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的柏林,情報既值錢,又不值錢。滿街都是,字麵意義上的。牆再過九年才會建起來,輕軌和地鐵連通東西柏林,誰都能在四個占領區之間輕鬆往來。咖啡廳裏擠滿了兜售小道消息的可疑家夥,隻要付錢,他們就是英國的可靠密探,要是克格勃宣布加價,他們馬上變成蘇維埃的忠實盟友,他們也樂意為法國、波蘭、意大利和東德服務,取決於今天打開錢包的是誰。這些人賣的多數是垃圾,有時候外勤們急於湊數,會買些真假不明的閑言碎語來應付上級。安德烈就在這種地方狩獵,固定在兩個地點撒網,一個是開在美蘇占領區邊界的“科隆”咖啡店,另一個是法國占領區深處的“麻雀”咖啡店。他對待價而沽的小道消息不感興趣,他想要的是人,向來都是。

    其他陣營的情報官顯然也有同樣的主意。“科隆”咖啡店是英國、美國和法國間諜的傳統領地。安德烈的蘇聯同行更偏愛“麻雀”咖啡店,通常是一個人來,坐在靠近廚房門的那張仿三十年代劇場招貼畫下麵看報紙。這個俄羅斯人表麵上在東柏林經營一家玻璃工藝品店,實際上是克格勃的常駐特工,工作名是“科裏亞”,軍情六處給他的綽號是“水晶”,三十三歲,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1949年來的柏林,在這裏躲過了斯大林時代最後的風暴。這位“科裏亞”未婚,喜歡長跑,不抽煙,但是喝酒,曾經和一個捷克姑娘同居,不過在莫斯科中心的幹預下分手了。安德烈知道這一切,完全得益於軍情六處柏林站整理的檔案和監視報告,可以肯定克格勃也專門為安德烈單獨設置了一個類似的文件夾,塞滿用長焦鏡頭偷拍的照片和枯燥的監視記錄,“目標早上8時進入麵包店,8時07分走出上述麵包店”,“目標常於周二17:00-19:00時出現在斯皮特馬克地鐵站附近”,諸如此類。“水晶”和安德烈幾乎從未交談,每次見麵都非常禮貌,點頭,微笑,輪流為對方的咖啡付賬,好像一對曾經親密、卻因為多年積怨而再不來往的朋友。在柏林這麽擁擠的地方,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友好共存的關係,免得擦出火花,引燃堆積在舞台下麵的炸藥。

    安德烈等的人來了,一個戴貝雷帽的高個子,穿著一件毛呢外套,剪裁精致,但已經很舊了,手肘處有塊補丁,盡力選了最接近原本顏色的布料,但還是很突兀。這個男人並沒有走進咖啡店,而是在落地窗外路過,站了兩三分鍾,抽完了一支煙,到路對麵的報攤去買了一份《新德國》,走了。這是可以見麵的信號。安德烈等了五分鍾,結賬離開,科裏亞坐在原處沒動,目光一直粘在他背上。

    有人在跟蹤他,當然有了,安德烈在柏林永遠都有尾巴,這無所謂,在路上就能甩掉。戴貝雷帽的人大步走進地鐵站,安德烈走向輕軌。他們會在火車總站見麵,要是蘇聯人還跟著,那就下來,步行到波茨坦廣場。如果戴貝雷帽的人手上的報紙不見了,這意味著他認為情況過於危險,會麵取消。

    兩人夾在稀疏的旅客裏,前後走出火車站,戴貝雷帽的男人腋下仍然夾著卷起的報紙,匆匆走向河岸,消失不見。安德烈慢慢穿過車站前的廣場,那裏空曠荒蕪,零零碎碎散落著用途不明的壕溝和草率補上的彈坑,水泥已經開裂凹陷,中間有一汪肮髒的積水,濕漉漉的車轍在泥裏互相交錯。七年前,盟軍的b-17轟炸機曾經從這裏飛過,擲下燃燒彈。安德烈抬起頭,雙手插在口袋裏,盯著灰蒙蒙的天空看,直到路過的人們不停投來疑惑的目光,才繼續往前走。

    河邊丟棄著更多磚塊和折彎的鋼筋,在勝利日前後的混亂裏,為了快速給車隊開路,士兵都草草把瓦礫鏟到一邊了事,它們就這麽留在原處,被野草覆蓋,無人負責。戴貝雷帽的男人坐在唯一一張存活的長椅上看報紙,安德烈在他旁邊坐下,看著河水輕輕拍打淤泥。對岸有個母親推著嬰兒車慢慢走過,綁在把手上的藍色緞帶隨風搖擺。

