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在交代後事,我聽了心裏酸一陣苦一陣,我對她說:

    “按理說我是早就該死了,打仗時死了那麽多人,偏偏我沒死,就是天天在心裏念叨著要活著迴來見你們,你就舍得扔下我們?”

    我的話對家珍還是有用的,第二天早晨我醒來時,看到家珍正在看我,她輕聲說:

    “福貴,我不想死,我想每天都能看到你們。”

    家珍在床上躺了幾天,什麽都不幹,慢慢地又有點力氣了,她能撐著坐起來,她覺得自己好多了,心裏高興,想試著下地,我不讓,我說:

    “往後不能再累著了,你得留著點力氣,日子還長著呢。”

    那一年,有慶念到五年級了。俗話說是禍不單行,家珍病成那樣,我就指望有慶快些長大,這孩子成績不好,我心想別逼他去念中學了,等他小學一畢業,就讓他跟著我下地掙工分去。誰知道家珍身體剛剛好些,有慶就出事了。

    那天下午,有慶他們學校的校長,那是縣長的女人,在醫院裏生孩子時出了很多血,一隻腳都跨到陰間去了。學校的老師馬上把五年級的學生集合到操場上,讓他們去醫院獻血,那些孩子一聽是給校長獻血,一個個高興得像是要過節了,一些男孩子當場卷起了袖管。他們一走出校門,我的有慶就脫下鞋子,拿在手裏就往醫院跑,有四五個男孩也跟著他跑去。我兒子第一個跑到醫院,等別的學生全走到後,有慶排在第一位,他還得意地對老師說:

    “我是第一個到的。”

    結果老師一把把他拖出來,把我兒子訓斥了一通,說他不遵守紀律。有慶隻得站在一旁,看著別的孩子挨個去驗血,驗血驗了十多個沒一個血對上校長的血。有慶看著看著有些急了,他怕自己會被輪到最後一個,到那時可能就獻不了血了。他走到老師跟前,怯生生地說:

    “老師,我知道錯了。”

    老師嗯了一下,沒再理他,他又等了兩個進去驗血,這時產房裏出來一個戴口罩的醫生,對著驗血的男人喊:

    “血呢?血呢?”

    驗血的男人說:“血型都不對。”

    醫生喊:“快送進來,病人心跳都快沒啦。”

    有慶再次走到老師跟前,問老師:

    “是不是輪到我了?”

    老師看了看有慶,揮揮手說:

    “進去吧。”

    驗到有慶血型才對上了,我兒子高興得臉都漲紅了,他跑到門口對外麵的人叫道:

    “要抽我的血啦。”

    抽一點血就抽一點,醫院裏的人為了救縣長女人的命,一抽上我兒子的血就不停了。抽著抽著有慶的臉就白了,他還硬挺著不說,後來連嘴唇也白了,他才哆嗦著說:

    “我頭暈。”

    抽血的人對他說:

    “抽血都頭暈。”

    那時候有慶已經不行了,可出來個醫生說血還不夠用。抽血的是個烏龜王八蛋,把我兒子的血差不多都抽幹了。有慶嘴唇都青了,他還不住手,等到有慶腦袋一歪摔在地上,那人才慌了,去叫來醫生,醫生蹲在地上拿聽筒聽了聽說:

    “心跳都沒了。”

    醫生也沒怎麽當迴事,隻是罵了一聲抽血的:

    “你真是胡鬧。”

    就跑進產房去救縣長的女人了。

    那天傍晚收工前,鄰村的一個孩子,是有慶的同學,急匆匆跑過來,他一跑到我們跟前就扯著嗓子喊:

    “哪個是徐有慶的爹?”

    我一聽心就亂跳,正擔心著有慶會不會出事,那孩子又喊:

    “哪個是他娘?”

