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5章 重新倒數一個數


    香爐裏的香早就燒完了,陳景銜重新點了三根插上去,手指不小心沾上煙灰,他輕輕搓去。


    燒成灰的東西,一碰就化,還沒有落到地上就融進風裏,消失得無影無蹤,像從來不存在。


    他忽然道:“走吧。”


    宗祠裏隻剩下兩個人,話自然是對計雲說,計雲抬起頭:“……去哪兒?”


    “迴家。”陳景銜淡淡,“快淩晨一點了,迴家休息。”


    計雲怔了怔,迴……家?


    她還能跟他迴家?


    陳景銜知道她在想什麽,看向她的眼神烏黑沉靜:“有什麽話,明天再說。”


    計咬了一下內嘴唇的嫩肉,咬疼了才道:“事情都到了這個地步,沒解決,誰睡得著啊?”


    她以前和他是戀人,是夫妻,現在是什麽?是手下敗將,是叛徒。


    她當眾出賣他,偏偏還沒有成功,她又落迴他手裏,這情何以堪?


    “那也迴家再說。”陳景銜一句定奪。


    迴到陳家,剛好一點。


    管家聽到動靜,連忙出門,看到闊別多日的陳景銜,大喜道:“大少爺,您迴來了!”


    又看到後麵的計雲,更高興了:“原來太太是去接大少爺了啊,我到處找不到太太,都不知道怎麽辦才好,差點要去報警了呢。”


    計雲沒說話。


    管家奇怪,太太平時不是最活潑的嗎?大少爺安然無恙迴來,她不高興嗎?


    陳景銜吩咐:“熱杯牛奶送來,加點白糖。”


    純牛奶加白砂糖是計雲喜歡的,管家想大少爺是心疼太太夜裏受風,給她喝了暖身好安眠,應了好,又問:“大少爺,您餓不餓?要煮碗麵給您吃嗎?”


    “不用。”陳景銜進了客廳,隨手拿起空調遙控器,將溫度調高。


    暖風迎麵唿來,計雲冷得有點麻木的身體,小幅度地戰栗了一下。


    她一直低著頭,頭發鬆鬆地紮在後腦,有幾縷散出來,無風飄動。


    像個犯了錯被老師責罵的小學生。


    “坐吧。”陳景銜似有若無地歎了口氣。


    計雲坐在單人沙發上,過了好一會兒,陳景銜都沒說話,計雲很不自在:“……你想問什麽就問吧。”


    “你和陳遠瀟怎麽認識的?”陳景銜便問。


    比起迂迴百轉,這樣直接,反而讓計雲心理負擔沒那麽重,她無意識地舔了一下幹燥的唇,道:“十年前。”


    那就是個不太新穎的故事了。


    爛賭徒都是沒有人性的,瘋狂搜刮家裏每一分錢,到賭桌上揮斥方遒,從來不管妻女還有沒有下一頓飯吃。


    賭贏了,就賞她們幾塊錢加肉,賭輸了就請她們吃“竹仔魚”——這是潮汕話,就是用竹條、鞭子、木棍之類的東西,抽打在身上,留下一條條淤青,像魚一樣。


    爛賭徒輸得再多也不會收手,總想著下一把就能贏迴來,連本帶利贏迴來,輸得越慘越想贏,堪比吸毒,戒都戒不掉,實在沒錢了怎麽辦?那就借啊,賭場就有現成的高利貸,九出十三歸,爛賭徒眼睛一眨不眨就簽了欠條,然後輸得萬劫不複,為了不被砍手跺腳,就典妻賣女。


    計雲能怎麽辦呢?那年她才十二歲,媽媽又那麽軟弱。


    賭場來抓人的前一天晚上,媽媽終於硬氣了一迴,趁著爛賭徒睡著,偷走他的鑰匙把計雲放走,讓計雲跑,跑到能活得像個人的地方。


    然而計雲沒跑多遠,就被爛賭徒發現,他追了上來,驚慌失措的計雲不顧一切奔過馬路,被車大燈晃了一下眼睛,她驀然迴頭,一輛轎車飛馳而來,在她放大的瞳孔裏,急刹在一米之外的地方。


    車上人就是陳遠瀟。


    ……


    原來是這樣認識的。


    陳景銜看著原木色的茶幾上一圈圈的年輪印記,不動聲色,也沒有言語。


    宅子裏安靜,計雲雖然低聲沙啞,但也句句清晰:“後來,他幫我媽跟我爸離婚,送我媽迴了老家,安排在一家紡織工廠做工,我媽媽在上工路上出車禍去世,也是他幫我料理後事……你知道我的,隻要是幫過我的人,我豁出命也會報答他。”


    所以陳遠瀟讓她到他身邊當間諜,她就來了。


    蔣珍珍幫過她和她媽媽,她不惜賣身也要籌錢救她,麵對幫她和她媽媽脫離苦海的陳遠瀟,她自然更加言聽計從。


    陳景銜忽而一笑:“我也幫過你。”而她就是這麽報答他?他想到一個可能,“還是說,蔣珍珍那件事,是你們演出來的?”


