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陳傷最重要的人啊。


    陳傷沒有立刻說話,謝引便又說:“我隨便問問,你要是不想說可以不……”


    “沒有。”陳傷說:“你問的突然我一時沒想好該從哪裏跟你說。”


    “我腦子很好用,你隨便說,我自己能拚接起來。”


    陳傷很輕的笑了聲。又過了一會兒才重新出聲:


    “我和齊望不一樣,他被人販子賣了出去,我沒有,我跟人販子在一起生活了十年。”


    第43章


    謝引猛地坐起身,黑暗讓人瞧不出他的表情是什麽,但陳傷不用看就知道那是怎樣的震驚。


    可他已經在提起這些事的時候學會平靜。十年的時間,他對什麽事情都能很平靜的看待了。


    陳傷最初的記憶隨著一場高燒消失了,他現在能記得的最早的事是睜開眼看到的那個破敗小屋。冬天,窗外陰沉沉的刮著風,關不嚴實的窗戶被風吹得哐哐作響像是隨時都能掉下來。牆壁上貼著報紙,光線很暗,他躺在土炕上身上隻有一張破爛的棉絮小被子。


    是被凍醒的。


    他不記得從前的事情了,但他卻確定這裏不是自己的家,不是自己熟悉的地方。他爬起來想迴家卻看到床上躺了不止自己一個人,有四五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同伴,有的醒了在瑟瑟發抖,有的還在睡著。


    後來那些孩子都不見了,隻有他被留了下來,他不明白那些人為什麽不把自己送走,為什麽說話要避開自己,但漸漸地他也明白了,那些人並沒有把那些孩子送迴家,而是賣了。


    當時年紀小,不太明白拐賣的意思,可陳傷卻明白賣是什麽意思,他們像商品一樣被人挑選走了。


    或許不久之後他也會被人買走。


    破敗的小院兒裏隔一段時間就會被帶迴小孩子,也很快會被送走,還有一些一直在小院兒裏的小孩兒,他們要麽殘疾,要麽身體畸形,每天都會有人把他們帶出去,晚上再帶迴來。陳傷一直是被留下的那一個,除了看著他給他一些吃的以外,像是忘了他一般。


    陳傷被關在很小的一個房間裏,時常能聽到旁邊的房間有謾罵聲還有毆打聲,還有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他看不到,但他被嚇到了,生怕有一天這樣的疼痛會落在自己身上,他不想疼。


    或許是大人覺得小孩子都很弱,他們輕輕鬆鬆就能掌控,關在房間裏就萬無一失,可陳傷還是跑了,從他們認為他爬不上去的窗戶。


    隻是當時隻有幾歲的陳傷不知道能跑到哪裏去,周遭都是陌生的房屋,跑出村莊是一眼看不到邊緣的樹林,鞋掉了來不及去撿,跑出血了也不覺得疼,他以為隻要跑出森林就有熟悉的人在盡頭等自己,抱起自己說不要怕。


    森林盡頭的確有人,他一腳就將陳傷踹出好遠:“媽的,讓老子好找。”


    那是陳傷第一次跑,卻不是最後一次,最遠的他跑出過森林,可森林盡頭沒有人等他,四麵八方都是陌生,他不知道該往哪裏走。最長的他躲在一個草垛裏一晚上沒有被發現,但第二天還是被找到。


    再後來他身上多了許多傷,房間的窗戶也封上了,就連他的腳上也戴了鎖鏈。


    他覺得自己像條狗。


    陳傷跑不了了,他每天都被鎖在那個房間裏,他以為自己會被賣掉,或者會被弄到畸形拉出去再帶迴來,那段時間他害怕極了,晚上都不敢睡覺。


    直到有一天他在小房間裏聽到了窗外有兩個人在說話。


    “那小鬼怎麽辦?就這麽一直關著,養著?”


    “你現在出手不就是找死嗎?”


    “死什麽死?賣到山裏去,賣不了一萬還不能賣一千嗎?一直養在身邊才是個禍害!”


    “怕是你現在都帶不出去。”


    “要我說幹脆殺了算了,荒郊野嶺的埋個孩子十年八年的都不可能有人發現。”


    “我們賣人,可不殺人,你別壞了規矩。”


    陳傷意識到自己身上有他們不敢賣的理由,可他不知道是什麽,他再也沒有聽到誰站在自己窗前說什麽。但陳傷卻想明白了一個問題,這些人知道自己是從哪裏來的。


    清楚這一點後陳傷第一個反應是不想被買走,他寧可一直留在這群人的身邊。因為隻有這些人知道是從哪裏把自己帶來的,離開了之後就再也不可能知道他屬於哪裏了。


    大概過了半年,小院兒破敗的小屋裏熱了起來,陳傷每天晚上都被蚊子咬到睡不著的時候,他們終於想起了陳傷,要送他走。


    吃飯故意摔破碗被他藏起來的瓷片就是在這個時候派上用場的,他七轉八轉的被帶著去見了買家,然後在交易的時候刺傷了買方,誰也不想買一個定時炸彈迴去,他們是買兒子不是買冤家的,最後也隻能作罷。


