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的時間,原本一張清雋玉潤的麵龐就失了血色,陷了雙頰。大概是剛才動作大了,許言禮眼看著白靜秋身下的長衫上洇出了些許新鮮的血跡,這讓他滯了腳步,忙擺手示意自己不會再靠近,“我不碰你,但大夫不能不看。”“傷在那種地方,我……我沒臉看大夫。”白靜秋動也不敢動,緊咬著牙關等這陣激痛過去,但這疼痛也瞬間讓他重新迴到了那個陰暗恐怖的地窖,想起了劉阿三那張滿是橫肉的嘴臉,和他那句讓人如墜冰窖的話。“白老板,就算是讓你的身子表麵看起來無傷無損,我也有的是手段。”手段二字就好像淩遲的鋒刃,讓白靜秋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口中又泛起了一股猩甜,似乎再次溢滿了嘶喊而出的血沫子。太疼了,疼的想去死,可他卻死不了。白靜秋哪能不怨恨,他自小在戲班子裏就是眾星捧月的那個,他模樣好,戲裏扮的莫不是飽讀詩書,光風霽月的人物,雖是個下九流,可心卻傲。所以他即使知道早晚有這一天,也不願任人擺布,滿心想尋個這榕城裏最頂尖的人物。他不知道許言禮是用了什麽手段將他帶了出來,可一個土匪去劫了衙門裏的人,這必然不是容易事,他這是為自己與劉阿三撕破了臉。白靜秋自手臂的縫隙裏望去,是許言禮筆挺的西裝褲腳和黝黑鋥亮的皮鞋,褲腳後頭已被泥水浸透,鞋底糊了一圈爛黃泥,平白糟蹋了這麽漂亮昂貴的衣物。可就是這爛泥水,卻攪得他心頭像被人狠狠擰住了一般,所有的怨恨委屈都不必再自己強行吞咽。持續的,難以自控的緊繃感在這一刻驟然卸下,胸口就像被撕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酸痛翻湧而出,哽得白靜秋猛烈地劇咳幾聲,淚水霎時間鋪了滿麵,“少爺……你……你為什麽才來啊……!”許言禮下意識地撫向胸口,並沒有說話,伸出的雙手遲疑在了半空,最終將那如同枯葉般岌岌可危的身體攬進了自己的懷中。---南橋港是個風景極其秀麗的地方,這裏的海與榕城入海口奔湧的渾濁不同,是如寶石般平靜的,晶瑩剔透的藍。“這下你的心終於是定下了吧。”空曠無人的海邊,兩個人緩緩沿著海岸線走著,同時踏上了一塊巨石。“嗯。”段雲瑞遙遙向海天相接的遠方望去,大海遙遠的另一端就是倫薩國,“這批茶葉即使能夠順利到達,藥品進口也不可輕易開始,這東西倫薩那邊也盯得緊。”“那倒是,這些倫薩人也不傻,藥物當然不肯輕易出售。”肖望笙低低歎道,“但也幸虧伯格先生神通廣大,是個黑白通吃的人物,於我們最有利的一點是,他愛財。”隻有親眼見過,才能感受到差距。段雲瑞至今無法忘懷,初次踏上倫薩國土地時的震驚,原來外麵的世界早已是摩天大樓,汽車遍地,城市之間縱橫的是寬闊平整的馬路,是快到難以想象的火車。他們不需要去水井打水,不需要砍柴生火,他們衣著光鮮亮麗,接受著良好的教育,似乎根本不用為生活而奔波困苦。可新鮮與震撼過後,這樣無法逾越的鴻溝帶給段雲瑞的是深深的恐懼與無力。越了解,他就越明白這不僅僅是普通生活的天壤之別,這些洋人已經慢慢地滲透進了自己的家鄉,如果有一天他們撕下了偽善的麵具,那麽一切都將不堪一擊。“其實我想做的還遠不止是囤藥。”說著,段雲瑞收迴了遠眺的目光,看向身側之人。肖望笙的雙眸微微睜大,他似乎猜到了段雲瑞接下來的話,暗暗地屏住了唿吸。“醫能救人,亦能害人,現在的西洋醫院都是洋人把控著,誰又知道他們安的什麽心。”微鹹的海風澀了滿口,漆黑的瞳孔宛若化不開的濃墨,眼底有淒然亦有不可動搖的堅定,“我們可以開自己的藥房,望笙,到時候在藥房裏開個門診,你來坐診,再等等,還可以開我們自己的醫院。”“雲瑞……”肖望笙的嘴唇微顫著,眼睛裏溢滿了難以置信的驚喜,他不禁捂住胸口,試圖抑製已經狂跳的心,“這事你怎麽沒和我說過。”