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和悅的氣氛下,時至二更宴席過半,席上氣氛熱鬧依舊。玄燁坐在龍椅之上,舉起今晚第三杯酒,意氣風發的笑道:“事不過三,朕雖戒酒多年,但今日乃吾兒滿月,實為高興。不妨再飲最後一杯。”言罷一仰而盡,幹淨利落,席上眾人紛紛舉杯同飲,看似是為祚兒滿月暢飲,其實不然。


    今日之宴,固然有為慶祚兒滿月而筵席大開,卻也是為了玄燁。


    六日前,也是上月的最後一日,玄燁大閱於南苑。命親領的上三旗及旗下包衣佐領下官兵,擐甲序列晾鷹台東1。閱畢,下台上馬步射,博得滿堂喝彩,一掃三月前的萎靡不振。而國內戰事不止有平定三藩之亂勝利在望,前朝末年被鄭家占領的廈門也將收腹。如此,今日夜宴美其名雖為滿月宴,實則更是一場煊赫玄燁政績的慶功宴。


    德珍放下手中飲盡的玉杯,百無聊奈的想道,也難怪玄燁今晚這樣高興,去年於他實在是波折重重的一年。隻是她作為今夜主角之一,不免多飲了幾杯。待酒過三巡,被微涼的夜風一吹,麵頰上熱燙了起來,連頭也泛起了暈眩。但又不能隨端嬪一樣提前離席,隻好借更衣之便,暫且退下醒酒。


    剛及起身,坐在對麵下首的惠嬪立時插嘴道:“德妹妹,皇上為了六阿哥的滿月酒,高興的都破了不沾酒的習慣,你卻在這個興頭上去退席,豈不是辜負了皇上的美意,還掃了皇上的興致麽?”


    德珍眉心微微一蹙,一絲不堪煩擾之色浮過眸中。


    “德妹妹。”坐在德珍下首的敬嬪,恐有爭執發生,在席下輕輕扯了扯德珍寬大的衣袖道:“惠嬪一直以大阿哥生母為傲,可近來皇上對六阿哥寵愛非常,她心裏難免存了幾分氣。就為這,讓旁人看了笑話可就不好了。”


    德珍心裏明白,惠嬪今夜一來就處處為難,就是因玄燁為祚兒取名胤祚。如今取名風波還未過去,她自然也不願再多惹人側目。於是,垂首向敬嬪點頭一笑,便全然不搭理惠嬪的轉身而去。


    奈何玄燁在這時側目過來,看了一眼惠嬪,卻並不搭理她,已溫聲對德珍道:“祚兒由乳母抱迴永和宮也有半個時辰了,朕知你放心不下他,現在退席也無礙。”


    惠嬪豔麗的臉上掠過一絲嫉恨,抬起頭還欲再言,佟貴妃卻已先道:“皇上,臣妾看德妹妹隻是要去更衣,並不是要提前退席。”說完轉頭看向下首的惠嬪,微顯斥責之意道:“惠妹妹,你還未問便已下定論,未免太過武斷。”


    惠嬪聽佟貴妃的語氣,卻是異於平常的溫和,但顯然是對德珍偏幫。如此,雖沒有啟唇反駁,看向德珍的目光卻又添忿色。


    德珍隻作未見,恭敬而感激的向佟貴妃略略一點頭,方朝玄燁福了一福道:“今日之宴,是皇上特為祚兒所設,臣妾心懷感恩之下正是興致傲然。這會兒下去,不過是為了更衣,倒讓皇上擔心了。”


    玄燁囑咐道:“夜裏風大,更衣時別忘了多添件衣衫。”


    德珍微笑應了,扶著小許子的手欠身退下。


    走出了金迷紙醉的宴席,人果然清爽舒適了許多。徒步在禦花園中,舉頭一輪明月,四周又有古柏參天,花木扶疏,極為的幽靜致遠,是今夜難得清幽之地,不覺慢慢地繞了遠路而行。


    到底躺了整整一月,體力不如從前,不過遊園就已腿酸。


    小許子察言觀色的本事越發厲害,見了便道:“主子,您已走了好一會兒,不如先迴軒裏更衣。”指著鬆柏掩映下的一條方磚曼地的小徑,又說:“正好從這過去就是入軒的後門。”


    德珍欣然允了,向更衣小軒的後門走去。


    這間更衣小軒,是專為列席的嬪妃更衣醒酒所用。軒內二十餘間屋舍,分別按著嬪妃的身份高低,由小軒正門入口往後依次分派。這般,在靠近後門的更衣間,自然是分位最低的嬪妃所有。


    走入小軒後門,德珍念及此處的嬪妃多是分位低微之輩,想來不會有人願意錯過今夜的麵聖機會,這裏該是寂靜,卻出乎意料的聽到前方傳來一陣爭吵聲。不由腳步一停,借著周邊搖晃的宮燈凝目看去,不過是宮中最常見的恃強淩弱——三四個女子圍堵一女子。


    有些事見多,已無最初的那種衝動。即使是不喜,也可以做到袖手旁觀。而要在這宮中站住腳,誰也不能靠,隻除了自己。


    德珍淡漠的收迴目光,側首對小許子道:“我們從另一邊走。”


    小許子卻止步不前,隻驚訝的看著前方,小聲道:“主子,你看中間的那女子是不是……”


    是誰還未說出,忽聽一個女子嗤笑道:“你以為你還是以前那個宜嬪娘娘麽?”