    那天被重新鎖進小黑屋的時候陳傷被打的很慘,連飯也快三天沒吃,他以為自己會那麽死去,但他還是活了下來。


    之後他又被帶出去幾次,他們長了記性,會提前搜他的身,脫光了讓他身上藏不了任何可以傷人的東西,陳傷沒有傷人的東西,但有嚇人的本事,他胡編亂造自己記得所有事情,說自己家裏人是警察,買了他就是買了麻煩。


    他一直這麽搗亂,每一次都會被揍,但他卻如願留了下來,後來年紀越來越大,也越來越不好賣,人販子也漸漸地不帶他去看買家了,但他們也不會白白養一個閑人,他們開始讓陳傷學‘本領’,指著一個房間告訴他:


    “你要是學不會,下場跟他們一樣,不過看你這麽有種我可以讓你選一下是想沒腳還是想沒手。”


    陳傷知道那個房間裏關著的都是身體殘疾的孩子。


    所謂的本領是偷,陳傷要學會如何在手指間隱藏刀片,如何快速的解開紐扣,如何在燒沸的開水中取出肥皂片,且隻能用手。他的手不知道燙了多少個泡,但他隻要不想殘廢,就隻有讓自己學會。


    人販子沒有給陳傷太多時間,幾個月而已,對於一個幾歲的孩子來說簡直是一件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陳傷學會了,雖然還不算精,卻已見了雛形,所以他也免了被斷手斷腳弄到畸形的下場。


    陳傷說這些事情的事情連語氣都是平靜無波的,像是說一件和自己毫不相關的故事,隻有謝引聽的心往下墜,疼的他唿吸不暢,他不知道陳傷是怎麽做到這麽平靜的,但他卻不難想象這平靜之後他經過了多少的苦難。


    這一刻謝引忘記了所有的不應該和保持距離,明明這個人現在好好的躺在自己身邊,好好的跟自己講他的過去,但謝引還是不放心,還是覺得他在疼。他下床走到門口開了燈,又折迴床邊在陳傷那一側坐下。


    陳傷看到了他發紅的眼眶,坐起身:“謝引,都過去了。”


    謝引沒理他,徑自抓過了他的手仔仔細細的看,陳傷任由他看:“沒有疤,我好像天生不會留疤。”


    這本是好事,可謝引卻疼的流出眼淚來。


    沒有疤,所以除了陳傷自己,沒有人知道他發生過什麽,沒有人知道他曾經有多疼,連他的身體都不記得。


    隻有他自己知道。


    陳傷是怎麽都沒想到謝引會哭的,即便是上一次自己快離開他也隻是趴在桌麵上紅了眼眶,最後始終沒有哭出來,這是陳傷第一次看謝引哭,哭的他有些心慌和不知所措。


    “你別……”


    “衣服脫了我看看。”謝引悶聲開口。


    “真的沒……”


    “我看看!”他不容拒絕的開了口,帶著怒氣,可又和他平時一點就炸的模樣不同,陳傷覺得他更多的是在氣他自己,雖然陳傷不明白他這樣的情緒是來自什麽。


    可陳傷不想在這個時候還不聽話,於是他抬手略顯笨拙的脫掉了身上的t恤,讓謝引看。


    謝引前前後後沒有放過一寸肌膚將他檢查了一遍,確實如陳傷所說,沒有傷口也沒有疤痕。然後謝引看到了陳傷左側額頭上那道快到耳邊的疤痕。


    如果他是不會留疤的體質,那麽這道傷口當初得多深才得以被留下來。謝引忍不住抬手去碰觸那道疤,陳傷看到了他的手沒有躲開,任由他撫上。


    “疼嗎?”


    “疼。”陳傷沒有說謊,他甚至到現在都還記得自己差點死在這道疤上,是被鐵鍬狠狠砸過來的傷口,深可見骨。


    “怎麽弄的?”


    “打的。”陳傷輕巧的用兩個字帶過了驚心動魄。


    謝引當然不相信,盯著他:“字越少,事越大,你沒聽過這句話?”