    計雲當即否認:“不是,那件事是真的,就是因為那次你幫了我,被陳遠瀟知道,他才會讓我到你身邊。”


    哦,是這個因果關係。


    陳景銜迴想著,所以,從她連續半個月到他公司樓下等他起,就是蓄謀接近,而在那之前,她一口一個想被他睡,則是真心的?


    真心對他有好感,但還是聽從陳遠瀟的吩咐到他身邊當間諜,那麽是否可以認為,她在“對他有好感”和“報答陳遠瀟”之間,選擇了陳遠瀟?


    管家送來熱牛奶,香味濃鬱醇厚,空氣一下被浸滿奶味,多了一絲粘稠。管家將牛奶放在計雲麵前,又叮囑她小心燙。


    計雲端起杯子,手心墊著杯底,確實很燙,燙得她心口都生疼:“這件事,終究是我對你不住,我欠你一聲對不起。”


    “我要你的對不起幹什麽?”陳景銜嗬笑。


    哪能怎麽辦呢?計雲倒情願他打她一頓,可是他又不是會對女人動手的人。


    陳景銜深沉了一口氣,喊了她的名字:“計雲,你有沒有想過,你去作證,無論成功與否,我們都不可能……”後麵幾個字,停在他喉嚨裏沒說出來,陳景銜覺得可笑地搖搖頭。


    她都去作證了,就證明已經把後果想得很清楚了,他還要問什麽?


    陳景銜想起以前一件事,具體是什麽事記不清了,總之就是鳶也做錯事挨他罵了,罵完了他想起什麽又折迴來:“最後一個問題。”


    鳶也被他罵得頭暈腦脹眼前發黑唉聲歎氣想都沒想迴:“愛過。”


    他愣了一下:“什麽愛過?”


    “哦,忘了大表哥你是不衝浪的,這是個梗,”鳶也解釋,“起初是戀人分手之前,男的對女的說‘問你最後一個問題,你愛過我嗎’,女的迴答‘愛過’。後來就演變成任何情況下,一方問‘問你最後一個問題’,另一方就接梗‘愛過’。”


    他聽得直皺眉,這是什麽亂七八糟又矯情兮兮的對話,然後又把鳶也臭罵了一頓。


    當時覺得矯情,是想都分手了還在乎愛沒愛過幹什麽?沒愛過也在一起那麽久了,愛過現在不也要分手了,問這個問題什麽都改變不了,純屬多餘。


    現在才懂,為什麽這世上很多問題,明知問了也白問,但還是有人去問?


    大概是因為不甘心,不甘心平白付出一場,他真想問計雲,這幾個月朝夕相處,她對他到底有沒有過真心?


    ……但是算了,無論答案是有或沒有,都很諷刺。


    陳景銜起身倒水,水溫剛好,他一口喝完了一杯。


    計雲動了動嘴唇:“你什麽時候知道我是間諜?”


    “你懷孕之後。”


    “你是因為孩子才沒有拆穿我?”


    陳景銜險些嗆到。


    計雲摸摸自己的肚子,喃喃道:“也好吧,我會好好生下這個孩子還給你,就當是我還你幫我的恩情。”


    陳景銜氣笑:“你以為我隻是為了孩子?”


    “可是我現在能還給你的隻有這個孩子。”


    話說完,計雲覺得自己真是渣得明明白白。


    陳景銜冷涔涔地盯著她,生平第一次知道被人氣得心肝脾肺都疼是什麽滋味。


    “你還有別的想問的嗎?”計雲說,“沒有我就上樓睡覺了,明天我就會走,孩子生下來之前,我不會再出現礙你的眼。”


    陳景銜一言不發,計雲便默認他沒有,端著那杯牛奶上樓。


    陳景銜盯著她的背影,直到她關上房門徹底看不見,手猛地一揮,將杯子掃到地上。


    然而地上鋪了地毯,竟然沒摔碎。


    真奇怪,又不是剛知道她是間諜,一開始知道的時候更多是驚訝,怎麽這會兒反而難受起來。


    陳景銜閉了一下眼睛,還是把杯子撿起來。


    白水一點滋味都沒有,他從酒櫃裏拿出一瓶紅酒,倒入杯子裏,八分滿,一口灌下,一連喝了三五杯。


    商場上走過來的人,酒量自然不錯,他沒醉,隻是身上多了一股子從未見過的陰鬱氣息,叫人不太敢靠近。


    陳莫遷迴來就看到他這樣,收走他的酒瓶:“明天上午公司要開會,不要喝太多。”


    陳景銜看了他一眼,眼底壓著幾分浮不上來的醉意:“送叔祖父迴去了?”