    “下午好,君特。”

    “他死了,是嗎?漢斯暴露了。”

    安德烈閉上眼睛,數了兩秒,再睜開。可以預見接下來的幾個月裏他會反複被問類似的問題。這位名叫君特的線人在斯塔西工作,能從不止一個途徑打聽到小山羊的死訊,沒必要撒謊,“是的,但是——”

    “我不幹了。”

    “我完全理解你的感覺,君特,但讓我們先——”

    “我退出,就這樣。我同意幫你的時候就說過了,我隻想賺點外快,沒打算挨子彈。”

    “非常合理的想法,君特,我和你一樣震驚,也很難過,不如休息兩個星期,我們再談下一步。”

    “沒有下一步。我本來不應該再和你見麵的。”他按了按帽子,盡管風並不大,“聽著,我挺喜歡你的,也不討厭英國人。我隻是不能繼續冒險了,我妻子下個月就要生了,你明白嗎?你們不見得會替我照顧她。”

    他是對的,所以安德烈沒有說話。過了五分鍾,焦灼不安的斯塔西軍官站了起來,急著離開。安德烈輕輕叫了一聲他的名字,對方站住了,可能已經猜到情報官想問什麽,這個問題從兩人見麵開始就一直懸在半空中,現在是掉下來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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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是誰對漢斯下手的嗎?就算隻是猜的,也請告訴我。”

    君特抿了抿嘴唇,好像吃到了有強烈苦味的什麽東西,但礙於禮貌不能吐出來。他跺了跺靴子上的泥,看了看地麵,再看了看河水,這才把目光轉向安德烈:“我不敢說我確切知道,但我有種感覺。”

    “我一直相信你的直覺。”

    “來了個新人,在上麵。”君特告訴他,指了指天空,好像斯塔西指揮部設在那裏似的,“三十四歲,或者三十五歲,比我年輕,德國人,不過是莫斯科直接指派的,他自己不久前剛從莫斯科迴國,‘在那邊讀書’,聽說是這樣。像個幽靈,至今還沒人和他說過話,辦公室總是關著門。他的命令都是深夜發的,讓我們去這個或那個地方逮捕‘帝國主義間諜’,十次裏有九次能抓到。我絕對不相信他能從鎖著的房間裏推測出這一切,我認為他在你們或者美國人‘家裏’招攬了地鼠,而且職位不低。”

    “也沒有名字嗎?”

    “他讓別人叫他‘赫爾曼先生’,應該不是真名。”

    “還有什麽值得關注的事嗎?多不起眼都可以。”

    君特皺起眉,思索了一會,搖搖頭。

    “謝謝你,君特。”

    德國人點點頭,沒有道別就走了。報紙留在長椅上,頁邊還有手指摸出來的汗漬。安德烈一動不動地坐在原處,雙手放在大腿上,挺直腰,注視著河水。情報網坍塌起來就像骨牌,一小塊倒下就能引發連鎖反應。君特是他在斯塔西裏麵的最後一雙眼睛,盡管不在高位,但在預警突擊搜查的時候很有用。誰是這個深夜裏開槍的不速之客?害他的羊群四散奔逃。“赫爾曼先生”?莫斯科直接指派?沒人見過,像個幽靈?

    河對岸的母親折返了,走得比剛才匆忙,安德烈思忖她是哪一方的眼線,誰說得清楚呢?柏林到處都是窺視的眼睛。他起身離開,邊走邊小聲哼唱《空中騎士》(*注01),手指在褲腿上打節拍。他焦慮的時候總是這樣。

    ——

    安德烈剛來柏林的時候,這地方是個廢墟,各種意義上都是。戰前建立的情報網已經不存在,線人死亡一大半,剩下的行蹤不明。軍情六處搬進了奧林匹克體育館,中情局悄悄占據了弗倫街的一棟紅磚建築。而克格勃——當時還叫內務部——早就在卡爾斯霍特安營紮寨。英國人還在慢吞吞地修複碎裂的窗戶和被彈片擊穿的屋頂,克格勃已經耐心地織好了龐大的情報蛛網。

