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朗以扔垃圾為由出門,和馮欣一起走到遠離病房的窗邊,馮欣道:“昨天走得急,忘了告訴你,瞿總的事,你先不要對外說。”


    瞿朗原本也沒有說的打算,但馮欣特意提,他便問了句:“為什麽?”


    馮欣道:“暫時還是瞞著點比較好,不然會影響很多合作方對公司的風險評估,公司內部也會很麻煩。之前瞿總都說是出差,上個月有人傳瞿總出事,她還特地去公司露過麵。”


    這方麵的事瞿朗不懂,他隻能配合地說:“好。”


    “瞿總其實可以不用這麽拚……”馮欣欲言又止。


    “我明白。”瞿朗低聲說,然後微笑:“國家隊的試訓,我不去了,我會留在這邊,多陪陪我媽。”


    “……”馮欣後悔開這個口了。


    一直以來,瞿朗給她的印象是隨心所欲無憂無慮,對什麽事都散漫不上心。


    但現在看來,似乎不是那樣瞿朗比她想象的懂事很多。


    對於沒心沒肺的人,耳提麵命三令五申都不過分,但對於早就接過壓力默默承受並消化的人,多說一句都是殘忍。


    是因為單親,又早早脫離瞿嫻過起集體生活的原因嗎?


    馮欣思索著自己和瞿朗同齡時在想什麽,如果是她遇到這樣的事,或許未必能像瞿朗一樣冷靜穩定。


    看著瞿朗眼下的青黑,馮欣心中歎息,說道:“有什麽事盡管跟我說,別自己窩著。”


    “我沒事兒,”瞿朗說道,“欣姐,要是沒別的事我先去打個電話。”


    馮欣點頭,瞿朗掏出手機,往走廊盡頭走去。


    瞿朗先跟之前聯係過他的國家隊教練通了電話,這倒簡單,每年都有和他資質差不多的選手被輸送過去,他並沒有多特殊,不去就不去了。


    麻煩的是老楊,大概是那邊的教練找老楊問詢了情況,老楊暴跳如雷地打過來,瞿朗擔心他在去聯係瞿嫻,不得不隱晦地說明了一下情況。


    老楊前一秒還在數落他,後一秒咯噔啞火,半天沒說出話來。


    瞿朗道:“教練,我家的事,您能別告訴隊裏的人嗎?程嘉遇他們也別說。”


    “啊,行,那肯定的。你……你條件好,錯過這一次也沒事,以後還有的是機會呢。”瞿朗家裏的情況老楊很清楚,再說訓練的事就很沒人性,可他也不會說別的,徒勞地安慰了兩句,幹巴巴地掛了電話。


    以後。


    瞿朗有一瞬間想,是啊,以後。


    可他馬上驚醒,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想沒有瞿嫻的以後。


    他在走廊上站了半天,低頭看自己握劍的手,最後用這隻手揉了揉僵硬的臉頰,露出輕鬆的笑容,轉身迴了病房。


    瞿嫻兩天之後想起這一茬中秋假期前老楊打電話告訴過她便轟瞿朗去國家隊報道,用詞很不避諱:“你該幹什麽幹什麽,賴我這兒幹嗎?我死了你還不活了嗎?”


    瞿朗聽到“死”這個字眼心裏一抽,隻能像瞿嫻一樣用輕鬆的言語淡化那片陰影,“不是活不活的事兒,是我自己不想練了,我之前不就說過麽,又不是什麽大眾化的項目,還又苦又累的,關注度也就那樣,拿了冠軍也沒什麽意思,不如趁早幹點別的呢。”


    “你別給我來這套,我要是沒事,你愛怎麽玩怎麽玩,不圖名不圖利,玩幾年再迴來接著練也一樣,但現在不行,你現在喜歡什麽,就必須給我去做什麽,我可沒有多餘的功夫等由著你了。”


    瞿嫻很少對瞿朗說“給我”做什麽什麽之類的話,又屢次強調自己快死了,瞿朗聽著聽著也來了強脾氣,“您怎麽就知道我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了?”


    瞿嫻反詰:“我是你媽,我能不知道你怎麽想的?”


    瞿朗打定主意不認,也有幾分因由不明的賭氣成分:“那您這次是真想錯了。”


    “……”瞿嫻聽著他的語氣,看著他的表情,突然就愣住,自我懷疑起來,“我……想錯了嗎?”


