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廂裏的清安自顧牧離開後,心裏頭就沒有平靜過,十分不安,台上的表演隻覺得索然無味,窗外那大聲的叫好和鼓掌也隻平添幾分聒噪,時間點滴流過,她已經有些後悔今日隨著顧牧出門了。


    若是不出門,哪裏憑空生出這許多心事?


    台上唱著“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聲如裂帛,穿雲透月,訴不盡綿綿心意,包廂裏靜謐無聲,清安的臉在燭光映照下,半邊暗雪欺霜,光若凝脂,半邊沉默寂寥,神情淡淡。


    眾人連一聲都不敢出,縱然是流雲飛雪這對頗得寵的姐妹,在清安心情煩躁時,也是不敢上前說笑解悶的。


    猶如醍醐灌頂,清安忽然間就明悟了自己的心。


    情竇方初開,迴味便是苦澀。


    包廂裏的安靜一直維持到百花會結束,二樓各個包廂裏的人開始陸續離去,顧牧依然不見身影,清安不由得躊躇不定,她到底是在這裏等顧牧還是先離開呢?


    等,又是想等也不知道兩人有什麽好說的,花了這許多時間,她真的有等的必要嗎?


    不等,不等的話,心底總留有三分不甘,兩分不舍。


    到底是晴空跟著清安的日子長,清安眉頭一動,她便知曉其意,有些事,旁觀者永遠比當事人更清楚明白。


    “郡主,不若留下小南小北給顧二爺迴話,我們先走罷,離開芳怡館過遲恐為不美。”晴空上前一步道。


    清安心底微一猶豫,還是淡淡地道,“再等等吧。”


    晴空望著清安的臉色,欲言又止,卻不敢再勸。


    正在此時,阿大匆匆趕了迴來,逆著人流上了包廂。


    “小的給郡主請安,我家公子遇到一件急事,必須要立即處理,吩咐小的和南北先護送郡主迴家,等此事畢,公子定登門請罪。”


    雲裳雖然是在執行任務,卻留了個心眼,幹得很不厚道,殺了顧牧一個措手不及,他不得不立即去啟動籌謀多日的布局,否則被對方從賬冊中覺察到痕跡,這段時間的所有心血都得付諸流水,而參與其中的鷹衛和景帝心腹甚至會有生命之虞。


    顧牧本就一心求著景帝鬆口成全他和清安,更不敢在這樣的大事上出差錯,若是給景帝留下個兒女情長的印象,隻怕他和清安就更不可能了。


    得知顧牧並不是在雲裳那裏,清安心裏仿佛打翻了五味罐,酸甜苦辣鹹,齊齊湧上心頭,但到底,還是鬆了口氣,隨即臉上微微一熱,假裝沒有發現自己的異常,鎮定地道,“行,那就聽你們二爺的,收拾收拾我們也迴去吧。”


    她一鬆口,大家都放下了心,手腳麻利地將包廂裏屬於他們自己的東西飛快地整理好收起來,由阿大領頭,南北斷後,一行人出了包廂,融進了人流中。


    在她們身後,隔壁包廂裏,一名俏婢透過門縫緊張地盯著她們的背影,咽了口吐沫,“郡主,她們離開了。”


    宛若地獄裏的惡鬼,長寧郡主那張清麗的臉上布滿猙獰可怖的神情,陰狠地道,“她不是整日不知廉恥地纏著顧郎嗎?這麽想男人,我就讓她好好地去伺候男人,天天離不開男人,好好地滿足她去!”


    敢和她搶顧郎的都得死,都去死好了!


    那俏婢癱在門邊,兩股戰戰,滿臉淚水,滿心大禍臨頭的絕望——不幫郡主,郡主說要把她賣給芳怡館當最下等的姑娘,她立即就會死得很慘,而幫了郡主,她還是逃不過一死,綁架拐賣靖安郡主,這絕對不是之前那些沒證據不了了之的事件可比的,連郡主都未必能保住命,她一個聽命的小嘍囉,更不可能死裏逃生,郡主這是瘋了,瘋了!


    郡主居然異想天開地打算綁架靖安郡主,將她塞進媚語樓的迴南隊伍中,這,這怎麽可能成功?


    清安可不知道危險正在逼近,是個正常人都不會天天以為自己會被害,京城裏活躍的千金閨秀多了去了,也沒見誰害怕出事就不出門了。


    芳怡館辦百花會多年,早有經驗,出門時客人們走的並不是一道大門,尋常客人便從正門出,而身份更高更重要更特殊的客人,都分流到北門,一方麵區分了尊卑之別,另一方麵也有減緩正門壓力,減少出現事故的可能。


    但減少,不代表沒有!


    清安越是往外走,越是感覺心跳加快,心頭生出無數慌亂的情緒,從北門跨出去的刹那,突然湧上來一波三十多個人高馬壯的漢子,清安一行猝不及防,當場便被衝成三段,當中隻剩下清安和扶著她的飛雪。


    前麵的阿大頓覺不妙,轉身就要衝迴清安身邊,卻被四五個人有意無意地阻攔推擠,他當下也顧不上遮掩身手,揮掌拍了出去,一下子掃翻了三個大漢,口吐鮮血地委頓在地!


