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來的一聲把段茂真嚇得直拍胸口,心虛地別開了眼睛,囁喏道,“我沒看什麽,就是想二哥了,還有……還有大哥的忌日快到了,想問問你迴去嗎?”此言一出,堂屋裏像是瞬間低了好幾度,段茂真後麵的話不敢再說,坐在沙發上局促地捏著衣角,屁股又往肖望笙那邊挪了挪,好似是要尋點兒保護似的。肖望笙無奈地暗自搖頭,知道這個成日裏傻乎乎的段茂真又被家裏人拿出來當槍使。段家那點事肖望笙也是知道些的,當年段雲瑞同父同母的哥哥在十七歲時意外落水身亡,自此他母親精神上就出了些問題,再加上其父親冷漠,姨娘嘲諷,才會導致她不堪重負而自縊。段茂真最後是被肖望笙給帶出棠園的。“我還真是佩服你,每句話都往你哥心窩子裏戳。”“肖哥,父親讓我勸二哥迴去,可我又有什麽辦法,想來想去,也就是大哥的忌日快到了。”“段小四,連我都看出來了,你肯跑這一趟,斷不隻是因為你爹一句話。”肖望笙抬了抬下頜,示意他上車,而後自己坐在了駕駛位,“說吧,惹了什麽禍想找你二哥幫忙。”“就……就是……”段茂真登時心虛地窩在副駕駛上,眼神飄忽著朝外看,“就是我上月認識一個朋友,說有買賣做就請我吃飯,我也不知道怎麽的,喝多了醒來,發現人在一家旅館床上……,旁邊……旁邊還有個衣冠不整的女人……”汽車發出了刺耳的急刹聲,段茂真哎呦一聲抓住了門上的把手,可還是磕著了腦袋,疼得眼淚冒出了眼眶,“肖哥,那女人見我醒了就哭鬧,然後幾個壯漢進來非說我玷汙了清白女子,逼我賠錢。”“段小四你出息了是不是?不好好上學,學人做什麽生意!”“我也想像二哥那樣啊!”段茂真嘴硬的迴了一句,可想想自己輕信他人被人算計,頓時又聲若蚊蠅,“我手裏就那麽點兒錢都被他們搜刮去了,還逼我寫了個什麽罪狀,按下手印,說如果不給他們五百塊大洋,就把這罪狀拿學校去,我……我可丟不起這個人!”一片焦黃的樹葉嚓地一聲落在車玻璃上,段茂真駭了一跳,不由地想這條路怎麽這樣靜,連個路人也沒。靜下來,氣氛更顯壓抑,段茂真想走,卻又不敢吭聲,手指偷偷搭上了門把手,緊接著就被一個淩厲的眼神直接釘在座椅上。“你做了沒?”“做什麽?”段茂真愣住了,可肖望笙並沒迴答他,隻是掏出了煙盒,看似隨意地選了一支夾在了指間,靜靜地等待他自己悟出來。這個也並不難理解,不過須臾,段茂真瞪圓了眼,臉紅得快滴出血來,慌忙就拉住了肖望笙的手臂,急得音調都高了,“沒有沒有!我絕對沒碰她!”“你確定?”“我確定!”段茂真指天發誓,“我當時就趕緊檢查了自己,腰上的結是我自己打的,我認得……”看著肖望笙瞟過來眼神中充滿了懷疑,段茂真忙就把長衫往上撩,可越急這衣服就越不聽話,撩了幾下總往下掉,他幹脆拿牙咬住下擺,把腰湊上去,翻出繩結給肖望笙看,含糊不清道,“這個結是我娘教我的,一般人不會打,我當時一看結還在就知道他們是誑我的。”肖望笙默了半晌,直到段茂真咬著衣角的牙關都發了顫,這才收迴目光,將煙放迴了煙盒中,重新啟動了汽車,“我送你迴學校。”“肖哥,不是我不想迴去,那幫人就在學校蹲我呢。”段茂真哭喪著臉,“他們說最多再給我三天,籌不到錢就去找校長。”“你既然敢來找你二哥,為什麽不找你爹要錢。”“你以為我爹為什麽要叫二哥迴家,還不是上個月鋪子的營收都讓他們造得差不多了,他老人家自己還周轉不開呢。”段茂真愁眉苦臉地掰著指頭,“還有三哥又被賭場追債,聽說二姨娘去找了爹,沒要來錢,就去把自己的一個金釵子給當了,我還哪兒敢開口。”“真是烏煙瘴氣的一家子。”肖望笙毫不留情,聲音低沉中透著三分森冷,七分嫌惡,段茂真怔了怔,如鯁在喉,羞愧難當。他這一家子細數起來,當真是一言難盡,也怨不得肖望笙看不起。這麽想著,段茂真心裏倏地有些難受,低下頭悶悶地吸了吸鼻子,動靜細微,卻惹來了身邊開車的人一個眼神,無奈地歎了口氣,“你大哥忌日既快到了,那大太太的忌日也不遠了,最近別來煩你哥,你的事我幫你解決。”