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歲生日那天,周家晚飯過後,他悄悄跑到街上的麵攤吃了一碗麵,正低頭努力聯想著她娘親手做的長壽麵的味道,趕巧被出門的周瀾撞見,一番詢問,得知是他的生日,周瀾摸了摸褲兜,低頭想了想,說了一句“你等著”,就快步跑迴周家大院。不一會他又跑了出來,半大的人背著硬牛皮的小挎包,隨著跑步,小挎包就在屁股上一顛,跑到杜雲峰身前,不由分說的拉起杜雲峰的手,攔了一台黃包車。


    “法租界中街。”周瀾脆生生的聲音,杜雲峰現在都記得。


    那是杜雲峰第一次吃起士林,他知道天津的孩子都有吃起士林的夢想,但也隻有家境好的孩子才可能吃上,周瀾來過,但次數很少。


    周瀾花光了小皮包裏的錢買了兩個冰淇淋和一個小小的蛋糕,點上一根蠟燭,給杜雲峰唱起了生日歌。周瀾那天穿著水藍色的小洋裝精緻的像個洋娃娃,那年他12歲,一次起士林花掉了他一個星期的零花錢。


    那天,杜雲峰對著一根蠟燭許了一個慎重的願望。


    杜雲峰將一角蛋糕送到周瀾麵前:“奉天沒有起士林,時間太匆忙,我從隔壁麵包店買了現成的。”


    周瀾接過蛋糕碟子,咬了一口,忽然鼻息不暢,他想起了些心事,竟然無法停住,他知道自己要失態,設法轉移注意力,繼續咬了一大口奶油蛋糕,結果嚼著嚼著,豆大的淚珠子就劈裏啪啦的落下來。


    杜雲峰就懵了,吃個蛋糕不至於能感動成這樣啊!周瀾是個少爺,但是不嬌氣,這些年,杜雲峰從沒見他哭過。


    他杜雲峰搶過盤子,丟在桌上,蹲在周瀾身邊,舉起手臂捧住對方的臉:“怎麽了,你別嚇唬我,說話!”周瀾抬起一隻手掩住眼睛,拚命搖頭,嘴裏說著沒事,可是聲音卻是走調的。


    “你要是信我,就告訴我。”杜雲峰捧著對方的臉,額頭去抵對方額頭,他得讓對方冷靜下來。


    周瀾掙脫他,扭臉躲開,迴身換了個方向坐好,他努力讓自己的情緒平靜,手從眼睛上移開,看見剛才倒的半杯紅酒,突然端起來,仰頭一飲而盡。


    杜雲峰見他不肯說,也不勉強,隻是取來紅酒瓶為其倒滿,剛倒好,周瀾又是一飲而盡,好像酒水能壓住淚水似的,灌得毫不猶豫。


    “酒不是這麽喝的。”杜雲峰又一次將酒加好,不過他已經有了防備。


    周瀾剛想拿起,就被杜雲峰按住杯口。“我替你喝!”杜雲峰拿起杯子一飲而盡,然後再倒滿,不等周瀾伸手,又是一飲而盡,幾輪下來,周瀾抬頭望著他,開了口:“雲峰,別喝了。”


    他的情緒已經平靜,坐在椅子上垂頭喪氣,杜雲峰站在他和餐桌之間,依靠在餐桌上,長腿從自己身邊斜過。


    “你還記不記得,我放學的時候總是被一些壞小子圍住要錢?”周瀾低著頭,聲音悶悶的。


    他幾乎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向人訴說他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的秘密,有那麽多,那麽沉重,是該找人分擔一點點了。


    周瀾的秘密是一些隱私,一些他不想被人知道但偏偏天生就有那麽多人的知道的隱私。


    周瀾是周家的獨子,但卻不是正宗嫡傳子孫。三姨太當年把他抱養來時,他還隻是在繈褓中允吸手指的肉團,當時,周瀾名義上的父親周悍世已經過世兩年了。


    說起周悍世,周家一直人丁不旺,在這代瘦成了一脈單傳,然而禍不單行,周悍世是個混世大魔王,功名仕途的心沒有,吃喝玩樂的心常揣,靠著家裏那點祖業,硬是把偌大的天津衛玩小了,把常常的脂粉街玩短了。