    我趕緊答應:“我是有慶的爹。”

    孩子看看我,擦著鼻子說:

    “對,是你,你到我們教室裏來過。”

    我心都要跳出來了,他這才說:

    “徐有慶快死啦,在醫院裏。”

    我眼前立刻黑了一下,我問那孩子:

    “你說什麽?”

    他說:“你快去醫院,徐有慶快死啦。”

    我扔下鋤頭就往城裏跑,心裏亂成一團。想想中午上學時有慶還好好的,現在說他快要死了。我腦袋裏嗡嗡亂叫著跑到城裏醫院,見到第一個醫生我就攔住他,問他:

    “我兒子呢?”

    醫生看看我,笑著說:

    “我怎麽知道你兒子?”

    我聽後一怔,心想是不是弄錯了,要是弄錯可就太好了。

    我說:

    “他們說我兒子快死了,要我到醫院。”

    準備走開的醫生站住腳看著我問:

    “你兒子叫什麽名字?”

    我說:“叫有慶。”

    他伸手指指走道盡頭的房間說:

    “你到那裏去問問。”

    我跑到那間屋子,一個醫生坐在裏麵正寫些什麽,我心裏咚咚跳著走過去問:

    “醫生,我兒子還活著嗎?”

    醫生抬起頭來看了我很久,才問:

    “你是說徐有慶?”

    我急忙點點頭,醫生又問:

    “你有幾個兒子?”

    我的腿馬上就軟了,站在那裏哆嗦起來,我說:

    “我隻有一個兒子,求你行行好,救活他吧。”

    醫生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可他又說:

    “你為什麽隻生一個兒子?”

    這叫我怎麽迴答呢?我急了,問他:

    “我兒子還活著嗎?”

    他搖搖頭說:“死了。”

    我一下子就看不見醫生了,腦袋裏黑乎乎一片,隻有眼淚嘩嘩地掉出來,半晌我才問醫生:

    “我兒子在哪裏?”

    有慶一個人躺在一間小屋子裏,那張床是用磚頭搭成的。我進去時天還沒黑,看到有慶的小身體躺在上麵,又瘦又小,身上穿的是家珍最後給他做的衣服。我兒子閉著眼睛,嘴巴也閉得很緊。我有慶有慶叫了好幾聲,有慶一動不動,我就知道他真死了,一把抱住了兒子,有慶的身體都硬了。中午上學時他還活生生的,到了晚上他就硬了。我怎麽想都想不通,這怎麽也應該是兩個人,我看看有慶,摸摸他的瘦肩膀,又真是我的兒子。我哭了又哭,都不知道有慶的體育教師也來了。他看到有慶也哭了,一遍遍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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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不到,想不到。”

    體育老師在我邊上坐下,我們兩個人對著哭,我摸摸有慶的臉,他也摸摸。過了很久,我突然想起來,自己還不知道兒子是怎麽死的。我問體育老師,這才知道有慶是抽血被抽死的。當時我想殺人了,我把兒子一放就衝了出去。衝到病房看到一個醫生就抓住他,也不管他是誰,對準他的臉就是一拳,醫生摔到地上亂叫起來,我朝他吼道:

    “你殺了我兒子。”

    吼完抬腳去踢他,有人抱住了我,迴頭一看是體育老師,我就說:

    “你放開我。”

    體育老師說:“你不要亂來。”

    我說:“我要殺了他。”

    體育老師抱住我,我脫不開身,就哭著求他:

    “我知道你對有慶好,你就放開我吧。”

    體育老師還是死死抱住我,我隻好用胳膊肘拚命撞他,他也不鬆開,讓那個醫生爬起來跑走了。很多的人圍了上來,我看到裏麵有兩個醫生,我對體育老師說:

    “求你放開我。”

    體育老師力氣大,抱住我我就動不了,我用胳膊肘撞他,他也不怕疼,一遍遍地說:

    “你不要亂來。”

    這時有個穿中山服的男人走了過來,他讓體育老師放開我,問我:

    “你是徐有慶同學的父親?”

