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奇,咱們明晚見,我跟你割夜草去。”


    “明晚?什麽明晚?姑娘,喔,不行的——”元玉一聽大驚失色,揮舞兩手,哪知朱拂曉羅裙一蕩,舉步就走。


    “姑娘,等等,別走丟了!潤玉你還賴在地上等茶喝啊?快跟上呀!”


    “嗚……人家腿軟嘛……”


    “沒用!”翻白眼兼跺腳。


    “嗚……”


    無暇多說,元玉趕著追上自家姑娘。她先是氣急敗壞、雜念個不停,跟著像吃了大力金剛丸似的,一臂拉起癱軟無力的潤玉,把潤玉拖走之前,還不忘惡狠狠地迴瞪從頭到尾不發一語的男人一眼。


    “嚇!”迴眸怒瞪的一刹那,她猛地倒抽寒氣,麻涼竄上背脊。


    現、現“原形”了!


    這個叫“阿奇”的男人如果……如果打一開始就用那種眼神看人,被他捏在手裏時,她八成……應該……絕對是……不敢衝著他亂踢、亂揮、亂叫罵!


    危險危險!不妙不妙!這男人好古怪,邪乎得很,她不喜歡他!


    老天,姑娘這迴究竟惹了誰?


    顫顫顫,小下巴突然顫個沒完,元玉用力咬住兩排小白牙,僵硬地撇開頭,扯著抽泣抽個沒完的潤玉踉蹌跑開。


    人走光,馬廄猶原浸潤在偏冷色的清輝裏。


    高大身影終於有所動靜。


    阿奇淡淡收迴視線,彎身拾起腳邊一條沾了血的綢巾,指腹摩挲綢巾時,他一手下意識摸向頸後傷處,五官沈靜隱晦。


    他把綢巾湊近鼻間嗅了嗅,在拭過唇上殘存的女性芬芳後,將巾子收進懷中。


    當夜,迴到“長春藥莊”的西側菊院,兩名貼身丫鬟伺候主子上榻歇息,一張小嘴叨叨念念,另一張則抽抽噎噎,從頭至尾沒停歇。


    “姑娘,您明晚不能去見那個……那個阿奇!他不懷好意,存心挖坑要您往下跳,肯定是這樣,您別再見他!元玉明天就請護送咱們來此的四位女師傅一塊兒住進菊院,姑娘出門在外,身邊沒個懂武識路的人相伴,實在不成。”略頓,嗓音尖銳。“潤玉,別把鼻涕黏在姑娘的水衫上!”


    “嗚……人家又沒有……”用力吸鼻子,百般無辜。


    “就是知你沒有,所以事前提點,等真有了才說,還點個啥用?”話音又頓,叨念的對象再度轉迴來。“姑娘,您老大不小,現下才思春算是晚上許多,金嬤嬤這兩年就盼您替自個兒找個如意相好的,如果您沒這意願,要一輩子當清倌,‘綺羅園’裏也沒誰敢使強相逼,反正金嬤嬤跟您之間,啥兒契約也沒打……但您若有這興頭,那就該轟轟烈烈、熱熱鬧鬧辦一場‘奪花大會’,來個萬中選一,也才配得上姑娘江北花魁的名氣,至於那個阿奇……他真想一親芳澤,也得乖乖按規矩來呀,您說是不?”


    “是……”潤玉眸中含淚,自個兒替主子答話。


    真是的。這兩個小丫鬟愈來愈會鬧。


    朱拂曉半句話不答,唇弧似有若無,由著兩丫鬟幫她卸妝、順發、換衫。


    夜已深沈,一屋幽靜,銅鏡在燭火中泛光,她素淨的臉蛋瞧起來較實際的二十四歲小上許多,映在鏡中,經霜的眉眸淡淡,更顯荏弱。


    元玉和潤玉是她從金嬤嬤手中買下的一雙小姊妹,跟了她六年,既是她的丫鬟,自然可以不當“綺羅園”裏的姑娘,亦無須辛苦學習金嬤嬤安排的各項技藝,更不用進“憐香閣”練身段、練一切關乎男女性事的玉女功,在“綺羅園”裏,小姊妹倆隻需聽她的話辦事,她們屬於她。


    她喜歡有東西專屬於自己。


    她喜歡有誰專屬於她。


    唉,隻是她這個主子太過縱容,養得底下人無法無天,竟敢管到她頭上。


    元玉愛叨念,有時念得她耳朵都快出油;潤玉愛哭,常被她這個主子要挾,嚇得欲哭不敢哭。她們真煩人,但好可愛,她就愛小姊妹倆替她焦急,惹得她們倆蹦蹦跳,在她身旁吵吵鬧鬧,那才有趣。


    她喜歡可愛的人。


    所以,她喜歡阿奇,憨厚老實,讓她心癢心憐。


    對著銅鏡,她摸到餘留在眼角的潤意,這一晚她笑得雙眸潮濕呢。


    阿奇……阿奇……她和他相約夜遊,要去看河邊青草間的點點流螢。


    她滿心期待,希望那一個夜晚快快到來,她要去馬廄找他。


    “長春藥莊”好大,東西相通,南北相貫,迴廊外還有迴廊,院落外更有院落,她以為會再次迷路,兜兜轉轉間卻神奇地尋到通往馬廄的方向。


    阿奇不在那裏。


    她找不到他。


    相約的那一夜,守著馬廄的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漢,對方露出近似迷惑的古怪神色,告訴她,從未聽過阿奇這個人。


    怎麽會呢?