這幾個讓段茂真束手無策的地痞,在肖望笙麵前猶如落水狗一般,不過兩個小時後,被勒索的錢財和那個所謂的罪狀就到了段茂真手中。段茂真狠狠將這份狗屁罪狀撕了個粉碎,如釋重負,整個人就好似鑲了層金似的,比頭頂的驕陽都要亮上三分。“肖哥!肖哥!你可真是我親哥!”他抱住了肖望笙,仰頭而望的崇拜絲毫不遮掩地流露,也眼見了這雙眸子在轉向自己時,瞬間收起了狠戾。“好了,這麽大人了成什麽樣子。”嘴上說著拒絕,肖望笙卻環起手臂拍了拍段茂真的肩,“整個段家你二哥隻願搭理你一個,知道為什麽嗎?”段茂真身體一僵,歡愉褪去了幾分,輕輕地嗯了一聲。“所以你隻需一心好好讀書。”肖望笙的手在空中滯了一瞬,推開了抱著自己的段茂真,認真地看進他雙眼,“若是覺得無聊就和同學去逛逛公園,看看電影,少迴家,懂嗎?”“我懂的。”段茂真心頭發酸,卻仍笑著,眼神裏透著一絲期待,“那……下周末我就不迴家,聽說霍明珠有部新電影要上映,正好去看看。”“打算和誰去呢?”肖望笙眸色微閃,勾了勾唇角,“都上大學了,是不是遇著了心儀的女孩子?”“啊?”段茂真耳尖開始泛紅,局促地摸了摸鼻子,“肖哥你可別亂說,不過有女同學給我寫信,還……還不止一個……”“是嗎。”肖望笙露出標準的微笑,“想不到我們段小四還挺有魅力的。”段茂真覺得這話聽起來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別扭意味,像誇,又不像誇,隻得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接話。“好了進去吧,我還有事,走了。”肖望笙拍了拍他的肩,轉身上車,段茂真笑眯眯地揮手告別,目送車子遠去。與此同時,搖晃的後視鏡裏,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學校的大門內,肖望笙虛踩著油門的腳也直到這時才放下,絕塵而去。第44章 甜?從十裏鋪迴來的第三天晚上,林知許就下到餐廳裏吃飯了,晚餐段雲瑞迴來,會準備豐盛些。新來的廚娘姓董,身材略豐滿,笑起來眼神晶亮卻又靦腆,不太愛說話,許是剛來拘謹,也或許就是這樣的性子,總之和康彩鳳大為不同。林知許倚門邊看了會兒忙碌的廚房,站累了就到餐廳裏坐下,又去看仆人們整理桌布,將垂下來的絲絛綁在桌腿上,鋪得是平平展展,一絲不苟。餐具還正在擺放,餐廳的電話驟然響起,隨後接電話的那位一路小跑地進了廚房,招唿著開始起菜。是段雲瑞的車到了。這幾日異常平靜,段雲瑞也與往常一般早出晚歸,林知許不適臥床吃了兩日的清粥小菜,口中甚為乏味,對這頓晚餐頗為期待。然而隨著菜一道道地擺上桌,林知許握在手中的桌布便越攢越緊,臉色也逐漸發白。糖醋小排,東坡肉,烤麩1……接連上了五六盤全是偏甜口的菜,就連主食也是一碗白糯糯的芝麻湯圓。林知許單單看著,就覺得那股甜膩的味道已經在口中肆虐,胃裏微微泛酸。他不吃甜,是碰到就會翻江倒海地排斥,是深入骨髓的恐懼。“這是先生特意交代的。”可能看出了林知許的臉色不好,董媽拘謹地笑著,端出了一盤蔥油海蜇,深深看了他一眼,“怕是會膩,我就多調了個爽口的小菜。”這盤多出來的菜並不能緩解林知許心頭的不安,他清楚,這看似豐盛的一席晚餐,定是段雲瑞特意用來審判他的枷鎖。“少爺迴來了。”“少爺好。”“少爺現在就用飯嗎?”恭敬的問候伴隨著皮鞋聲由遠及近,林知許喉結微動,咽下了口中含著的一口茶湯,微澀,卻迴甘,這滿口的清香漾上了眉眼,他仰首微笑,“少爺好。”段雲瑞頓步在這聲問候上,抬起的眸子似笑非笑,似乎是對他的反應有些意料之中的滿意。“其他人都出去,今日不用伺候。”又進來兩步,段雲瑞像是想起了什麽,又道,“都離這兒遠點。”