“我擔心弄不成讓你空歡喜一場。”段雲瑞笑著拍了拍好友的肩膀,“你滿腹行醫報國的心思我又豈能不知,讓你同我在生意場上爾虞我詐實在是委屈。待藥房建成,你就隻管安心做你的肖大夫就是。”“雲瑞!”肖望笙忍不住用雙手用力按住段雲瑞的雙臂,激動不已,“與爾結識,何其有幸!”“吾亦幸之。”段雲瑞笑得坦誠且安心,“這趟沒想到會出來這麽久,總算是能迴榕城了。”“可惜我們還得先秘密潛迴阜德找你的小情人一起迴去。”肖望笙大笑道,“畢竟你段二爺現在還在那兒摟著美人避暑呢。”這句話讓段雲瑞微微一怔,出來這麽久第一次想到了留在家裏的那個人,以及那個擁他入懷,睡得異常沉靜的夜晚。作者有話說:考慮到榜單,本周可能會日更哦飽飽們。第27章 暴雨之下悶雷陣陣,風雨不斷。又是一陣大雨過後,天空短暫的放了晴,茂密的草木綠得紮眼,泥土潮濕的腥氣充斥著整個房間,隨著鳥鳴漸起,擾人的蚊蟲也活泛了起來。住的與主屋是雲泥之別,卻為自己帶來了前所未有的便利,在這幾日內他與父親的聯絡如魚得水,通過父親林知許得知,段雲瑞此行的目的雖撲朔迷離,但他的確是在聲東擊西,試圖掩蓋著什麽。而最近幾日,一直閉關念佛的姚蘭君出來了,這位地位超然的老太太,是有絕對權力將自己逐出門,所以他幾乎足不出戶,隻在夜裏迴主屋去找些吃的。可即使這樣卻依然擋不住心懷叵測之人,有節奏的篤篤聲響起,林知許收迴了飄忽的思緒,盯向那個搖搖欲墜的木門。“阿林,睡醒了嗎?”林知許的眼底瞬間如同霜凍,戾氣漸溢,這來的又是丁春生。他賊心不死,膽子卻不大,這些時日連哄帶騙的,先前隻是想哄得林知許對他死心塌地,但許是覺得林知許傻傻的什麽都不懂,丁春生開始不屑於掩飾他眼神裏的兇狠。這讓林知許敏銳地察覺,他應該已經想好了後路,得手後取了自己的性命。“嗯……春生哥嗎?”眼底一片清明,可聲音中卻帶著初醒的懵懵然。“對,你把門打開,我給你帶好吃的了。”形同虛設的門栓隨著推搡晃動了幾下。“我還想睡。”林知許半悶在被褥間,發出濃濃的鼻音,手卻探向了床板內側,摸到了那片薄刃。這是當時修繕房屋時落下的一塊薄鐵片,他打磨了一番,用來割斷脖頸或大腿上的血管足夠了。門再次被推得吱嘎亂響,腐鏽的門栓苦苦支撐了幾下,從中間斷裂開來。“怎麽能不吃飯呢,是不是病了?”口中吐出的是關心的言語,可那眼神早已不再做任何掩飾,丁春生轉身將門掩上,眼看著門栓已斷,他又將門邊的一條邊幾拉到門前,將路堵得死死。將臉側埋進臂彎的林知許僅露了半隻眼睛,他看著這一幕,知道丁春生今日必是想得手了。五十塊大洋,仍買不下他的貪欲。“我今日給你帶了個好東西。”堵好門的丁春生早已迫不及待,他速速坐到了床邊,伸手就去拉林知許擋著臉的手臂,“今天姚嬸想吃核桃糕,咱們托她的福才得了這甜糕,我這塊舍不得吃,特意給你拿來的。”六瓣花型的芡實糕雪白漂亮,上頭均勻地灑了一層晶瑩剔透的糖霜,裏頭還明顯的能瞧見核桃碎,這的確是平常人家裏根本吃不到的甜品。可林知許僅僅是看到就瞬間雙唇便沒了血色,還未嚐試就覺得滿口甜膩,喉間溢出了不適的酸水,他下意識地轉過頭不去看,將身子也挪遠了幾分。“這個甜得很,你肯定沒吃過。”任誰也無法想象到,林知許對甜的恐懼幾乎深入骨髓,與此同時,他聞到了不該屬於核桃糕的清苦氣味,這是劣等迷藥的味道。“我肚裏不舒服,吃不進。”林知許搖著頭又躲遠了些,被褥下的指尖已經觸到了那枚帶著鏽跡的鐵片。下了藥的丁春生本就心虛,見他不肯吃便將包著紙的甜糕放在了遠些的桌上,而這個舉動也讓林知許暗暗鬆了口氣,指尖微微蜷起,離開了那鋒刃。“肚裏不是舒服是嗎?”丁春生的唿吸開始急促,麵色已脹得通紅,“讓……讓我給你揉揉。”不由分說,一隻常年幹活的粗糙大掌迫不及待地自衣服下擺鑽入,貼上了平滑的小腹。