    我沒理他,體育老師一放開我,我就朝一個醫生撲過去,那醫生轉身就逃。我聽到有人叫穿中山服的男人縣長,我一想原來他就是縣長,就是他女人奪了我兒子的命,我抬腿就朝縣長肚子上蹬了一腳,縣長哼了一聲坐到了地上。體育老師又抱住了我,對我喊:

    “那是劉縣長。”

    我說:“我要殺的就是縣長。”

    抬起腿再去蹬,縣長突然問我:

    “你是不是福貴?”

    我說:“我今天非宰了你。”

    縣長站起來,對我叫道:

    “福貴,我是春生。”

    他這麽一叫,我就傻了。我朝他看了半晌,越看越像,就說:

    “你真是春生?”

    春生走上前來也把我看了又看,他說:

    “你是福貴。”

    看到春生我怒氣消了很多,我哭著對他說:

    “春生你長高長胖了。”

    春生眼睛也紅了,說道:

    “福貴,我還以為你死了。”

    我搖搖頭說:“沒死。”

    春生又說:“我還以為你和老全一樣死了。”

    一說到老全,我們兩個都嗚嗚地哭上了。哭了一陣我問春生:

    “你找到大餅了嗎?”

    春生擦擦眼睛說:“沒有,你還記得?我走過去就被俘虜了。”

    我問他:“你吃到饅頭了嗎?”

    他說:“吃到的。”

    我說:“我也吃到了。”

    說著我們兩個人都笑了,笑著笑著我想起了死去的兒子,我抹著眼睛又哭了,春生的手放到我肩上,我說:

    “春生,我兒子死了,我隻有一個兒子。”

    春生歎口氣說:“怎麽會是你的兒子?”

    我想到有慶還一個人躺在那間小屋裏,心裏疼得受不了,我對春生說:

    “我要去看兒子了。”

    我也不想再殺什麽人了,誰料到春生會突然冒出來,我走了幾步迴過頭去對春生說:

    “春生,你欠了我一條命,你下輩子再還給我吧。”

    那天晚上我抱著有慶往家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抱累了就把兒子放到背脊上,一放到背脊上心裏就發慌,又把他重新抱到了前麵,我不能不看著兒子。眼看著走到了村口,我就越走越難,想想怎麽去對家珍說呢?有慶一死,家珍也活不長,家珍已經病成這樣了。我在村口的田埂上坐下來,把有慶放在腿上,一看兒子我就忍不住哭,哭了一陣又想家珍怎麽辦?想來想去還是先瞞著家珍好。我把有慶放在田埂上,迴到家裏偷偷拿了把鋤頭,再抱起有慶走到我娘和我爹的墳前,挖了一個坑。

    要埋有慶了,我又舍不得。我坐在爹娘的墳前,把兒子抱著不肯鬆手,我讓他的臉貼在我脖子上,有慶的臉像是凍壞了,冷冰冰地壓在我脖子上。夜裏的風把頭頂的樹葉吹得嘩啦嘩啦響,有慶的身體也被露水打濕了。我一遍遍想著他中午上學時跑去的情形,書包在他背後一甩一甩的。想到有慶再不會說話,再不會拿著鞋子跑去,我心裏是一陣陣酸疼,疼得我都哭不出來。我那麽坐著,眼看著天要亮了,不埋不行了,我就脫下衣服,把袖管撕下來蒙住他的眼睛,用衣服把他包上,放到了坑裏。我對爹娘的墳說:

    “有慶要來了,你們待他好一點,他活著時我對他不好,你們就替我多疼疼他。”

    有慶躺在坑裏,越看越小,不像是活了十三年,倒像是家珍才把他生出來。我用手把土蓋上去,把小石子都揀出來,我怕石子硌得他身體疼。埋掉了有慶,天蒙蒙亮了,我慢慢往家裏走,走幾步就要迴頭看看,走到家門口一想到再也看不到兒子,忍不住哭出了聲音,又怕家珍聽到,就捂住嘴巴蹲下來,蹲了很久,都聽到出工的吆喝聲了,才站起來走進屋去。鳳霞站在門旁睜圓了眼睛看我,她還不知道弟弟死了。鄰村的那個孩子來報信時,她也在,可她聽不到。家珍在床上叫了我一聲,我走過去對她說:

    “有慶出事了,在醫院裏躺著。”

    家珍像是信了我的話,她問我:

    “出了什麽事?”

