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語氣沉緩,聲音溫潤清越,聽在耳裏既是悅耳,又仿佛蘊含了絲絲柔情,這就是玄燁私下的一貫語音。


    若不是自己偶然發現了那密室,德珍想,她會以為自己之於他是特殊的。


    可是她發現了,於是她蓄起了淚水,在纖密的眼睫顫動間,一滴一滴的恣肆滑落。她的手明顯的緊緊攥住,指甲毫不留情的深陷手心,十分的疼,她的眉心為此皺了皺,卻依然沒有睜開眼睛,好像似在逃避著什麽。


    這樣羸弱又故作堅強的模樣,加之文白楊適才的話語,想必更能證實她有難言之隱。


    玄燁果然發現了她的隱忍,伸手執起她置於身旁的手,再將緊扣的五指一一扳開,然後包裹著撫上她的小腹,再次開口:“事到如今,你還不肯說麽?”德珍的身子一顫,淚落得愈發厲害。


    玄燁的聲音微微柔緩了一分:“究竟是什麽事讓你害怕成這樣?你可知你若再繼續這樣下去,腹中的孩子會……”玄燁略一停頓。


    德珍急得一下坐起:“會怎麽樣?”見玄燁目光如炬的直視自己,彷如就是等著自己睜眼一般,她若有所悟的怔了一怔,隨即就要下榻請罪,卻被牢牢壓住了雙肩,她輕輕地掙紮了一下,便低低的垂著頭請罪道:“臣妾蓄意隱瞞皇上,請皇上降罪。”


    玄燁不容許逃避,挑起德珍不知何時圓潤了些的下頜,讓他們四目相對。


    德珍快速的垂下避開眼睛,搖了搖頭道:“臣妾沒有害怕什麽,之所以隱瞞皇上,是因為最近宮中發生了些事……”


    “不許對朕說謊。”玄燁倏然打斷,語氣咄咄逼人。


    德珍哀哀的喚道:“皇上。”噙淚的眼中帶著少見的乞求。


    玄燁的手又撫上德珍的小腹,目光沉沉的窺不出絲毫情緒,隻聽他淡淡的說:“朕沒有危言聳聽,太醫確實說你心中憂思太重,以至寢食靡寧。若長此以往下去,腹中的胎兒將難保住。”


    德珍聽得一下呆了,連淚水也凝住了般,隻怔怔的看著玄燁。良久,她“哇”地一聲哭了起來,道:“都是臣妾不好,臣妾知道錯了,皇上您一定要救救我們的孩子,臣妾不能失去他了,真的不能!”她說時緊緊抓住玄燁的手,好似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玄燁攬了德珍入懷,用著溫和的聲音循循善誘道:“你得告訴朕是何事讓你寢食難安,朕才知道該如何保住孩子。”


    德珍柔弱的偎在玄燁的懷中,嚶嚶泣道:“臣妾好怕,害怕這一次又會像懷禛兒時一樣,不知不覺的被人下了毒。”


    曆朝曆代的君王,對於巫蠱及下毒等事諱忌莫深,甚至是深惡痛絕。


    果不其然,玄燁聽得“下毒”二字,臉色一變,箍著她的雙肩使她從懷中起身,嚴厲的目光也直逼而來:“下毒?一年前有人對你下毒?”問完,目中掠過一抹深深的猜疑,“若你一年前真有中毒,你當時為何不說?”


    德珍淚眼婆娑的望著玄燁,哽咽道:“臣妾不是不想說,而是說了也沒人相信。”說著就嗚咽了兩聲,“去年二月臣妾剛有孕時,得貴妃娘娘憐惜賜予每日一碗酸奶,酸奶裏含了一些香蕉,但後來內務府說香蕉沒了,又有小太監誘了臣妾身邊的人用土豆代替香蕉。臣妾就這樣用了大半年,可誰知這酸奶和土豆同時食用會生麵斑。等發現時,皇上正好不在宮中,臣妾又臨盆在即,也就沒敢說。可等皇上迴來了,臣妾又被認為對四格格不懷好意,那時就算臣妾說了,隻怕也沒人相信。所以,臣妾隻好一直隱瞞不說。”


    言罷,想起了那一段日子,德珍心中酸苦與恨意交加——她的禛兒,何時才能迴到身邊。


    玄燁許是感到德珍內心的苦楚,漸漸地鬆開了按在德珍雙肩的手。


    德珍順勢伏在了玄燁的肩上,泣不成聲道:“皇上,臣妾那段日子過得好苦,人人都以為臣妾因為麵容對四格格不喜,才隱瞞了四格格受虐之事。可臣妾當時****如驚弓之鳥,害怕有人會加害禛兒,哪有那個歹念對四格格呢?”


