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1960年冬,巴黎。

    哈利已經遲到了,他走出報社時已經比預想之中晚了十分鍾,因為忘了拿禮物,又不得不迴去一次。稍早的時候下過小雪,被來往行人踩成泥水,又重新凝成一層髒汙的薄冰,倒映出昏黃的路燈。車依舊橫衝直撞,哈利已經來這裏三個月了,還沒有習慣巴黎人瘋狂的駕駛習慣。他走下地鐵站,冷風順著長長的隧道衝上來,帶著黴菌、陳腐積水、尿液和機油混合的氣味。

    他要去的小酒館在聖多諾黑街附近的窄巷裏,由酒窖改建而成,有弧形牆壁和可愛的拱形天花板,像一頂倒扣的磚紅色帽子。裝飾著冬青和銀色緞帶的樓梯向下通往一扇安裝著方形彩色玻璃板的鐵門,哈利在外麵站了一兩分鍾,聽著裏麵的喧嘩,深吸了一口氣,輕輕按下門把手。

    他原本的打算是偷偷溜進去,趁亂融進人群裏,但負責翻譯的米涅小姐一眼就看見了他,大聲宣布他的到來。所有視線都轉到他身上,喝得半醉的記者們齊聲大喊“普魯登斯!”,一個高腳杯塞進他手裏,人群像海上風暴一樣把他卷了進去,酒灑出杯子,濺濕了哈利的衣袖,聞起來有強烈的薑汁和糖漿氣味。

    這個派對是報社為加洛瓦先生辦的,他是《視點》巴黎分部的主編,今天退休了。在認識加洛瓦先生的三年裏,哈利第一次見到他穿合身的西裝,之前都是寬大得看不出線條的淺色襯衫,袖子沾著洗不掉的墨水漬,卷到手肘。用黑色軟繩掛在脖子上的眼鏡,加上凸出的肚子和標誌性的光頭,加洛瓦主編看起來就像個漫畫人物。他離職之後,原本負責東歐板塊的施密特先生接替了主編職位,而哈利接替了施密特先生的工作,從明早開始就能搬出嘈雜的大辦公室,轉移到走廊另一頭的私人辦公室,不大,和一個衣櫃差不多,但至少有一扇可以鎖上的門,一扇俯瞰奧斯曼大道的霧蒙蒙的玻璃窗,一個搖搖晃晃的檔案櫃和一盆萎蔫的綠色觀葉植物。

    哈利依然不喜歡派對,他已經改良出一套應付聚會的本事:確保自己和所有熟人打過招唿,在人群中心待一會,然後逐漸退到牆邊,向門口移動,最後——大概一個半到兩小時之後——悄無聲息地離開。此刻他就在著手實施這個計劃,他把裹在淡紫色包裝紙裏的禮物交給加洛瓦先生,接受了對方的熱情擁抱,交換了幾句禮貌的廢話,然後以拿香檳為由,一點點挪出人群,走到冷餐台邊。

    “我能看出來你又準備逃跑了。”

    哈利笑了笑,把一杯香檳遞給走到他身邊的女士:“您為什麽會這麽想呢,米涅小姐?”

    “經驗。”

    “經驗有時候會欺騙我們。”

    “當觀察對象很容易預測的時候就不會。”米涅小姐略微側過頭,耳環在燈光下閃爍。她習慣和報社的雇員們說法語,但對著哈利的時候會說英語,帶著一種難以辨別出處的口音,她的父親是裏昂人,母親則是1910年代逃亡到巴黎的俄國人,因此這位記者不僅是俄語翻譯,還是牽起報社和本地斯拉夫社群的一根線,“今晚有什麽激動人心的計劃嗎,普魯登斯先生?”

    “恐怕最激動人心的計劃就是這個派對了。”

    米涅聳聳肩,抿了一口香檳,像哈利那樣靠在冷餐台上,看著緊緊擠在這頂紅磚帽子下的記者們,孤零零地放在小圓桌上的收音機大聲播放著音樂,因為信號不穩定,時不時會發出刺耳的噪聲,但似乎沒有人在意這件事。

    “聽著。”俄語翻譯對著香檳酒杯說,“明天晚上我和幾個朋友準備一起吃飯,在我家裏,我會準備棒極了的燉肉和酒,如果你想來的話,我們會很高興的。”

    比起派對,哈利更不擅長應付邀約,尤其是這種有言外之意的邀約。他喝了口酒,爭取多幾秒思考的時間。

    “謝謝,米涅小姐。”他開口,“可惜明晚不行,有別的安排。”

    對方衝他微笑,搖了搖頭,像是早就料到了這個迴答,“希望下次你不會再有‘別的安排’,普魯登斯先生。”她吻了吻哈利的臉頰,放下酒杯,把他留在冷餐台邊,迴到人群之中。

    大約一小時四十分鍾之後,哈利悄悄溜出那扇裝著彩色玻璃的門,迴到冷颼颼的街頭,豎起衣領,向地鐵站的方向走去。

    路燈是唯一的光源,街道兩邊的房子都漆黑一片,臨街的商店七個小時前就已經打烊。哈利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倒抽了一口氣。一隻老鼠貼著牆飛快地竄過路燈的光圈,鑽進下水道,消失不見。一陣似有若無的樂聲從不遠處傳來,像是幻覺。哈利不由得停住腳步,仔細聆聽,確實是音樂聲,鋼琴,然後是輕輕的、來自許多個人的笑聲。他循著聲音拐進一條小巷,一家書店開著,燈光從櫥窗和開著的門裏流瀉而出,像盞巨大的提燈一樣照亮了濕漉漉的路麵。現在哈利能聽見清晰的說話聲了,鋼琴奏出一小段緊張的旋律。出於好奇,又或者是對光線和暖意的本能渴望,哈利向那邊走去。