    “嗯。”陳莫遷在他旁邊坐下,倒了杯溫水給他,“大哥想怎麽處置她?”


    陳景銜笑:“你覺得我應該怎麽處置?”


    陳莫遷淡淡道:“無非就是留下和送她走兩個選擇。”


    剛才還壓得住的醉意,這會兒像沒了阻隔的屏障,爭先恐後地冒上來,氤氳了他的眼睛。陳景銜將手指插入短發裏:“是啊,隻有兩個選擇。”


    ……


    次日,陳景銜沒有早起去公司開會。


    不過這個會,主場是叔祖父,重點是二房三房,他不是一定要在場,索性就放任自己睡下去,中午才醒來。


    他下樓時,管家馬上送上來一杯蜂蜜水解他的宿醉,遲疑地說:“大少爺,太太走了。”


    昨晚陳景銜睡的是客房,不知道計雲怎麽樣,靜默了一會兒,才問:“有派車送她嗎?”


    “太太說不用,她叫了網約車。”管家已經從齊高那兒知道來龍去脈,心情挺複雜的,好不容易看著大少爺結婚有孩子,以為總算是功德圓滿了,沒想到是這麽不堪的收尾。


    齊高更是咋咋唿唿:“就這麽讓她走了?她還懷著大少爺的孩子,萬一出事怎麽辦啊?”


    陳景銜看了他一眼:“你覺得該怎麽做?”


    齊高認真想了想說:“我們派一個人暗中跟著她吧?以防萬一。”


    “你說的有道理。”陳景銜將蜂蜜水喝完,然後拿了車鑰匙大步出門。


    “……”


    齊高人都傻了:“我說的是派個人跟著她,又沒說大少爺親自跟著!”


    管家憂愁,看這個樣子,是沒斷幹淨啊,而且看起來是大少爺放不下,早上太太走的時候,可是很幹脆的。


    ……


    陳景銜開車去了出租屋。


    車停在一棵梧桐樹下,他下車點了根煙,仰起頭望著四樓。


    計雲原來住在四樓,但那層樓的窗戶晾著男人的衣物,應該是計雲退租後又轉租給別人了。


    那麽計雲不可能迴到這裏。


    陳景銜沉默地將煙抽完,才重新上車,把車開去青大。


    他經常去青大,門衛記得他的車牌,連忙把校門打開:“陳先生,來找校長嗎?”


    “嗯。”陳景銜淡淡應了一下,把車開進去,直接開到女生宿舍樓下。


    其實計雲也不太可能迴學校,她還懷著孩子,還休著學,但陳景銜隻知道這兩個地方,他隻能都來找。


    也是巧,蔣珍珍和同學手挽手下樓了,他按下車窗,輕聲喊:“你好。”


    蔣珍珍下意識轉頭,看到他,脫口而出:“大老板?!”


    她連忙跟同學交代幾句,然後快步走到他車前:“大老板怎麽會來學校啊?計雲也來了嗎?”


    聽到這兒就知道計雲不在學校的,而且也沒告訴蔣珍珍她的事,陳景銜抿唇,想問,不知道該怎麽問,蔣珍珍跟他四目相對半晌後,陳景銜轉開頭道:“沒什麽。沒有來。還有事,先走了。”


    蔣珍珍:“……”


    蔣珍珍:“??”


    陳景銜將車倒退,離開青大。


    就在從青大離開的路上,他遇到了查酒駕。


    一般來說,酒駕是晚上查比較多,青天白日被攔下來查酒駕,陳景銜也是平生第一次。


    他意識很清醒,距離他喝酒也過去了十幾個小時,但還是測出了血液裏有酒精含量,而且超過了二十毫升,算飲酒駕駛了,按照規定,是要扣留六個月的駕駛證和罰款一千元的。


    在等交警開罰單時,天公不作美,飄下了蒙蒙細雨,陳景銜微抬起頭,看天邊一朵聚起又失散的雲,喉結滾了滾,嗤笑出聲。


    ……


    算了。


    他不是沒給過她機會,一開始知道她是間諜沒有戳穿,就是想隻要沒有當眾撕破臉,他可以當做什麽都沒發生,她一直留在他身邊的話,她就是他的妻。


    但現在,一切攤開了,她也走得毫不留戀,他又為什麽要先低頭?


    青城陳家的家主,不是沒有尊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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