    說話間,餘光瞥見玄燁在聽到四格格時眉頭輕輕地了一蹙,德珍忽而語含愧疚的泣道:“不過對於因四格格而受的懲罰,確實是臣妾應該受的。”語態愈發的自責,“當時臣妾為了自保,未免多生了事端,想著等禛兒平安生下,再將那乳母的行徑公諸於眾,卻沒想到就因為遲了一步,四格格就這樣歿了。”說完抬起頭,悲戚的望著玄燁,“也許,與禛兒的母子分離之痛,就是上蒼對於臣妾的懲罰。”


    最後這一句話,是她在那段日子裏時時想起的,可能真就是於四格格一事上的懲罰吧。


    玄燁低頭凝視了德珍一會兒,終是說道:“其實四格格的事也怪不得你,而且你已受了責罰,就不要再為這件事自責了,傷神也傷身。至於禛兒……”他頓了一頓,便沒再說話了。


    四格格,一直是她與玄燁之間禁忌的話題。此時,聽到玄燁主動言及四格格,她知道自己終於拔除了玄燁心中的那根刺——自己於四格格一事上的隱瞞。


    而禛兒,她清清楚楚的知道難以迴到自己身邊,但是這並不妨礙她為禛兒蒙寵——隻要生活在宮中,無論是妃嬪,還是皇子皇女,皆離不開聖眷。


    於是,德珍似不知玄燁不願提及禛兒歸屬一般,接下了話茬道:“禛兒,臣妾也是愧對的。每每想起臣妾對於禛兒生而不養之過,臣妾就想窮極一切去彌補這份愧疚,可是臣妾能給的貴妃娘娘都能給,臣妾也不知道該如何去彌補。”


    玄燁看著這樣的德珍,心中不覺微有動容,低笑了一聲道:“忘了還有朕麽?你不能給予他的,朕總可代你給他吧?”


    德珍聽得訝然了一下,繼而潸然落下淚來道:“臣妾何德何能,值得皇上如此相待?”語氣裏滿是動容的柔情,眼裏也溢滿了動容的柔情。


    玄燁一笑道:“若真覺如此,你就好生養胎,為朕再生下一個皇子。”


    德珍一聽,擱在玄燁胸膛的右手,下意識的緊抓住他的衣襟,聲音仍含有一絲顫抖道:“皇上,可臣妾還是害怕,怕這次又有人下毒,還怕又一次深受那母子分離之痛。”


    玄燁眉心挑動,蓄湧起凜凜冷然之色,道:“一年前加害你的人,朕會命人立即去調查。你且安心,不要再為此憂心惶惶。”


    聞言,德珍嘴角不覺凝了一絲冷笑,一絲從心底滲出的冷笑。


    一年前的事,如何去查?最終也隻是徒勞。不過一旦玄燁去查,就會在玄燁的心中重新種上懷疑的種子,畢竟含香蕉的酸奶是佟貴妃送的,禛兒也是被交予了佟貴妃撫養。如是,不知玄燁心中的皇後人選是否有了動搖呢。


    一念轉完,德珍斂下唇間的冷笑,靠在玄燁的肩頭略帶悔意道:“讓皇上操心了。臣妾不該隱瞞皇上這麽久,差點害了腹中了孩兒。”


    玄燁驀然一歎,心疼而又淺責的道:“若早點告知朕,也不用為此驚懼了數月之久。你可知這樣瞞下去的後果?想過再等肚子大些了,麵對其他人質問你為何隱瞞怎麽辦?要知人言可……”話沒說完,搖了搖頭,“罷了,朕明日會將你有孕的事傳迴宮裏去,你這幾日就好生將養著,朕服藥什麽的你就不用多勞神了。”


    德珍柔順的應了,靜靜的依偎著玄燁。


    隨後,玄燁許是出於對她的誤解,以及過往受委屈的補償,不僅親自照應她服用了安胎藥,還重新布置了她寢殿裏的鋪宮之物,以讓她能住得更為舒適一些。這般大的動靜,南苑裏的眾人自是看得明白,也十分清楚玄燁對於這一胎的重視,自然對德珍及其身邊之人更加的趨之若鶩。而眾人中的幾位太醫,在明白之於卻是惶惶不安,好在一連數日未受到責罰,這才暗暗捏了一把冷汗的安下心來。


    就在眾太醫安下心來的同時,德珍的心卻微微有了起伏,因為快要新年,又遇自己有孕,玄燁決定提前迴宮。


    十二月戊寅日,即迴宮的當天,玄燁就命了人徹查一年前的事。然而事情就如德珍所料一般,在徹查了整整五日後全無結果。玄燁或許再一次出於補償,為德珍尋了諸多名貴的金魚養在永和宮,以供德珍有孕期間觀賞消遣,而其每日養魚采暖所花費的殿碳及紅蘿碳各五十斤,也皆由乾清宮所出。


    如此之下,原本還在觀望的京畿貴胄之家,紛紛叫了各家命婦進宮以道賀有喜,或新年走禮而來。一時間,永和宮門庭若市,風光無二。


    也在這樣的風光中,時間緩緩的前移,進入了康熙十九年。


    大年初一的早晨,永和宮宮門前霹靂啪啦的一陣鞭炮響後,宮門訇然而開,近百名永和宮宮人齊齊下跪道:“主子,新年吉祥!”


    德珍一身正三品宮妃大妝,站在永和殿丹墀之上,看著丹墀下黑壓壓的人群,低頭撫著已然隆起的腹部,溫柔一笑——新年新喜,而你,就是這新年裏最大的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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