    公平而論,五十年代不是軍情六處狀態最好的時候。戰爭剛剛結束,倫敦虛弱又吝嗇,每個便士都要拿去潤滑生鏽的財政齒輪,喂養間諜花費不菲,戰時英雄們也厭倦了這種見不得光的遊戲,要不就去更體麵的部門另謀高就,要不就迴到鄉間大宅一心一意養馬。總部的氣氛就像散場之後的劇院後台,音樂停了,大家都在收拾私人物品,撤下道具,關燈。

    可是鐵幕的交響曲還在繼續,每分鍾都變得更響亮,大號和定音鼓是紅軍,小提琴和鋼琴敲出克格勃的主題旋律。美國人也登場了,隻帶了吉他,格格不入,還比任何人都吵鬧。舞台中央再也沒有英國的位置,可憐的島嶼被擠到邊緣,時不時敲一下三角鐵。法國甚至不在舞台上,戴高樂在聚光燈外大聲抱怨,也許有人聽,也許沒有。

    按照這個比喻說下去,柏林應該是什麽?柏林是舞台本身,所有燈光都打在上麵,太多燈光了,觀眾甚至看不清樂隊,樂隊也看不清對方,盡管他們都努力眯著眼窺視對麵的樂譜。我們總是懷疑對麵偷偷運來了新的布景,但又不能確定,隻好在幕後悄悄打探,同時極力否認自己在偷窺。打架是不可避免的,偶爾打到台前,觀眾也許會鼓掌,也許大聲喝倒彩,雙方都練出了厚臉皮。

    不難想象軍情六處為什麽看上安德烈,一個服役超過五年的皇家工程兵,德語足夠好,可以應付這個被擊敗的敵國首都。他平日被關在空軍基地裏,偶爾在上級軍官監督下到市區裏架設電線。因為反複被情報部門借走當翻譯,軍官們決定讓他留在那裏。安德烈很快當起了信差,脫掉軍隊製服,換上舊襯衫和不合身的長褲,打扮得像個柏林人,在這座被炮火夷平的城市裏鑽來鑽去。

    1949年底,他有了自己的第一個線人,是個在地下酒吧認識的波蘭飛行員,兩個弟弟都死在了卡廷森林,需要為心裏針對俄羅斯的仇恨找一個出口。他仔細向安德烈解釋蘇聯戰機的編隊和唿號,定期送來中隊調動安排,手寫的,整齊又詳細。安德烈這時候才開始學外勤該有的“技藝”,怎樣在通訊被監聽的情況下和線人溝通,怎樣使用死信箱,怎樣藏匿縮微膠片,諸如此類。他和波蘭人選定蘇聯占領區裏的一座穹頂坍塌的教堂做接頭地點,裏麵散落著布滿彈孔的巨大石磚和燒焦的木頭。波蘭飛行員會把緊緊卷起的紙條塞進石板的縫隙裏,那塊石板上壓著倒塌的柱子,看似無法移動,實際上靠近左下角的地方有一道足以伸進半隻手掌的縫隙。安德烈拿走紙條,留下鈔票,美元,不是德國馬克。

    1950年1月20日,波蘭飛行員返迴華沙,再也聯係不上。安德烈預定1月31日正式退役,本不該繼續留在德國,但行動處處長霍恩斯比掃開了官僚主義的障礙物,把他留在了柏林,放手讓他捕捉新的羊群。安德烈在柏林過了二十八歲生日,禮物是微薄的月薪,還有大使館裏的一份新檔案,職務是“電工”,當時在柏林的情報官全都掛著虛假的職位,秘書,翻譯,記者,英文教師。畢竟,雇傭他們的軍情六處在官方文件上也並不存在。

    盡管情報官都喜歡宣稱自己怎樣的人都能對付,一個特定的情報官似乎總是傾向於招來某種特定性格的人。有人擅長編織雲朵,所以總是引來理想主義者;另一些人善於擦出火星,於是更受到行動家的信任。有人偏好羞澀的學者,有人專門拉攏水手和碼頭工人。安德烈喜歡把敵人拉進懷裏:斯塔西、蘇聯軍事情報局、紅軍柏林指揮部的下級軍官,所有那些高傲的,沉默的,狡詐的,警惕的,和他一樣愛玩這個遊戲的。他哼著歌慢慢接近,邀請他們跳舞,悄聲細語安撫他們,用柔軟的繩索套住他們的脖子。

    這裏麵,不可避免地,出現了一個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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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 rider in the sky,1940年代英國流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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