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媽媽碰了一鼻子灰,一碗菜肉餛飩哐當一下就放在了桌上,濺出幾滴湯水,冷哼著扯了扯嘴角,背過身翻了個白眼。“儂不過一個小姘,拎不清的。”聲音不大不小的從樓下傳上來,剛好就入了耳,“褲腰帶嘎鬆,騷都騷死嘞。”“啪”地一聲,好好的一個白瓷杯子碎成了七八片,樓下頓時沒了聲兒。白靜秋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一雙眼氣得通紅,想迴罵上幾句,可張了張嘴,竟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廖媽媽罵得是難聽,可她卻沒說錯,自己可不就是許三少爺的小姘嗎。白靜秋不是不知道,現在的人都愛用洋貨,聽洋曲,官戲本就一日不如一日的,這麽大個班子隻靠唱戲根本養活不了,能撐到現在全靠這些拉皮條的下三濫門道。他想迴去唱戲,是他根本不知道除此之外還能幹嘛,他害怕這輩子就這樣守在床邊等一個男人來操自己。不!怎麽可能一輩子!兩年,一年,也許就下個月,許三少爺可能就厭了,那他怎麽辦,能怎麽辦?!難道就去伺候像劉阿三那樣人,如果那樣,倒不如現在就死了痛快。白靜秋煞白著臉,心頭慌得比爐灶裏的火星子還亂,動一下都心驚肉跳的。“怎麽,這是病了?”房內驟然響起的男聲將兀自陷入苦思的白靜秋嚇得一聲低叫,慌慌張張地抬頭,見是許言禮才穩了幾分心神,勉強扯了個笑,“三少爺怎麽又迴來了。”“外頭起了風,看樣子要下大雨,過江迴去麻煩就又迴來了。”許言禮低頭看見了一地的碎片,又用手背碰了碰桌上的餛飩,皺起了眉,“這都快涼透了,怎的不吃,置什麽氣呢?”挺平常的一句話,白靜秋卻驀地慌了,也不顧地上還有瓷渣滓,鞋也顧不傷趿,一把抱住了一臉詫異的許言禮,“三少爺,您對我這樣好,我卻沒伺候好您,心裏越想越愧得慌,我……我……”許言禮被這一抱先是驚著,又被這一句話瞬間蕩了心神,心頭翻湧起一番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酸脹得很,就連聲調也不自覺地柔了幾分。“你是被劉阿三那畜生嚇著了,緩緩正常。”白靜秋沒做聲,在劉阿三地窖裏的幾個小時,已經把他的皮肉剝開,狠狠地刻進骨裏,這輩子都不可能磨滅。他不願接受,許言禮就沒迫著他,甚至他執意住在江南,也依了他,隔幾日就過了江來看自己。昂貴漂亮的車子就停在不寬的巷子了,今日還說,好像是被人給劃了幾道,補都沒處補去。他白靜秋這麽一個破落身子,又有什麽資格與許家少爺矯情。“三少爺……”白靜秋顫著眼瞼,捧著許言禮的兩頰,拚命地看著,不斷地告訴自己,眼前的不是劉阿三,是這般憐惜自己的許三少爺,“是靜秋不識好歹,靜秋願意,什麽都願意……”粗重的唿吸在這一刻蓋過了窗外驟起的狂風,樹葉子被翻卷著落下,被隨之而來的雨打在玻璃窗上,貼得緊緊的,不留一絲縫隙。梧桐一葉落,這夏就到頭了。棠園裏同樣的,風雨打得樹葉翻飛,晃在窗簾外,就跟厲鬼的枯爪似的,時遠時近。主臥的門篤篤輕響了幾下,似乎怕屋裏人聽不見,又用力敲了幾下。段雲瑞開了門,走廊裏一人抱著枕頭被子就站在門口,見著他便趕緊討好地笑了笑,挪近了幾步,“我想和少爺睡一屋。”第34章 親疏立現在南橋秘密成立的南亞輪埠公司已經開始運營,首批購入的一艘輪船已經載著茶葉從南橋港出發試航,大約要走一個月的時間到達倫薩。這段忙碌總算是暫時告一段落,段雲瑞在棠園的時候也比往常多了許多,但這落在別人眼裏,根本就是被那個小蹄子勾住了魂兒,少不得一些風言風語流傳開來。今日有些陰沉,屋裏雖比平日裏暗了些,可段雲瑞還是準時醒了,他看了眼仍在沉睡的林知許,眉目如畫,淡然平和,忽覺得他若不是另有目的,養在家裏還真是個不錯的選擇。乖巧聽話,不若其他那些個貪婪矯情,人雖看著纖弱了些,卻十分耐得住,倒教他有些意外。