    “殺人啦,殺人啦——”也不知是誰一聲大喊,現場頓時亂了!


    阿大反應夠快,南北小廝以及清安身邊的晴空等人反應也不慢,隻可惜,雙拳難敵四手,他們人手還是太少了,對方雖然沒有高手,卻人多勢眾,又是以有心算無心,縱使阿大等人身手了得,打倒所有人也需要時間。隻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們便看到,高大彪悍的人牆縫隙中一道淡藍的身影軟軟倒下,阿大等人更加焦急。


    說時遲那時快,兩側的牆頭上刷刷地射出了數十把柳葉飛刀,眨眼地上便躺了一片,三十多個漢子一個都沒逃掉,然而,倒地的人牆中,並未看到那道藍色的身影,地上隻剩下一截淡藍色的胡服衣袖。


    清安不見了!


    ……


    清安再次清醒過來時,是在一輛搖搖晃晃的馬車裏。


    她斜躺在車榻上,雙手被縛在身後,一身錦緞但材質一般的衣服,馬車裏除了她,還有另一名遠山眉狐狸眼腰如楊柳的女子。


    見到清安醒來,她湊近前笑道,“喲,妹妹醒啦?”


    清安確定自己不認識她,既不知道對方的身份,以及自己眼下的處境,也不知該不該開口。


    那女子似乎是誤會了清安的沉默,絮叨地勸道,“妹妹放心,我們也不算是壞人,我們是江南媚語樓的,雖說你家嫡姐將你賣給了我們,明說了要你當最下等的娼,不過就憑你這條件,咱們媽媽怎麽舍得糟蹋這樣的好苗子?反正到了媚語樓,就是我們的地盤,你嫡姐再狠毒,手也伸不到南方去,我估摸媽媽定然會將你好生調教,養在書寓裏,將來送給達官貴人做妾,你要是個有本事的,想翻身也不是沒有機會。你想想,你一個庶女,在那種嫡母嫡姐的手裏,最好的結果也莫過於此了,萬一你嫡母一個狠心,將你嫁給那等吃喝嫖賭的無賴或者有錢變態的老頭,豈不比現在處境更加淒慘?”


    清安的心隨著這一番話沉到了穀底。


    嫡姐?媚語樓?發賣?


    這女子雖然話多,卻條理清晰,清安很容易便弄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弄明白後,她倒沒有過分慌張沮喪,隻是覺得不解,到底是誰跟她有深仇大恨,居然想出這麽惡毒的主意害她!


    而這個人,似乎知道她的身份和背景,所以不惜利用這次百花會,將她弄到南方去,天高皇帝遠,她的靠山再硬,隻要拖一段時間,她整個人生就毀了!


    說到底,她已經被賣入了青樓,在青樓裏滾一遭,就算她完好無損地被救了出來,也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大秦對女子再寬容,也沒寬容到這個地步。


    “姐姐,您是?”清安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秀,遇到事情隻會哭,她自己明白自己的優勢,想要脫困並不困難!


    那女子見清安居然願意開口,頗覺意外,多少剛入門的女子,無論性情是懦弱還是剛烈,無一例外,不是哭鬧就是尋死,拚命折騰的不知凡幾,如清安這般冷靜的她從未見過,倒枉費了媽媽怕她尋死覓活,特意把最能言善辯的自己調來跟她乘一輛車的心意。


    “我是媚語樓的芳若,今次百花會掙了第一等,總算能進知府家的門了,沒白跑一趟。”芳若的語氣中頗有幾分自豪,“憑妹妹的容貌氣質,便是什麽都不會,也是天生的第一等花魁,待媽媽調教一陣子,最次也能嫁入鹽商家,咱們這些姐妹們拚命努力的最終目標,可不就是從良麽,妹妹隻看著姐姐,便知道生活還是有希望的。”


    若不提這芳若句句暗示她乖巧聽話,清安倒覺得這女子著實是個妙人,風塵裏也有奇特女子,隻是她如今卻沒有太多時間和心力去旁顧無關之事,她微笑道,“芳若姐姐放心,我自然是不會尋死的,隻是不知能不能見你口中的媽媽一麵?”


    芳若淡淡的遠山眉揚起,眼中閃過一抹警惕,“你想做什麽?”


    清安莞爾一笑,道,“我想和媽媽談談,你們隻怕不曉得,你們惹上天大麻煩了。”


    芳若一愣,她們樓裏也不是沒經手過官宦小姐,氣質當然比小門小戶的出眾,單說她自己,就是千金小姐出身,隻是像眼前這女子這般淡定平和、坦蕩自信的,卻當真光耀奪目,氣勢不凡,這樣的氣勢,普通官宦人家還真養不出來,這點眼力她還是有的。


    清安知道她半信半疑,卻也不欲和她多說什麽,隻道,“我這身衣服,是被人換了的,我的身份,也不是什麽嫡母嫡姐手中的庶女,而是侯府之主,你們媽媽若是不想媚語樓出事,還是來見見我吧,媚語樓就算在江南勢大,在我以及我的家人眼中,也不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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