    陳傷捉住他的手自疤痕處拿下來:“過去了。”


    “我想知道。”這個時候的謝引一點都不體貼,沒有一點眼力見,畢竟任誰都看得出來陳傷不想說,謝引自然也看得出來,但他就是想知道陳傷為什麽會留下這麽一道疤,被打被鎖被關都能平靜的說出來了,這道疤為什麽不說,到底有可怕。


    其實沒有多可怕,陳傷不願意說是他不想讓謝引知曉人性到底有多惡,他下意識不想告訴謝引這些,可謝引執拗起來不是那麽好解決的,兩人關係變好之前陳傷說不定還能嚇一下他說打一架,但現在陳傷也招架不住。


    那就說個謊騙騙他吧,隻是還沒開口謝引就察覺到了他的意圖:“別騙我,不然我就炸給你看。”


    陳傷:“……”


    真的沒有多可怕,但即使陳傷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冷。


    陳傷學會了所謂的‘本領’,但意外的他們最後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並沒有放陳傷離開小院兒,依舊看著他,開始讓他做雜物,學做飯,陳傷原本想趁著去偷的時候跑掉的打算也隨之落空。他被限製自由,幾年的時間都沒有離開過那個小院兒,在那個小院兒裏他照顧著許多人販子。


    或許是這幾年陳傷乖了,也從來沒想過要跑,慢慢地有些話也不再避開他,然後陳傷知道不止這個小院兒,這個村子裏都滿是他們的眼線,這裏幾乎是人販子的聚集地,想要從這裏離開對於十來歲的他來說簡直天方夜譚。


    那是陳傷十三歲那一年,隨著各種治安條例的完善,小院兒裏那群殘疾的小孩子都已經消失了,他們不能再上街扮慘乞討,陳傷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但卻知道他們並沒有把人放走。後來陳傷偶爾聽到他們談及關於器官買賣的事情,可是無從考究。


    小院兒裏還是偶爾會有小朋友出現,幾天後被帶走然後再也看不見。陳傷冷眼瞧著一切,卻幫不上任何忙,他自己同樣需要誰來拯救。


    可他知道不會有人來到這個地方,他隻能自己救自己。


    至於想要得到自己從哪裏被拐賣迴來的消息這一點陳傷已經放棄了,帶自己迴來的那個人再也沒出現過。陳傷開始準備離開,他摸索出了一條離開的路線,隻要運氣好一點,就能離開這個村子,找到警察,救更多人。


    離開的前兩天,小院兒裏來了一個小孩兒,卻是和陳傷差不多的年紀,這個年紀的孩子是不會販賣的,陳傷能想到的隻有一個可能。陳傷縱然年紀還小,但在這裏生活這麽多年自然有他自己的生存方式,他悄無聲息的幫過很多人,也曾讓其他的小朋友偷偷傳遞過消息,雖然最後都石沉大海卻依然沒有放棄。


    陳傷打算帶這個人一起走,不想他就此沒命,但小孩兒不知道是被打怕了還是什麽別的原因,在陳傷帶他走告訴他自己路線之後他卻拿起小院兒裏的鐵鍬趁著陳傷不注意砸了他,自己離開。


    陳傷始終想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這麽做,明明可以一起走的,他現在也沒想明白。他隻知道那一次,自己險些丟了命,不僅有那道傷,還有人販子的教訓,他被丟在一間房間裏,沒有醫生,任由他生死,後來僥幸活下來之後這道疤也一直跟著他。


    “那個人被抓迴去了嗎?”謝引全身都繃得很緊,緊要發抖,緊到隨時都能斷掉一樣。


    陳傷搖搖頭:“他跑了。”


    “人販子不是很難耐嗎?整個村子不都是他們的眼線嗎?為什麽會放他走?為什麽沒有把他抓迴來?”謝引的聲音帶了些哽咽,卻依舊咬牙切齒:“他為什麽沒有死!”


    對自己好的人謝引向來幫親不幫理,因為這個世界上本就沒幾個人對自己好,陳傷給了自己曾幻想的一切,他也恨不得把自己所有能給不能給的都給他,如今知道曾經有個人這麽傷害陳傷,他恨不得那人去死。


    他是真的想那人死。


    也該死!


    謝引的恨意毫不遮掩,陳傷離他這麽近自然感覺的到,他也從床上下來,這一次同樣也沒想太多的張開右臂抱住了謝引,一下下的搓著他的後背:


    “別這樣,我已經沒事了,我挺好的。”


    謝引迴抱住陳傷,緊緊地,像是要把他勒進自己的身體裏:


    “哪裏好了?陳傷,我快疼死了。”


    第44章


    陳傷想,他理解謝引的這種疼。就像他看到齊望的小心翼翼聯想到謝引在謝家的一切,他也覺得疼,如果自己身上遭遇的這些也同樣發生在謝引的身上,陳傷覺得自己怕是也要疼死了。


    “別疼。”陳傷搓著他的後背,試圖讓他放鬆下來,他繃的太緊了:“我好不容易不疼了,你再疼下去我又該疼了。”


    謝引還是把他抱得很緊。


    “小炮仗。”陳傷的手移到他的後腦揉捏他的頭發:“我才是需要安慰的那個,你要我一直哄你嗎?沒道理啊。”


    謝引靜默了一會兒才出聲:“我正在安慰你。”


    我抱著你呢。


    抱著就是安慰,這是謝引的安慰。


    陳傷輕笑出聲:“嗯,有被安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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