧應了聲,將碗筷放下後又洗了洗手,稍微整理了一下才出屋子。


    踏進主屋,剛走進書房,一眼便見到雲墨正坐在寬大的檀木案前。


    案上的紗燈明亮,映著一隻名貴的青玉把蓮水蟲荷衝洗,水一般的清澈透亮。


    雲墨正微低著頭,看著手裏的一幅字軸,無論從任何角度看,他都是個無可挑剔的翩翩美少年,可惜性情卻著實古怪,不易親近。


    聽見聲響,他便立即抬起頭來,一見她來了,眼睛頓時一亮,不由自主地正襟危坐,很快收迴視線。


    在那一刹間,櫻寧可以肯定,他在看到自己時絕對充滿了不懷好意……那個舅老爺同樣是不懷好意,因為眼底全是赤裸裸的猥瑣。


    可這十四歲的少年,絕對沒有那樣的意味,倒比較像是看見了某種好玩的東西,躍躍欲試地充滿了挑釁的欲/望。


    腳步細碎,她輕盈地走到案前,曲膝對他施了個禮,很善解人意地不去提之前兩人的衝突,隻問道:“少爺,叫櫻寧來有何吩咐?”


    雲墨當然也是個聰明人,神情雖懶懶散散的,一雙黑漆般的眸子卻是精神百倍地盯著她:“聽郝管事說你識字?”


    “是。”她點點頭。


    “哦,那就好,我今兒得了個好東西,給你瞧瞧。”說著,他將手裏的那幅字軸合起,遞向她。


    他年紀不大,再淘氣,平時也稱年紀略大的丫頭一聲“姐姐”,婆子們一聲“嬤嬤”,唯獨對櫻寧卻不肯喚這一聲,總是“你”來“你”去、頤指氣使,絲毫不將她放在眼裏。


    櫻寧雖不見怪,卻覺得今兒這語氣如此的謙遜,實屬難得了。


    櫻寧伸手接過,慢慢展開,僅一眼,心下已知曉,這卷字,是被當世稱為“書仙”的範夫人所書的“九宮山墓誌”。


    範夫人為當朝奇女子,其書法成就以楷書為最,筆力險勁、結構獨異,其源出於漢隸,骨氣勁峭、法度謹嚴,於平正中見險絕、於規矩中見飄逸,筆劃穿插、安排妥貼,大氣中毫無女子常見的忸怩和矯揉造作。


    可那範夫人是個怪人,書法譽滿天下,不知拒了多少名門子弟的求親,年近三十才嫁了個目不識丁的鄉村農夫,寧可流落鄉野、耕田織布,也不留戀繁華之地。


    因而民間流傳的手跡稀少,於是越發的千金難求,讓世人趨之若騖,人人都將她親筆書視作瑰寶。


    難得這本“九宮山墓誌”竟是真跡,也不知這小侯爺是從哪裏弄來的。


    紅唇微勾,手指細細地撫過字卷,像是在其中尋找舊日故人的蹤影。


    半晌,櫻寧才抬起頭,望向正鎖眉盯著自己看的雲墨,輕聲問:“少爺可是想習字了?”


    雲墨挑眉,“不行嗎?”


    “當然行。”她對這比自己還小兩歲的少年,就像是對著正跟自己賭氣的弟弟,眉眼盡是耐心和悅,“不知少爺可曾聽過範夫人習字的故事嗎?”


    “什麽?”雲墨臉色一僵,“什麽故事?”


    沒有,從來沒有人對他講過故事。


    他自幼沒有爹娘,祖父忙碌於國家大事,教書的先生總是戰戰兢兢地說不完“之乎者也”,宮裏的學士說的長篇大論他壓根不愛聽。


    唯有她對他講過故事,耳朵裏聽著她動聽的聲音,雲墨心裏突然冒出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滋味。


    “範夫人在幼時習字,隻臨寫‘千字文’,從‘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寫到‘謂語助者,焉哉乎也’,日以十本為率、書逐打進,對於一筆一畫,從來也不會馬虎草率,稍微有一點不符合心意,一定三番五次改寫過它,不怕麻煩,所以她的書法才會越來越精致巧妙,終於自成一家。”


    “哦,是這樣?”他怔怔地看著她,心裏五味雜陳。


    “是的。”櫻寧淡淡一笑,“少爺喜歡習字,這是好事,但不可急於求成,這篇‘九宮山墓誌’太過精妙,初學者不得要領,反而容易誤己。”


    以手支著下頷,少年眼睛一眯,“那你說說看,這字如何精妙?”


    “這篇字,論點畫,顧盼唿應,粗細變化有致,筆劃硬挺、直中見曲;論結字,內緊外鬆、奪取縱勢,講究變化、飄逸如仙,也不枉範夫人‘書仙’的稱唿。”櫻寧一麵說,一麵欣賞那些字,心裏實在喜歡,話題卻倏忽一轉:“不過,依奴婢所見,小侯爺年紀還小,不如先學著臨另一篇‘皇甫林碑’一些時日,才會更容易上手些。”


    聽得津津有味的少年,在聽到最後那一句,倏地扯唇一笑,笑容裏忽然充滿了惡趣味。


    “你弄錯了。”


    櫻寧抬頭看著他。


    “這裏頭的筆法的確難以掌握,我年紀比你小,不如就由你先把這卷字臨摹一遍,讓我瞧瞧難不難學。”


    他的用意原來如此,櫻寧恍然大悟,麵上卻不動聲色,微微頷首:“既然是這樣,櫻寧遵命。”


    “幹脆你現在就寫吧,這兒桌案也有、筆墨紙硯也有,就不必迴你屋裏去了。”俊臉越發笑得開懷,彷佛天真的孩童,笑容純淨、絕不冰冷,更沒有半點雜質,充滿了令人無法拒絕的期盼。


    “我挺喜歡這卷字的,想早日練好了寫出來叫人送到邊關給聶大哥瞧瞧去。”


    “是,少爺。”她沒有任何遲疑便欣然領命,跪坐在案側,微垂著頭,柔指攏起寬大的衣袖,露出一隻纖纖如削蒽的雪白素手,姿態優雅地研起墨來。


    黑眸盯著那雙玉手,像是憎惡自己的心亂般,少年電光火石般扭頭移開視線,嘴中卻問:“什麽時候可以寫完?兩個時辰夠嗎?”


    “可以。”手指的動作並未停,她輕執玉管,在鋪好的雪白浪箋紙上緩緩落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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