    她從來沒想過自己不了解瞿朗,但瞿朗如此堅定地說她錯了,讓她產生了巨大的恐慌與自責難道這麽多年,她從來都不了解自己的兒子嗎?


    瞿嫻很想在瞿朗麵前表現得豁達坦然,不讓自己對死亡的恐懼影響到瞿朗,給瞿朗的生命覆上陰霾。


    但她忽然怕了,她這輩子不了解瞿朗,以後也不會再有機會了。


    害怕便會失控,瞿嫻控製不住地掉眼淚。


    瞿朗頓時變了臉色,匆忙抽出紙巾幫瞿嫻擦眼淚,“媽,你怎麽了?你怎麽哭了?”


    “沒什麽,我……對不起……”瞿嫻接過紙巾慌亂地擦製不住的淚水,“對不起,我什麽都不知道……”


    瞿朗按在病床上的手倏然收緊,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顫抖。


    從昨天看到瞿嫻到現在,他一直沒哭,一是還沒徹底反應過來,二是不想影響瞿嫻的心情。


    但此時此刻,看到瞿嫻自責地哭泣,他終於忍不住了。


    “沒有,媽,您知道,您沒想錯,我確實喜歡擊劍,我……我會繼續練下去的,媽,您放心,放棄這次選拔也沒事的,楊教練說我的實力擺在那裏……”


    瞿朗他一向覺得自己能說會道,氣起人來能滔滔不絕,此時喉嚨間卻艱澀無比,想擠出一個字都難。


    “以後還有得是機會,我以後……”瞿朗忍不住哽咽出聲,脊背曲伏,把額頭抵在了瞿嫻的腿上。


    瞿嫻給予了他生命,給予了他優渥的生活和追求夢想的機會,又在最後,慷慨地給予了他“想到以後”的赦免。


    第40章


    ===================


    往年秋天,瞿朗不是在訓練就是在比賽,今年卻是在醫院裏度過的。


    瞿嫻化療之後困倦地躺在病床上沉睡,瞿朗幫她蓋好被子,看了眼手機,差不多到了和周敘白約定的時間,便起身出門,靠在遠離病房的走廊牆上撥通了周敘白的電話。


    “巡演怎麽樣?”電話一接通,瞿朗便問。


    周敘白那邊演奏會剛結束,觀眾還沒全部離場,後台人來人往,管樂騰挪發出雜聲,他輕輕唿出一口氣,說:“還好。”


    瞿朗笑道:“你說‘還好’就是‘很好’了。”


    周敘白穿著黑金的宮廷風演奏服,靠在休息室的牆邊,黑色短靴的鞋跟抵著地麵,長腿一曲一直,握著手機彎了下唇,沒有反駁瞿朗的調侃,轉而道:“你呢?”


    他們最近有一周沒說上話,隻能在微信上看到各自的留言。


    周敘白問:“訓練怎麽樣了?在那邊還適應嗎?”


    從聽到周敘白的聲音起,瞿朗的嘴角都是翹著的,聽到這一句後弧度緩緩抿平,他看著地麵,若無其事地說:“有什麽不適應的,在哪裏訓練都一樣……別說我了,沒什麽意思。”


    周敘白乜過亮著屏幕的手機最近每次提到訓練,瞿朗都會很快轉移話題。


    他剛剛結束一場酣暢淋漓的表演,激蕩的心緒還沒完全平複,卻沒有過多地宣泄,思忖著說:“我抽時間迴去”


    可他說到一半就被瞿朗拒絕,“不要,你迴來我也出不去,見不到麵不是白折騰了?”


    瞿嫻對外還在隱瞞病情,瞿朗已經沒有餘力,更不想因為無法改變的事影響周敘白的第一次巡演


    瞿嫻現在的情況時好時壞,他要用盡全力才能忍住不將心中的恐慌傾瀉在周敘白身上,如果真的看見周敘白,他不確定自己還能不能摒得住。


    周敘白合該在聚光燈下,在萬千矚目、光華璀璨的音樂廳中做純白無瑕的鋼琴王子,瞿朗不希望那些纏繞著自己仿如深海海藻一樣的情緒順延著爬到周敘白身上。


    “你三月不是就迴來了?”瞿朗輕快道,“沒幾個月了,到時候再見不也是一樣嗎?”