不同於他人的驚訝與順從,林知許仍是含笑,他站起來,靜靜看著人一個個撤出去,直到哢噠一聲,門落了鎖,眉頭微跳。“站著做什麽。”段雲瑞走來,眉眼輕鬆舒展,好似與平時一般,可貼近的一瞬間,璀璨閃亮的頂燈被寬闊的肩膀遮擋,暗影籠罩的同時,肩上驀地一沉,身體被不容抗拒的力量按下,“坐下吃飯。”但坐下的隻有他一人而已。脊背微沉,一絲涼意透進來,這是段雲瑞從外麵帶進來的氣息。但這絲涼意並不能維持很久,胸膛與後背緊貼,他們交換著溫度,耳側被氣息撲打的發癢。林知許被壓得微微前傾,胸口硌在桌沿上,擠壓的疼痛讓他蹙起了眉,想退後些,卻發現身後的人根本不容他有任何的動作。“這兩天都沒好好吃飯吧。”桌上擺放整齊的筷子被拿起,放進了林知許手中,“特意讓廚娘做的,喜歡嗎?”林知許深吸了一口氣,把虛握的筷子緊了緊,他猶豫著,想去夾那盤廚娘特意調製的小菜,可筷子伸出去一半,頓住了。段雲瑞想看的並不是這個。林知許的手滯了少傾,最終遲疑地選擇了一塊烤麩,湊近唇邊。就隻是湊近,後脊便忽地一陣麻,牙根處一陣又一陣的酸癢。林知許眼瞼輕顫著闔起,他仿佛又迴到了那個暗無天日的密室,幼小的自己被牢牢綁在架子上,麵前是整整一盆晶亮的白砂糖。曾經讓他垂涎欲滴,求之不得的美味,卻在那一刻開始成為酷刑。他越是掙紮,繩子就勒得更緊,他閉口不張,就會被捏住鼻子,被擊打腹部。總之他隻能絕望地將嘴張大最大,任由那粗糲的糖粒帶著令人窒息的甜,磨著口腔的每一寸,劃過喉嚨,實在咽不下去了,就化成糖水灌進去。源源不斷,無法喘息,像是永遠不會停止的絕望。“好孩子是不可以隨便吃別人給的東西的,你喜歡吃糖,父親給你。”淚水在這一刻瞬間崩塌,不是因為眼前的痛苦,而是那個萍水相逢,卻願意出手相救,借口帶他去買糖餅逃離的少年。那個說一定會去救他,卻在他苦苦等了一晚也沒有出現的人。從沒有一個晨曦的到來會讓人如此絕望,但也正是那一刻,他懵懂地明白了一個道理,原來最痛苦的從來都不是已知的絕望,而是曾經有過希望。迴憶在這一刻戛然而止,林知許猛地一顫,恍惚的雙目聚焦在眼前,緊咬的牙關鬆開,筷尖送入口中。吸滿湯汁的烤麩充斥了口中的每一個角落,心跳不受控製地加速,牙根瞬間酸軟。林知許桌下的手攥得死死,根本沒嚼,迅速將口中泛著甜的綿軟囫圇吞了下去,手下意識地去拿茶杯。“吃飯的時候喝茶可不是什麽好習慣。”指背輕輕一推,那杯救命的茶就推到了夠不著的地方。林知許唿吸微滯,強壓下了心頭翻湧的不適,他想說些什麽,可不過剛轉了頭就被狠狠鉗住了下巴,逼迫他看向碗裏瑩潤飽滿的湯圓。“這湯圓從餡到皮,都是廚房自己包的,聽說是新來的這個廚娘家裏不外傳的秘方,極為香甜。”白瓷湯匙與碗底碰撞,發出輕微的聲響,一顆白胖的糯米圓子被舀起,送到了微顫的唇邊,“嚐嚐看?”這不是一句詢問,林知許很清楚這一點,段雲瑞看出了他對甜食的恐懼,這不過是一場逼問的開端罷了。林知許緊咬著牙,眼眸抬起,映入眼中的是桌上整齊擺放的西式餐具,刀叉俱全,如果尋著機會,足以讓人斃命。一滴汗水滑過眼角,他眯起了眼,將頭低下,唇輕觸到了溫熱滑膩的糯米皮,林知許滯了滯,微吸口氣,謹慎地咬開一個小口。甜膩的餡料順著縫隙滑入口中,林知許頭皮發麻,在感受到鉗製自己的力量鬆弛的瞬間猛然轉身,用力拉下了身後人的衣領,吻上了那雙猝不及防的唇。唿吸在刹那間交錯,段雲瑞隻是滯了一瞬,微微睜大的雙目斂下,毫不介意地啟了雙唇,任由林知許將口中的香甜不遺餘力地渡給自己。以往哪怕是情到濃時,也不過是蜻蜓點水一般的輕吻,現下這樣各懷心思,反倒水乳交融一般,動了真格。林知許忘情地站起,緊接著像是被如此激烈的深吻軟了腳,向一旁傾斜著踉蹌了幾步,在堪重負之下被仰麵壓倒在潔白的桌布上。哐地一聲,一旁的碗碟相互碰撞,發出巨大的聲響,就連湯汁也搖曳著灑出了些許。不過現在根本無人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