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師父領了一名年約二十七、八的男子上了山。那名男子,兩肩身挑兩旦簸箕,正氣喘籲籲爬上山來。我和師哥自在一旁,為師父點燈添水。


    那人不知為何,朝著師父忽然就跪了下去。


    我一時詫異,便瞥了那人兩眼。不知為何,竟突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錯覺。


    師父撫須而笑,悠然發問:“王公何緣拜也?”


    我心下抖了一抖,王,王公?他竟也姓王?。


    那人用手抹去額間的微汗,恭敬地向師父迴道:“自猛爬上此山,便感如入仙境,方才見大師周身仙氣籠罩,便知大師定非凡人,故而跪拜。隻是不知大師如何知曉猛是‘王’姓?”


    師父嗬嗬大笑:“王公既言吾非凡人,那知曉王公姓氏,又有什麽奇怪的呢?”


    我一麵咳咳幹笑那人愚笨,這天底下,還有我師父想知道而不知道的事情麽?可一麵我卻忐忑不安、百感交集。


    王猛,王猛,我幼時失散的哥哥也名為“王猛”,難道竟是眼前此人?


    心裏正七上八下之時,師父淡淡一聲,喚我過去。


    我心亂如麻,但仍是畢恭畢敬地快速溜到師父跟前。


    那日傍晚,將是我永遠銘記的時刻。


    師父微笑著告訴我,麵容溫和而慈祥。自此這世間,我便有了一個哥哥,他身體裏流著和我一樣的血液,血濃於水,一脈相承。


    我萬分欣喜,以至於竟一時開心得暈了過去。等我醒來時,師哥告訴我師父以十倍於集市上的價格買下了哥哥所挑上山的所有簸箕。我端端的好奇,鬼穀洞啥時候竟這麽缺簸箕,以至於用十倍之價來買哥哥的簸箕?難道竟是給哥哥挑簸箕上山的辛苦錢?


    我雖是極度好奇,不過轉念一想,肥水不流外人田,哥哥的便是給我的。師父給了哥哥,便是給我,我的自然也是師父的。如此一來,相當於師父一分錢便也沒給哥哥。我不禁暗暗慨歎師父英明!


    師哥在告訴我此事之後,當然不忘揶揄嘲笑我一番,說什麽女孩子家家,端的小氣。就這麽一點小事,便能興奮得暈過去。我臉色一紅、羞愧難言,後來每每被師哥提醒記起此事,便覺臉上無光,實、實在是太丟人了!


    時光荏苒,歲月匆匆,二三年一晃而過。轉眼我已十一又六,而哥哥已至而立之年。


    君子三十而立,我雖一番哀求,可哥哥仍然辭別了師父,下了山。


    之後每次與師哥拌嘴,師哥便總拿這個說事,調笑我老大不小,卻還哭哭啼啼,一副矯情相。


    我撇了撇嘴,心想,若論矯情,世間恐怕沒人能比得上師哥。


    師哥便是矯情本尊。


    “你不必擔憂,桓溫篡位謀反之心漸顯,但隻要王謝兩家仍在晉中,他必不能得逞。”


    “真的嗎?”我撲閃著大眼睛。


    師哥沉默了片刻,墨玉的眸子深不見底,少許,他笑了笑:“真的。你哥哥興許馬上就會迴來了。”


    我開心得又蹦又跳,心裏雖知師哥的話也許隻是哄我,但我仍然選擇麻痹自己而相信師哥。


    麻痹自己總是容易的,何況相信師哥本是理所當然的事。


    正當我歡天喜地之時,山崖一側傳來窸窸窣窣草木撩動的聲音。我與師哥瞬時提高了警惕,少許,又傳來一陣腳步聲。那聲音沉穩有力卻也極是疲憊,像極了哥哥的腳步。


    我且驚且疑,同時又激動不已,這世間能識得上雲夢山的路的人並沒有幾個。哥哥自然是其中之一。


    我幾乎確信那就是哥哥,哥哥迴來了,哥哥迴來了!


    可是……為什麽哥哥沒有傳信說近日將迴呢?


    正當我猶豫著是否雀躍相迎時,出現在眼前的身影卻是陌生的。


    我立刻掛上一張苦瓜臉,權當是山間野獸誤闖了鬼穀聖地。若是一會惹得我不開心了,便順手將他丟到劍秀峰上,讓此人長長見識,加深加深對大自然動物世界的了解。


    師哥見我苦著一張臉,不由得哂笑,囉嗦了幾句“小家子”雲雲,卻也不理會氣喘籲籲爬將上來的那人。


    不料那人極懂禮數,也不顧自己多喘幾口氣,便上前又是作揖又是自爆家門名諱。


    據他所言,他姓姚,名萇,是受我師父另一個不正經的弟子,身為秦國皇族的一員的苻堅所托而來。


    我定睛瞅了瞅那姚萇幾眼,身材偉岸,進退有據,一雙眼睛可謂虎目灼灼,年約二十三、四。


    我暗暗慨歎一番,那姚萇顯然孤身一人,身上僅佩戴了隨身長劍,瞧那身後的行囊大小,便也隻夠路上三五日的食物與水。他周身鎧甲有猛獸爪牙的痕跡,想必是上山時誤闖了某位“虎兄”的禁地。況且鬼穀幽深,他最多也不過是憑苻堅口頭的一番向導,便能獨自一人上得這深溝山壑的老林中來,著實是個當將軍的好材料。


    於是,我決心將這一段“姚萇打虎”的故事寫進鬼穀史。


    托付這樣的人來我鬼穀,卻是不失體麵,心裏突然對那位從未謀麵的同門弟子苻堅,在原本隻有反感之外便增添了些許好奇。


    苻堅與鬼穀,說來也是蹊蹺。那一年正是我第一次正閉關修煉,等到那一次修煉結束出得山洞來,便聽說師父因故人所托決定偶爾教授一名名叫苻堅的學生。據說苻堅極為聰明,並且十分求學上進,此次前來學習便是他自己主動請纓。


    世人時常讚賞他如此年幼,卻已經大氣小成。


    我咳咳幹笑一聲,那一年,他八歲,我也八歲。他八歲才開始讀書,而我,自打我學會走路便已經能背誦四書五經。


    如此看來,世人所謂的聰明,何止是“不過爾爾”所能道盡的。


    然而,自從師父應了那故人的不情之請,那苻堅便隔三差五地上山住上一段時間,少則三月,多則一年。每每苻堅上了山來,師父便安排我閉關修煉,於是我就隔三差五地一個人在那山洞裏終日修煉。至於師哥,則是被師父打發迴去謝家聽他謝氏長輩的教導。


    我曾經暗暗地苦悶,究竟是怎樣一個“故人”讓師父如此上心,竟是非要打發了我和師哥,專心致誌、一心一意地教導那樣一個小娃娃來?


    可憐當時年幼的小娃娃除了苻堅之外還有我。起初,我因一時見不到師哥和師父,自己獨自一人在洞內修煉,便將將有些懷疑人生。直到今日,想起那每日每夜所能見到的有生命的東西,便隻有洞內的幾株矮草和一旁的爬蟲,我便仍然耿耿難以忘懷。


    於是我理所當然地認為,我會與那些爬蟲共度無數個日日夜夜全是拜那苻堅所賜,而有朝一日我必將向他討個說法。


    眼下,機會便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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