邊幾上的電話在此刻驟然響起,尖銳的鈴聲僅僅讓床上的人皺了皺眉,眼睛都沒舍得睜開,看來的確是透支了體力。“喂。”“段二爺,您老忙成這樣,早把哥哥我忘幹淨了吧。”段雲瑞聞言笑了,轉身靠在桌邊,姿態十分放鬆,“袁大司令這是專門打電話來取笑我的?”“好了好了,知道你忙。”電話那頭的,正是榕城的軍閥司令袁定波,“但我這迴是真需要你幫忙。”“需要什麽你說。”段雲瑞與袁定波是拜把的交情,當年他還在國外,隨著榕城開埠,家中的布廠被洋人開的大型紡織廠衝擊,幾近破產,破罐破摔的父親反而在此時沉迷賭博,幾乎要敗光了家產,他最終能奪迴,這其中也有袁定波不少的功勞。“還不是曼麗的事。”提起自己這個妹妹,一向說一不二的袁定波氣勢頓時矮了三分,“下個月她都二十一了,前兩日媒人上門,她差點兒給人打出去。我還不知道她那點兒心思,還惦記你呢。”段雲瑞聞言一頓,輕輕顛了顛煙盒,取了支香煙出來,捏在了指間,“我喜歡男人,她知道。”“知道歸知道,但她總覺得男人早晚是要和女人結婚的,她隻要耗著,你總有一天會娶她。”段雲瑞顯然已不複方才的輕鬆,無奈地歎了口氣才將煙送入口中,“那我再與曼麗談談。”“有什麽好談的,她瞧見你那張臉哪兒還會聽你說什麽?”那邊的袁定波顯然也在抽煙,隻聽得他猛吸了一口,像是下了決心似的開了口,“這次必須得下一劑猛藥,讓她對你徹底斷了念想,我可不能讓她在這個火坑裏執迷不悟,毀了一輩子。”放下電話,段雲瑞卻沒動,依舊靠在邊幾上,朝床上仍睡得香甜的猛藥看去,無奈地搖頭低笑,對他這個兄弟的評價竟深以為然。臨近傍晚,林知許站在客房的衣櫃前,盯著裏頭滿當當的衣服,手從左拂到右,又從右拂到左。那日去榮勝百貨量了尺寸後,時不時地就有人專門送新衣過來,從輕薄的長衫到厚實的羊絨大衣,不知不覺這麽大一個櫃子都給掛滿了。原本林知許是忐忑的,他無從知曉段雲瑞真實的想法,不知他哪天可能就會將自己逐出家門。他內心焦慮,辦公室的那一疊無足輕重的文件更是讓他後悔不已,不該那般衝動地去窺探,唯恐引起了段雲瑞的疑心。可這一件件衣服宛若一顆顆定心丸,讓林知許紛亂如麻的心漸漸平靜,起碼段雲瑞現下是滿意的,他至少有打算留自己至冬日。林知許的手停留在了一個堅實的墊肩上,這是一套象牙白的西服,沒有太多的裝飾,卻挺括雋秀,很適合一些正式的場合。但他是林知許,隻圖舒適,哪裏會管什麽場合。手指繼續走著,最後拿起的是一件墨藍的綢緞長衫,搭配的是一件月牙白如意暗紋的小坎肩,對襟兒的燕子扣上還墜著一個小巧精致的的珞子。新衣的扣子緊,他一個一個,認真地塞著,身後一緊,有些疊皺小坎肩被人往下拽了拽,頓時平展貼身了不少。一雙手從身後裹上他的,將最後一個扣子整理好後同時抬頭看向鏡中。那裏的兩個人,一個長衫直垂,一個西裝革履,明明好似兩個時代的人,卻又如此賞心悅目,相得益彰。“你穿長衫好看。”段雲瑞並不吝嗇他的誇讚,指背滑過比前些時日,明顯豐腴了些許的臉頰,“等到了,記得要聽話。”段雲瑞的車駛進司令府時夜已悄然來臨,宋燾熟練地將車停在了主樓門口,門口背著槍的小兵就一路小跑來到車邊,繃直了身子敬了個禮,然後恭敬地打開了車門。還不等段雲瑞下車,一名身著藕荷色過膝紗裙,宛若輕雲的少女歡快地從屋內迎出來,輕巧的高跟鞋踩出了嗒嗒的脆聲。“二哥你可算是來了!”天雖暗著,可少女的麵色卻明媚如晝,在看到正欲下車的段雲瑞後,更是粲然。聽哥哥說今晚段雲瑞要來家裏吃飯,袁曼麗足足打扮了兩個多小時,隻為能讓心上人眼前一亮,瞧見她的好。可她笑還高高的掛在嘴角,卻見下了車的段雲瑞側過身轉向車內,原本對著她的客套微笑瞬間注入了一絲難以忽視的熟稔與寵溺,“到了,下來吧。”段雲瑞所有細微的表情都映在了袁曼麗驚疑的眼底,隨著話音落下,就看到昏暗的車內略顯遲疑地伸出了一隻手,還未搭上,段雲瑞就好似迫不及待一般反手一握,垂軟的衣袖糾糾纏纏的皺在了一起,人也被帶了出來。這動作竟自然到讓袁曼麗一時都沒反應過來到底有多曖昧。“曼麗,這是知許。”像是怕林知許生疏膽怯,段雲瑞緊挨著他,手臂順勢攬過,“這位是曼麗小姐。”