    書店名叫soulignage,下劃線。狹小的店堂裏擺滿了高矮不同的椅子,麵對著由木箱和桌布組成的臨時舞台,都坐滿了,不少人站著。哈利進去的時候沒有引起任何注意,也沒有人轉過頭來看他一眼。鋼琴擺在“舞台”的左後方,旁邊是一個穿著棕色毛呢外套的男人,正高談闊論,哈利的法語不夠好,隻能抓到“西奈半島”、“運河”和“以色列”這幾個零碎的單詞,猜想那人是在談論蘇伊士危機。哈利正好趕上的是演講的尾聲,沒過幾分鍾演講者就宣布這是他今晚想分享的全部內容,問聽眾有沒有問題。一場小型辯論就此開啟,站在哈利旁邊的一個學生模樣的紅發男人非常激動,和穿毛呢外套的演講者來來迴迴爭辯了超過五分鍾,一度還從書架上找出了世界地圖,指著塗成淡綠色的埃及,試圖說服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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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鋼琴師重重地按了兩下琴鍵,打斷了爭論,收迴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前排的人挪動了一下,空出一個位置,讓穿毛呢外套的男人坐下。哈利瞥了一眼手表,本想趁這個時候離開,然而聽眾裏的一個人站起來,走上了“舞台”。

    “亞曆克斯·盧瓦索先生。”鋼琴師宣布,在琴鍵上敲出了一小段高音。

    盧瓦索先生估計是常客了,好些聽眾鼓起掌來。哈利僵硬地站在原處,除了自己的心跳聲之外什麽都聽不見。那確實是亞曆克斯,看起來又不像亞曆克斯,他的金發留長了一點,套著一件簡單的白襯衫,領口露出一截深綠色的領巾。亞曆克斯和鋼琴師握了握手,道謝,整理一下手裏的紙,站到燈光最亮的地方。有人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亞曆克斯衝那個人眨了眨眼。

    “迪格努先生當然很高興看見我,因為他又有機會貶低我的作品了。”人們哄笑起來,亞曆克斯露出了酒窩,掃視了一眼擠滿人的書店店堂,視線掠過哈利,又轉迴來,久久地盯著他。

    沉默時間超過了預期,人們開始麵麵相覷,鋼琴師咳嗽了一聲。亞曆克斯迴過神來,收迴目光,看了一眼稿子,用他那種略帶口音的法語說了下去:“如果各位上周四晚來過的話,就會知道我們討論了作者和角色的關係,我們今晚會繼續這個話題。”

    他沒有再看哈利,但哈利始終看著他。亞曆克斯很習慣他人的關注和掌聲,一向如此。哈利意識到現在他也習慣了尖銳的批評,以同樣尖銳的方式迴應。他大約講了三十分鍾,討論持續了十五分鍾,然後被鋼琴師禮貌打斷,請他讓位給一位準備朗誦作品的詩人。亞曆克斯半開玩笑地鞠了一躬,離開了臨時搭建的“舞台”,並沒有迴到座位上,而是拿走了搭在椅子扶手上的大衣,徑直向哈利走來。

    “外麵安靜一些。”他說,穿上大衣。

    哈利說不出話,隻能點點頭,跟著亞曆克斯踏出門外。

    離午夜隻剩不到十分鍾,風更冷了,卷著潮濕的夜霧。他們並肩走過了兩個街口,都沒有說話。哈利斟酌著許多種開場白,沒有一種聽起來是合適的。最後亞曆克斯停下腳步,轉過身,在路燈下看著他。

    “你看起來很好。”

    我想念你,哈利把這句話吞了迴去。“你也是。”

    “報社怎麽樣了?”

    “不錯,我現在在他們的巴黎辦公室工作,應該會在這裏待上很長一段時間。”

    “恭喜。”

    “謝謝。”

    短暫的停頓。寒風拉扯著他們的大衣下擺,哈利偏偏在這個時候想起了康沃爾夏季的海灘,草莓和氣泡酒的香甜氣味裏混雜了藻類的鹹腥味。海鷗在卵石裏翻找貝類,海浪湧上來的時候就拍拍翅膀跳開。

    哈利清了清喉嚨:“你現在住在這裏嗎?在巴黎?”

    “算是。”亞曆克斯聳聳肩,沒有細說,“第一次來‘下劃線’?”

    “純屬巧合。”

    “我該迴去了,待會還有個小酒會,我知道我應該邀請你的,但我還記得你以前有多討厭這種毫無必要的聚會。”

    “現在也不太喜歡。”

    “我真的很高興見到你,哈利。”

    “我也是。”

    兩人拘謹地麵對麵站了一會,不確定是否應該擁抱。最後亞曆克斯伸出手,哈利和他握了握,對方的手和他的一樣冷。亞曆克斯給了他半個微笑,向書店的方向走去,沒有說再見。哈利在空蕩蕩的街道上站了很久,似乎一時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直到遠處傳來午夜的鍾聲,才打了個冷顫,匆匆向地鐵站走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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