不知肖想了多少個日夜,觸及的這一刻讓丁春生喉間不由自主擠出了一聲呻吟,腦袋轟的一下就如同炸開了般,耳邊嗡鳴不已。“阿林,阿林。”丁春生急切地喃喃著,“你說過的,想跟我睡覺是不是。”“嗯。”林知許低下頭看了眼那敷在自己腹部的手,粗糙與瑩潤那樣分明,“可是少爺說讓我等他迴來,伺候他。”提到段雲瑞,丁春生的心髒一陣緊縮,下意識地抽迴了手,可轉念一想,他本就沒打算放林知許活路,又怕個什麽。“你不說我不說,少爺又怎會知道,再說少爺對你不聞不問的,有我對你好嗎?”一開始丁春生隻是想哄著林知許從了自己,可思前想後,覺得這傻子口無遮攔的,即使一時閉了嘴,也指不定什麽時候會抖落出來,自己就完了。但殺心既起了,就隻會愈演愈烈,無所顧忌。這幾日大雨連綿的,別說後院,所有人幾乎都在主宅裏足不出戶,巡院時他發現因為雨水的衝刷, 後院一處偏僻的院牆邊上衝出了一個大洞。丁春生發現這個洞時第一個反應是趕緊填埋起來,可剛丟進去兩起鍬土,一個念頭不受控製地鑽入腦中,震得他半天都沒能迴過神來。如果他得償所願之後殺了林知許,將他的屍體藏在這個洞中,再找機會拖走丟進江裏,就說他自己從洞裏跑了,誰又能懷疑到自己的頭上。一個傻子而已,就連少爺也不會放在心上的。丁春生覺得自己天衣無縫,可沒想到的是,林知許竟會拒絕了這塊浸了藥的核桃糕,他決定換個方法。“春生哥,你說要帶我出去?”至純的一雙眼中是全然的信任,丁春生看得口幹舌燥,咬著牙點頭道,“對,就在後院塌了個大洞,你若肯和我睡覺那咱們就從那兒鑽出去,以後快快活活的過日子。”院牆塌了一個洞?眸中的笑意一閃即逝,“好啊好啊,我同你睡覺,可在這兒我害怕,咱們現在從那洞裏出去,不在這兒行嗎?”不知為何,此刻的林知許雖笑得兩眼如同彎月,可眼神中卻有一絲說不出的違和感,就好像有不該有的情緒糅雜在了那雙始終純然的目光之中。雨季裏的晴日尤其珍貴,陽光還未將草葉上的露水曬透,平地而起的狂風卷起黑雲再次滾滾而來,不過轉瞬間,午後時分宛若暮色將近,一場能夠洗刷一切罪惡的大雨已開始醞釀。這個丁春生已成了他的阻力,若不應了,豈不是錯過了這絕佳的好機會。林知許如此爽快地答應,丁春生一股子熱氣直接衝上了腦袋,喜得心裏如同放花兒般雀躍,哪裏還願深究那眼中的一星半點的情緒。思及此,丁春生一把握住了林知許的纖細的手腕,話音兒都帶了顫,“行,都聽你的。”點頭間,手指夾住了那薄薄的鐵片,靈巧地一翻便入了掌心,低垂的長睫遮住了眸子,似乎是低著頭壓住了嗓子,這聲音帶了些悶沉的低啞,“好啊春生哥,咱們就去那坑裏瞧瞧。”狂風卷著梧桐的枝條驟然狂擺,離得近的甚至開始不斷抽打著外牆,主宅裏不斷響起砰砰的關窗聲。頃刻之間,暴雨轟然而至,巨大的雨滴近乎瘋狂地砸向地麵,土腥氣瞬間充滿了鼻腔,雨簾交織而密,幾米外的大樹已瞬間不見了蹤影。這場雨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大。看著平日裏結實的窗戶被風雨砸得幾乎要崩開,小杏的心頭湧起一陣難以言說的不安。主屋尚且如此,後院裏那幾間年久失修的房子能支撐的住嗎?小杏拿被子蒙著頭,強迫自己不去想這件事情,可滾滾天雷接連不斷地炸響在耳邊,讓她的內心遭受了前所未有的煎熬。“小杏,這麽大的雨你幹嘛去?!”緊握著油紙傘的小杏站在房簷下,咬緊了牙關,不顧身後人詫異的驚唿,衝進了滂沱的大雨之中。這幾步並不遠,陳舊不堪的油紙傘卻已支撐不住,折了傘骨,與此同時小杏卻已顧不得傘,她愕然地看著眼前塌了一半的房屋,被傾盆大雨澆了個透。“林知許!”嘶吼根本穿不過震耳欲聾的雨聲,小杏怕極了,她手足無措地搬了兩塊碎磚,可又馬上意識到,自己一個人根本無法救出瓦礫之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