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團裏的大小軍官,周瀾一向十分關切,從個人情況到家裏狀況,他幾乎無不知曉,也不知他一個怎麽記得那麽多,還事無巨細。


    所以,他不急不緩的問詢家長裏短,聊聊軍心動向,讓這些軍官走的時候還都不空手,順道帶點給父母妻小的禮物,聽說下邊小兵有家裏遭難的,他也會慷慨解囊,錢財上給予幫助。


    忙碌到天黑,人才絡繹告辭,肚子咕嚕響的時候,李國勝跑來提醒他該吃晚飯了。


    這一天,他隻吃了午飯,但是讓他迴想午飯吃的什麽,他卻完全沒有印象,能記得清隻是今信雅晴的舉手投足和一言一語,其他的事約等於沒發生過。


    晚飯很豐盛,炊事班拿出看家本事搞出了幾十道菜,匯聚南北風味,周瀾對著那道熊掌蒸鹿尾兒突然笑出聲:“我這炊事班本事啦,能做滿漢全席呢?夠本事!”


    “團長,”李國勝湊上來,侷促的搓著手,“本來想從鼎豐請大廚,您又不讓,炊事班就跑去學了半個月,就想給您做頓好的,大過年的,叔爺和小爺都在,我們也想讓您過年高興高興!”


    “嗯”,周瀾看了他一眼,“你們倒挺有心的。”


    周瀾招唿啞叔和雲海坐了,還親自為啞叔移了凳子,然後突然想起了似的,低聲和李國勝交代了一句,就把外人都打發走了。


    李國勝走出餐廳,心裏高興得隻蹦,剛才團長說警衛班和炊事班的紅包要給大的,讓他按人頭準備,一人五千大洋,明天拜年的時候他要親自給。


    那可比他一年的軍餉都多。


    團長愛財,眾人皆知。但團長給自己人錢卻從不吝嗇,今年尤其如此,真是一個開年好兆頭。


    這頓年夜飯人少,吃得卻挺溫馨。啞叔身份是下人,但是周瀾把他讓到長者的位子上,開席便和杜雲海先給他敬酒,他本有些侷促,舉手投足都放不開,不過幾杯下肚就放鬆高興了起來,比劃著名和他們說他們小時候的趣事。


    周瀾和杜雲海都明白他比劃啥,跟著咯咯的笑。


    “叔,哪有啦,我才不是跟屁蟲。”杜雲海伸手攔住啞叔上下比劃的手,“我愛和他們玩嘛!”


    啞叔就笑,擺擺手,伸出兩個手指,又做出轟趕的手勢和嫌棄的表情。


    “沒有啦,”雲海情急之下,也比劃起來,邊比劃邊說,仿佛他也啞了一般,光說說不清似的,“他們可愛帶我玩了,才不嫌棄我呢。”


    連周瀾都看不下去了,他笑著把三杯酒又滿上了,又給啞叔添了菜:“雲海,你哥總轟你走,是怕你看見他偷偷抽菸,你還小。”


    “得了吧,慕安哥,你也就比我大三歲,不要總像我哥似的倚老賣老嘛。”


    “那叫倚老賣老?”周瀾笑眯眯的看了他一眼,扭頭和啞叔說:“叔,你看,他還是大學生呢,文化不知道讀哪去了。”


    三人一陣笑。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啞叔比劃著名提議給上海那邊掛個電話。他惦記著杜雲峰過不好年。


    周瀾還是笑,給啞叔加滿了酒。


    “叔,雲峰幫我打理生意的事情,因為太重要了,所以過年也趕不迴來。”他用杯子輕輕碰啞叔的杯沿,自己先一飲而盡,“不過,你也不要擔心,很快了,再過個兩三個月,我這邊忙完了,就去看他。”


    “我也想我哥了,”杜雲海放下筷子,揉了揉發紅髮漲的臉,使勁睜大眼睛,“咱這個年過得不團圓啊,姨娘和淑梅在天津肯定過得冷清,咱三是熱鬧了,可是我哥一個人在上海太孤單了啊。”