    家世好,出道早,周悍世玩出花樣玩出了水平,他就好一口不男不女的戲子名伶,好男色的名聲人盡皆知。


    周家雖然敗落,但是臉麵還是要的,在親娘的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力壓之下,周悍世服軟了,一個月內火速娶了三房姨太太。


    可以逼人娶妻,可沒有能逼人洞房的。


    三房姨太太從進門就開始守活寡,好吃好喝的養著,就是連男人啥樣都來不及看清過。


    周悍世依舊夜宿在外,在有戲班子的大酒樓紮了根,偶爾迴家,和姨太太們吃頓生疏謙讓的飯,半夜遍鑽進啞巴的房間裏去睡覺,啞巴是周悍世十幾歲時領迴來當下人的,很老實,半夜啞巴的房間裏有響動,周家所有人隻得當聽不見。


    直到某天有夥計跑到周家送信,含含糊糊說周家大爺得急病了。周家都是女流,把杜管家派過去看。


    杜管家到了酒店,看見周悍世時,人都冷硬了,給錢封了知情人的口,周悍世死在戲子身上這事才沒有被全城宣揚。


    周悍世人到中年暴卒,姨太太不少,兒女沒留下一個。


    但日子還得過下去,周家三個姨太太脾氣秉性各不同,大姨太和二姨太分別從自己本家過繼了小男孩,雖不是周家的種,但聊勝於無,改個周姓也能糊弄著把家業混下去,周家關外還有金礦,總得有人繼承打理,大姨太和二姨太各自的本家還一度因為將來誰家孩子繼承的問題,暗中較勁槓了好幾年。


    三姨太沒娘家,當初就是個苦命唱曲的,圖活命進了周家,她沒靠山,地位低,本也不打算爭家產,也就沒□□,結果周悍世過世兩年,她突然有天就抱迴個娃娃,沒人知道周瀾來自哪家哪戶,三姨太在這件事上變成了活啞巴,半分口風都不漏,隻是自己堅持用米湯果汁水的餵養這白嫩嬌弱的小娃娃。


    三姨太在家中被欺負,份子錢最少,但她總是盡量把周瀾打扮的體體麵麵的,她沒有親人,就周瀾這麽一個兒子,雖不是親生,但真打實鑿是最親的人。


    周瀾從小聰明,長得好看,相比之下,上麵兩個哥哥就跟豬頭似的蠻橫不講理,因為仗著各自有本家靠山,所以三姨太和周瀾的日子過得連傭人都不如。當然,那時杜雲峰還在滄州鄉下,並沒有目睹過周瀾的那時生活光景。


    吃不上飯,被大姨娘和二姨娘指著鼻子罵野種是常事,兩個所謂的哥哥也是背地裏常欺負他,罵他野種,扇他耳光,他要是迴嘴罵了,迴手打了,兩個哥哥就會一起上來揍他,三姨太也會被兩個姨太太欺負。


    自從親眼看見二姨娘狠狠的扇了娘的耳光,周瀾就再也不還手不還嘴了。


    他從小就會看人臉色,知道人心齷齪,他不反抗也不訴說,但是拿自己較勁,他在家裏地位最低,但偏偏小小的心裏扭著勁,他要活出個好人樣來。


    直到現在,夜裏常常被噩夢驚醒,噩夢裏總是有人叫他雜種,周家陰冷逼仄的大院裏,到處晃動的是姨太太們扭動的腰肢,又長又紅的指甲。


    周瀾十歲那年,大哥哥和二哥哥接二連三的死去。


    大哥哥是得了急病暴斃,從喊肚子疼到伸腿瞪眼不過一天的功夫,郎中跑進家的時候,人已經斷氣了,死時口鼻湧血,指甲烏黑,是個死不瞑目的樣子。


    二哥哥恰巧在家裏人少的時候,自己蹬著板凳落進了院子的太平缸裏,水缸又深又重,二哥哥大頭朝下,折騰到死。水缸裏連個魚都沒有,也不知道他看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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