    三月,那時候不管是瞿嫻,還是周敘白的巡演,都快到尾聲了。


    瞿朗覺得肩膀發沉,幾乎要將他壓倒下去,他不敢細想,也再說不下去,匆忙和周敘白道別。


    正要掛斷電話時,忽聽走廊盡頭的電梯傳來叮的一聲,電梯門打開,沈佳蘭捧著一束花從裏麵出來,看見瞿朗招了下手,“瞿朗!”


    瞿朗驚訝地站直身體,手指剛好按在掛斷鍵上,等他反應過來低頭看時,通話已經結束,不由恍神周敘白剛才……聽到了嗎?


    不對,更重要的是,這一層是特需病房,除了醫護人員之外,沒有病人和病人家屬同意,其他人是上不來的。


    沈佳蘭怎麽會來這裏?


    音樂廳後台,周敘白握著手機看著熄掉的手機屏幕,片刻後解鎖調出通訊錄,手指懸在瞿朗的名字上猶豫了一會兒,最後將手機重新熄屏。


    經紀人邊打著電話邊推開休息室的門,示意車來了,周敘白收起手機,跟著經紀人離開。


    瞿朗等了片刻,沒見周敘白打過來,心想著大概是沒聽到,於是把手機裝迴口袋,迎上朝他走來的沈佳蘭,往她身後望了望,確定沒有別人,才驚異地問:“你……你怎麽來了?”


    沈佳蘭麵上剛見到瞿朗的那點笑意沉下去,神色變得肅穆,說道:“我來看瞿阿姨。”


    瞿朗眉梢壓低:“……”她是怎麽知道的?


    大約是瞿朗的猶疑太過明顯,沈佳蘭解釋道:“昨天瞿阿姨和我媽通過電話,我才知道。”她刻意略過了瞿嫻的病情,說道:“我媽在外地出差,所以我代她過來看看。”


    “這樣……”瞿朗不清楚瞿嫻的打算,既然是瞿嫻說的,他便也不再隱瞞,打起精神和沈佳蘭聊著天,帶她去了病房。


    瞿嫻睡下沒多久,沈佳蘭等了半個小時,便先把東西放下,說改天再來。


    瞿朗送她出去,不確定能說多少,索性把話題引開到其他方麵,目送她坐上自家的車,才轉身迴去。


    他沒有坐電梯,而是選擇爬樓這是他在醫院裏唯一能做的運動。


    折返爬了三四十分鍾,又在樓道裏坐了一會兒,等到汗落下去,返迴病房衝澡。


    從衛生間出來時,瞿嫻已經醒了,以往明亮的眼睛半垂著,瞥著放在床頭的花瓶,看到瞿朗,問了句:“誰來了?”


    瞿朗忙過去幫她把床搖起來,在她背後墊好枕頭,坐迴床邊說:“沈佳蘭。”


    “是她啊。”瞿嫻笑了笑,伸手去撩花葉,手沒伸到就覺無力,半路垂下來。


    瞿朗把花瓶拿到她麵前給她看,說道:“您告訴她們了?”


    “嗯。”瞿嫻點頭。


    “欣姐不是說……”不要對外說嗎?


    “她們沒關係的。”


    瞿朗想問為什麽,又擔心瞿嫻沒力氣說太多話。


    瞿嫻拍拍他的手,示意他把花瓶放迴去,往後靠在身後的枕頭上。


    過了一會兒,她開口:“斐雅,聽說過嗎?”


    瞿朗:“運動服那個?”


    小時候經常在鋪天蓋地的廣告裏聽到,最近幾年倒是沒怎麽注意了。


    “運動服、運動鞋、運動器材……總之是個運動品牌。”瞿嫻停了停,才繼續往下說:“除了現在長起來的小孩子,國內大多數人都聽過斐雅,她們家也算是老牌企業,知名度很高,但現在的市場份額大不如前了。”


    瞿朗:“……”


    這和沈佳蘭來醫院有什麽關係嗎?


    瞿嫻思索了一會兒,說道:“過段時間,我們要和斐雅成立一個共同投資基金。”


    瞿朗:“?”


    瞿嫻看著他,紫白的嘴唇動了動,最後輕輕搖頭,靠迴去,閉上了眼睛。


    瞿朗起身想幫她搖床,被她擋迴去,“我就這麽躺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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