    周瀾麵帶笑容,絲毫不減高興的神色,起身繞過圓桌,來到啞叔和杜雲海身邊,雙臂一展,搭上二人的肩膀脖頸,再一用力,將他們攬到了自己的身邊。


    “我很想我娘,但她的年紀禁不起路上顛簸了,所以我現在隻有你們,”說著他下意識撫摸雲海的頭髮,柔軟的,帶著年輕人清爽的氣息,和杜雲峰短茬硬毛的手感很不像,他繼續說:“你們是我最親的人,今天有你們在,我才能把這個年過去。”


    悲傷的目光在眼中瞬間閃過,快得讓人無法捕捉。


    平靜而高興的笑容再次掛上臉龐,他又扭頭和啞叔貼了貼臉:“叔,我知道你從小到大很關心雲峰。”


    啞叔已經有了醉意,不過聽了這句話,還是集中精力與周瀾對視了。


    周瀾也望著他的眼睛,笑容減淡了一分,凝視加了分量,仿佛望進了對方心底裏去。


    他的目光深沉,語氣卻是柔和的:“叔,你惦記他,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啞叔剛要伸手比劃,周瀾就收緊了胳膊,把他的話壓製住了。


    “叔,我都懂,”他朝啞叔笑笑,“我也很惦記他,你放心,我不會然他等太久,等年後我忙完團裏的事情,就去找他。”


    “咦?”杜雲海醉意朦朧中,疑惑了一嗓子,“慕安哥,你不是進不了關嗎?你現在到哪都重兵把守的,天津都不能迴,怎麽去上海呀?”


    周瀾聞聲扭頭,眼神熠熠生輝。


    “不相信我的本事?”他拍著杜雲海的後背,“我有我的辦法,誰也攔不住我找他。”


    年夜飯吃到了深夜,酒力最差的是杜雲海,還沒等送啞叔去客房,自己就癱在沙發上唿唿大睡過了。


    啞叔年輕時酒量不錯,隻是年紀大了,體力不比從前,喝得多了就頭腦沉重的犯瞌睡,周瀾也沒叫外人,直接攙扶著他迴了臥室。


    夜深了,他獨自迴到餐桌邊,自斟自飲。


    團裏的各營都熱熱鬧鬧,唯獨他這裏冷清下來。


    卸下掛了一天的笑容,單手撐著額頭,他盯著酒杯,無人可敬的停了半晌,最終一飲而盡。


    他毫無醉意,又開啟一瓶,也不就菜,但是空口一杯杯的喝,大年夜,他想睡覺,想安安靜靜的,什麽都不想的睡一覺。


    可他根本睡不著,合不上眼。


    他刻意的什麽都不想,讓自己奔著一個目標忙得底朝天,唯有這樣,才能把思念拋在腦後。


    可是今天不行了,今天過年啊,大年夜,他停下來,那思念就如影隨形的追上來了。


    不知道喝了多少,他站起身,腳步虛浮了一下。


    他想,太好了,醉了。


    怕把醉意驚走似的,他不敢耽擱,直奔樓上臥室,進門直奔大床,合衣躺倒閉上眼睛。


    他迷迷糊糊,感覺身體時而輕時而重,仿佛在雲裏,仿佛在海裏。


    眼前朦朧的一幕幕閃過,有小時候的光景,有長大後的日子,還有剛剛吃飯時,啞叔和雲海的笑。


    雲海笑起來眉眼彎彎,真好看,他想。


    同樣嬉笑的眉眼,映出另外一幅麵孔,他看著他,深情的,專注的,居高臨下地望著他的眼睛,那目光仿佛甘泉一樣清冽,雪後的陽光一樣明亮。


    他看著他,寧靜中帶著微笑,仿佛世間隻有彼此而無他。


    “慕安”他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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