    郭絡羅氏看也不看那女子,冷冷道:“讓開!”


    女子見自己被無視,又下意識怯於郭絡羅氏,不由自主的後退了半步,待須臾後反應過來,立馬惱羞成怒:“不過一個失寵又被貶的答應,居然敢這樣囂張!”說著伸手對宜嬪狠狠一推,口中同時道:“本答應就是不讓,你又能怎樣!”


    話音猶在,郭絡羅氏吃痛了一聲,人已被重重推倒在地。


    “娘娘!”郭絡羅氏身邊的小宮女撲過去哭聲叫道。


    那女子得意一笑,然而卻仍不願就此擺休,正要上前逼近郭絡羅氏,一直冷眼旁觀著的端嬪在身後命道:“你先退下。”那女子一愣,轉頭看著端嬪道:“娘娘?”


    端嬪沒有看那女子,徑直走到正欲爬起的郭絡羅氏跟前,居高臨下而又神色複雜的道:“郭絡羅氏,到了今時今日,你還如此肆無忌憚!究竟憑得是什麽!?別忘了被褫奪了封號的你,連那個隻知跳舞的良玉都不如!”說著像是聽到什麽笑話一般,花枝亂顫的笑了起來,“也配稱娘——”


    “呸!”最後一個字未及脫口,隻見郭絡羅氏狼狽爬起身的刹那,毫不猶豫的朝著端嬪啐了一口。


    瞬時,端嬪的笑聲嘎然而止,在旁附和的笑聲也隨之一止。


    郭絡羅氏目光冰冷的掠過推她的女子,直勾勾的向一臉不可置信的端嬪看去,而後勾唇一笑,百媚橫生。


    端嬪頓時怒火中燒,顧不得擦去麵上唾液,已揚手“啪”地一下掌摑而去。


    “狐媚子!以前仗著有幾分姿色,就霸著皇上不放,讓本宮不得不忍讓你一二。現在不過一個被褫奪封號的答應,竟還敢以下犯上!”一掌下去猶不解恨,端嬪一把抹了麵上的唾液,立即指著郭絡羅氏罵道:“今天,本宮就要讓你認清自個兒的身份!”


    見狀,那女子忙上前討好道:“娘娘莫置氣,不如讓嬪妾為您教訓教訓她。”


    端嬪怒目切齒道:“好,立刻給本宮張嘴。”說著氣焰忽然一消,意態閑閑的撥了撥右耳上的金鑲珠翠耳墜,一字一頓的慢條斯理道:“到時,本宮倒要看看這張嘴還能吐出什麽。”


    那女子看著郭絡羅氏豔若桃李的容顏,二話不說,讓了兩名宮人箍住郭絡羅氏,上前就是脆生生的一個掌摑。


    這一掌打得又重又響,郭絡羅氏原本微紅的右頰一下紅腫了起來,她卻毫不在意的抿唇一笑,笑容瀲灩而詭異:“宮中人人皆知我郭絡羅氏睚眥必報,這兩下我可是記住了。”輕飄飄的話語緩緩吐出,目光卻冰冷得直逼人心。


    那女子一怔,高舉的手一時竟掌不下去。


    小許子靜靜的看著這一幕,驀地納悶道:“郭絡羅氏自從失子失寵後,就一直夾著尾巴做人,輕易不會出了翊坤宮,也小心翼翼的避著人,今日怎麽……”


    言猶未畢,忽聽遠遠一個女子的聲音問道:“郭絡羅答應呢?怎麽還不見出來?”


    聞言,德珍眼睛眯了眯——果然有人來了!


    轉眼間,一個二十出頭的紅衣女子迅疾而至,身後還跟著八九個人。這幾人裏,有一身華服的貴婦女眷,也有隨侍而來的宮人們。紅衣女子一見眼前情形,立時大喝:“住手!”說時躍眾上前,推開抓住郭絡羅氏的宮人,一麵心疼的扶住郭絡羅氏,一麵憤怒的看向端嬪道:“端嬪娘娘,還請您給我一個解釋!”擲地有聲的話語,向眾人昭示著端嬪的歹心。


    端嬪怔愣的看著紅衣女子:“和碩格格……?”聲音裏滿是錯愕,與見著周圍眾人的驚慌。


    小許子也在這時訝然的看著德珍,道:“主子……?”


    德珍一時未言,隻透過花牆的鏤空處,再次看了眼郭絡羅氏,心中閃過一絲不確定。


    郭絡羅氏素來自傲驕奢,半分不肯在他人麵前示弱,難道今日真會以此博同情?


    不過既不確定,也就不必多想,隻需一會靜觀其變。


    念至此,德珍斂會目光,淡淡道:“看也看夠了,該迴席了。”說罷朝著來時的方向迴去。


    小許子見了趕緊快跑兩步,輕扶著德珍的手往迴走。


    ———


    1晾鷹台:位於南海,始建於元朝。至清代,除了作為皇家行圍射獵和遊幸的重要場所外,還是皇帝閱兵演操的地方(故又稱練兵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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