    “姑娘,您喝太多了!”


    元玉的驚唿在耳畔爆開,她略顛的身子隨即感覺到支撐。


    喉中盡是酒氣,肚腹滾燙翻攪,朱拂曉眨睫輕笑,指中尚勾著一隻小酒壺的壺耳,好不正經地摸了元玉的嫩頰一把。


    “不是叮囑過你,就算真喝多了、喝醉了,也不能嚷嚷得這麽大聲,泄了底氣又自曝其短,可不好再跟對方周旋。”再有,她沒醉,僅是有些醺醺然。


    元玉沒好氣地一歎。“姑娘何妨睜大眸子瞧瞧,這堂上還有清醒的人嗎?咱喊得再響,泄您底氣,也沒誰再有本事同您較勁。”


    今日是當地的“藥王廟”大慶,“長春藥莊”上上下下忙作一團,除按古禮祭酒拜廟,一整日,前來拜會的各地藥材交易商更是川流不息。


    到了晚上,莊外熱鬧至極,集市不歇,此起彼落的鞭炮聲響徹雲霄,而莊內好戲開鑼,主人家今年當真好大手筆,在藥莊堂上設宴慰勞自家手下,除請來幾團功夫了得的江湖賣藝人當堂表演,正所謂好酒沈甕底,更有江北花魁娘子的琴藝和歌藝壓軸演出。


    她懷抱琵琶彈唱,按例得了個滿堂彩,幾曲之後,藥莊老管事讓底下人送上三杯果香濃鬱的瓊漿,說是主人家的意思。


    要她喝酒並非難事,隻不過得按著她的規矩來,她飲一杯,在場同歡者也得飲上一杯,總歸是獨酌傷永夜,對飲不寂寞,得意且盡歡。


    “喲,就奴家這淺薄酒量,藥莊的各位爺兒們,難不成怕了嗎?”她舉杯笑問,嘲弄意味欲掩不掩地夾在柔軟語調裏。


    男人的麵子永遠比裏子要緊,於是,她總是贏,總能激得那些老爺、大爺和小爺們咕嚕咕嚕地把酒當水猛灌,一杯一杯,千杯萬杯再來一杯,豪情盡付杯中物,跟她鬥酒膽、拚酒量。


    但,她總是贏。


    環顧堂上倒得橫七豎八的大爺小爺們,清醒的僅剩下靜佇一旁等候差遣的幾名家仆和婢子,朱拂曉挑眉輕哼。


    有本事鬥倒一堂子的男人,她更覺意氣風發,神智因自得而清明許多。


    她沒醉,她從不醉酒,隻是腳步有些虛浮,思緒動得有些慢,如此而已。


    “元玉,我又贏了。”她脆聲笑,不再依賴丫鬟的扶持,晃著螓首小苦惱,不太真心地歎道:“我總是贏,這可怎麽辦才好?”


    元玉就氣她鬥酒,也不知她爭什麽。“待會兒潤玉把解酒茶煮好後,姑娘乖乖喝下便是,還能怎麽辦?”


    “嗬嗬,你兩頰鼓鼓的,好可愛。元玉元玉,我就愛你氣惱我!”


    無可救藥!元玉無聲仰望屋梁,搖搖頭。


    今兒個這場麵也非頭一遭了,主子酒喝多了就愛笑愛鬧,她自能應付。“我扶姑娘迴小跨院歇息吧。”


    “還早呢。”朱拂曉香肩一聳,勾著酒壺,步伐如醉舞地跨出藥莊大堂。


    “姑娘……”元玉跟了出來。


    挨著紅桐柱子,朱拂曉滑坐在廊階上。


    “元玉,今晚的月娘彎彎地像在笑,它衝著我笑,我隻好也衝著它笑。知己難尋,不能辜負,怎麽也得對飲一番。”說著,她咭咭笑地舉起酒壺朝穹蒼遙敬,然後以口就著壺嘴,囫圇灌下酒汁。


    元玉忍住跺腳、翻白眼的孩子氣舉動,招來兩名藥莊的婢子,請她們暫且幫忙照看朱拂曉。


    “姑娘老實待在這兒,哪兒也別去,咱去瞧瞧潤玉的醒酒茶究竟煮好沒,再幫姑娘調薄荷水擦臉,一會兒就迴來——哎啊!我說姑娘,能喝的全都敗在您手下,您別再喝了!”強勢的小手一把奪下主子手裏的酒壺,搶到手才察覺壺中空空,都快見底了,奪不奪已無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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