    我說:“我也說不清楚,有慶上課時突然昏倒了,被送到醫院,醫生說這種病治起來要有些日子。”

    家珍的臉傷心起來,淚水從眼角淌出,她說:

    “是累的,是我拖累有慶的。”

    我說:“不是,累也不會累成這樣。”

    家珍看了看我又說:

    “你眼睛都腫了。”

    我點點頭:“是啊,一夜沒睡。”

    說完我趕緊走出門去,有慶才被埋到土裏,屍骨未寒啊,再和家珍說下去我就穩不住自己了。

    接下去的日子,白天我在田裏幹活,到了晚上我對家珍說進城去看看有慶好些了沒有。我慢慢往城裏走,走到天黑了,再走迴來,到有慶墳前坐下。夜裏黑乎乎的,風吹在我臉上,我和死去的兒子說說話,聲音飄來飄去都不像是我的。坐到半夜我才迴到家中,起先的幾天,家珍都是睜著眼睛等我迴來,問我有慶好些了嗎?我就隨便編些話去騙她。過了幾天我迴去時,家珍已經睡著了,她閉著眼睛躺在那裏。我也知道老這麽騙下去不是辦法,可我隻能這樣,騙一天是一天,隻要家珍覺得有慶還活著就好。

    有天晚上我離開有慶的墳,迴到家裏在家珍身旁躺下後,睡著的家珍突然說:

    “福貴,我的日子不長了。”

    我心裏一沉,去摸她的臉,臉上都是淚。家珍又說:

    “你要照看好鳳霞,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她。”

    家珍都沒提有慶,我當時心裏馬上亂了,想說些寬慰她的話也說不出來。

    第二天傍晚,我還和往常一樣對家珍說進城去看有慶,家珍讓我別去了,她要我背著她去村裏走走。我讓鳳霞把她娘抱起來,抱到我背脊上。家珍的身體越來越輕了,瘦得身上全是骨頭。一出家門,家珍就說:

    “我想到村西去看看。”

    那地方埋著有慶,我嘴裏說好,腿腳怎麽也不肯往那地方去,走著走著走到了東邊村口。家珍這時輕聲說:

    “福貴,你別騙我了,我知道有慶死了。”

    她這麽一說,我站在那裏動不了,腿也開始發軟。我的脖子上越來越濕,我知道那是家珍的眼淚,家珍說:

    “讓我去看看有慶吧。”

    我知道騙不下去,就背著家珍往村西走,家珍低聲告訴我:

    “我夜夜聽著你從村西走過來,我就知道有慶死了。”

    走到了有慶墳前,家珍要我把她放下去,她撲在了有慶墳上,眼淚嘩嘩地流,兩隻手在墳上像是要摸有慶,可她一點力氣都沒有,隻有幾根指頭稍稍動著。我看著家珍這副樣子,心裏難受得要被堵住了,我真不該把有慶偷偷埋掉,讓家珍最後一眼都沒見著。

    家珍一直撲到天黑,我怕夜露傷著她,硬把她背到身後。家珍讓我再背她到村口去看看,到了村口,我的衣領都濕透了,家珍哭著說:

    “有慶不會在這條路上跑來了。”

    我看著那條彎曲著通向城裏的小路,聽不到我兒子赤腳跑來的聲音,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滿了鹽。

    那天下午,我一直和這位老人待在一起,當他和那頭牛歇夠了,下到地裏耕田時,我絲毫沒有離開的想法,我像個哨兵一樣在那棵樹下守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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