這一下,親疏立現。袁曼麗隻覺得頭頂一陣嗡鳴,眼睛就好像被施了魔,直直就盯著段雲瑞握著林知許衣袖的手,薄薄的皮膚下微微鼓起的青色的脈絡,他似乎又加了些力氣。一個自己傾心不已的男人,一個自小就立誓要嫁給他的男人,現在正攬著一個男人,將自己的溫柔全部傾注在他的身上。對,她聽說了,這還是個下賤的娼妓,她覺得自己的心現在就如同那截可憐的衣袖,被狠狠捏緊,滿是身不由己的溝壑,在袁曼麗眾星捧月,順風順水的二十年人生中,她從未如此狼狽過。一向口齒伶俐的袁曼麗呆立著,連唿吸都隱隱發顫,如巨浪般的羞辱感讓她一時間愣在原地,不知要如何反應。“段老二你可算舍得來了!”袁定波的大笑打破這微妙的僵局,身材魁梧的他站在門口,連光線都擋上了大半,“宴席都備好了,快進來吧。”“他不能進!”高亢尖銳的聲音劃破了表麵熱鬧,袁曼麗的一雙眼已染上了薄紅,右手直直指向林知許,繃得直發顫,“這是個下流醃的娼妓,不許踏入我袁家的門!”第35章 你的眼,可真是一刻也離不開“曼麗!怎麽說話呢!”袁定波壓低了腔調,聲音顯得頗為渾厚,蘊含著強壓的怒氣,“這位既然是你段二哥的人,那就是袁家的朋友,哪有趕人的道理!”袁曼麗清楚,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說出剛才那樣的話已是不該,她以為哥哥是不知道這個人的底細才故意挑明,卻沒想到哥哥也是非不分,竟要把這樣一個人當客人請進家門,“我看哥哥你也是……”袁曼麗話說了一半,卻紅著臉頓住了,她當然不怕這個瞪瞪眼就能讓榕城顫一顫的袁司令,可這話實在太過難聽,她不屑說。“紅梅!”袁定波話音剛落,門裏就嬌嬌地應了一聲,一位身姿綽約的女子出來輕輕挽住了袁曼麗的手臂,衝段雲瑞打招唿的時候,還不忘將身邊站著的林知許打量個遍,微翹的眼尾滿是風情,“妹妹做什麽和這些男人們站門口,怪累的,咱進去。”袁曼麗目光中閃過嫌惡,一把甩開了紅梅,轉身進了堂屋,紅梅卻毫不介意,給袁定波拋了個含笑了然的眼色,這才進了屋。“我就說必須得讓她親眼見著了吧。”袁定波哪裏還有剛才怒氣逼人的模樣,濃密的劍眉得意的高高揚起,“進去了你見機行事,記住,猛藥!”這一來二去的,林知許心裏也有了數,不禁有些好笑。他抬頭望望,與棠園的房子不同,司令府是新建的,是時下最流行的穹頂洋房,天雖晚了看不太清楚,卻也能隱約看得出,主樓起碼有五六層高。現在的富貴權勢人家,都愛住這種看起來洋味兒十足的房子,裏頭的陳設卻常是西式大沙發配著黃楊木的雕花條桌,又或者旁邊放上兩把交椅,中西結合的。不過司令府裏卻不是,清一水兒的舶來品,就跟進了洋人家裏一樣,林知許看得有些呆,來迴張望。段雲瑞低頭說袁曼麗喜歡洋氣的東西,她原名是叫婉華,嫌土氣兩年前不顧他哥的反對,改名叫了曼麗。林知許聽著,覺得十分有意思地笑了,手上卻在這個時候一痛,低頭看了眼牽住的兩隻手,自己的隻露了個指尖,被握得已泛了紅。他明白,這是段雲瑞在給他隨性而為的底氣,做足了戲給袁曼麗看。司令府裏侍奉的可不止有下人,穿著軍裝的兵也隨處可見,林知許好奇地看了一會兒,直到瞧見身後背著的長杆槍,嚇得縮了縮肩膀。“有我在不用怕。”段雲瑞低頭湊近他,溫柔地低聲安慰著,探起身子夾了菜放他碗裏,“嚐嚐這個。”“喲,我都快不認識二爺了。”紅梅捂著嘴吃吃笑著,扭著身子用潤白的胳膊捅了捅身邊的袁定波,嗲聲嗲氣道,“司令大人,人家也夠不著。”客廳中間的樓梯上,拒絕用餐打算迴房的袁曼麗站那兒,剛好看到了餐廳裏的這一幕,“惡心,不愧都是堂子裏出身的,一樣的下賤。”身邊沒了人,袁曼麗才敢低低地罵出了聲,可罵完她愣怔在樓梯上,心中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快意,反而是比方才還要多千倍萬倍的委屈如潰堤般卷著泥沙翻湧,刮得心口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