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進忠頭“咚”地一聲磕下,周邊的空氣刹那間凝結,氣氛壓抑。


    所有人都感覺出情形不妙,卻不敢露出任何異樣神色,甚至連頭也不敢抬起一下。


    這樣的情景,讓德珍想起安嬪落水的那一晚,玄燁僅僅一句話便決定了安嬪身邊一眾宮人的生死,也讓她頭一次見識到他溫和以外的麵貌。可是今天,劉進忠隻是一時疏漏而已,玄燁就真要為沒及時得到佟貴妃的事,而處置了在身邊當差多年的近侍?


    一念轉至此,德珍莫名的希望劉進忠不會有事,意隨心動,便忍不住悄然抬眸,偷偷打量玄燁,但見他神色平和,卻是看不出有什麽喜怒。卻隻在這時,玄燁忽然掀眸看她,再低頭已是來不及,隻能朝他一笑,笑容盡量坦然。


    玄燁微微一怔,黑幽清冽的眸中閃過一絲意外,目光瞬即掠過德珍平坦的小腹,複又瞧向劉進忠,聲音一如往昔的溫和,卻透著淡淡的冷漠:“別說不吉利的話,免得衝撞了德常在,就起來吧,自己迴宮領三十杖,和梁九功把差事調了。”


    劉進忠跪在那,心中已做了最壞的打算,被發往慎行司。卻萬萬想不到玄燁會如此處置,震驚之下隻覺上蒼保佑,連忙磕頭如搗蒜:“謝皇上開恩!”宮中杖刑例有兩處:一是各宮各處之官杖責,二是慎行司的責打。前者雖是刑法嚴酷,卻尚屬懲戒;後者卻是九死一生,往往能丟去半條命。


    玄燁不耐劉進忠一副涕零的樣子,手一揮,道:“下去。”


    劉進忠唯恐再惹玄燁不快,連忙應“喳” 了一聲,趕緊躬身退下。


    人一走,玄燁一轉目,瞥見小太監捧在手裏的兩道時令菜,一道是柳芽拌豆腐,一道是香春芽拌麵筋,都是三月的時令菜,尤其是柳芽,正是最當季的膳食佳品,此時食來實為雅事;又見兩道膳食皆青白相間,色澤煞是清晰,見之不覺引人食欲大動。


    玄燁本是極講究精細的人,見佟貴妃選這兩道膳食送來,便知她是將德珍有喜的事記在心上,不由對張誌高吩咐道:“春食柳芽,於人有益。這也倒了擺膳的時候,你迴去交代膳房也上一道有柳芽、柳葉的膳食,讓佟貴妃也……”沒說完,“唔”了一聲說:“她素不喜食涼菜,你就說是朕賞賜的。”


    張誌高心中為自家主子高興,再想到迴宮複命時會討得喜,不覺一喜,麵上卻依舊一派恭敬應“喳”。


    玄燁“恩”了一聲,道:“那退下吧。”


    張誌高領話,示意兩小太監留下膳食,欲要帶著他們離開時,一想玄燁該是要留在這用膳,福英留下未免不妥,一個眼神向福英使去,福英自是會意跟著張誌高一同退下。


    一行四人行至門口,外麵小許子伺候著一個清瘦的四十來歲太監奉茶而入,這太監正是清茶房總管孫國安。


    德珍見孫國安手裏端了茶,下意識的拂開秋林的攙扶,如以往一樣上前接過茶盤,親手奉與玄燁。卻待捧了茶盤轉身走時,見玄燁目光直直凝視,驀然想起今日梳妝時,鏡中女子膚色微有暗黃,不知覺低低的垂下頭,略有不自在的側身遞上茶。


    察覺德珍躲避他目光的舉動,玄燁不由微微一笑,神色比起方才已漸融暖意,道:“你如今有娠,奉茶的事怎還搶著做?和朕一同坐著吧。”說時捧過茶盞在手。


    孫國安暫代劉進忠之職,躬身問道:“皇上,午初三刻了,可是要在德小主這用膳,奴才讓去準備。”


    玄燁正要揭茶盞的手一停,點頭吩咐道:“今兒除服了,也別盡備些素食,有佟貴妃送來的這兩道就可,其餘的還是按著益於有娠婦人的準備。”孫國安得命退下,玄燁複又低頭揭開茶蓋,明紅的湯麵上白霧嫋嫋,茶香四溢。


    德珍卻猶聞一股似魚腥的味兒傳來,心中頓泛惡心,忙用帕子捂了嘴,整個身子背向炕幾,幹嘔了起來。玄燁茶水還未沾唇,不妨德珍反應如此之大,微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連忙合了茶盞,往幾上一撂,道:“撤下!”


    屋中眾人一陣忙碌,又是撤茶盞,又是捧痰盂、漱口等物。


    德珍伏在炕沿邊幹嘔的厲害,沒注意到屋中漸漸安靜下來,隻見一隻裝有清水的茶杯遞來,她順手接過漱了口,又遞迴再接過麵巾,一邊輕拭著唇一邊抬起頭,竟見屋中不知何時眾人盡退,隻剩玄燁手拿一隻茶杯立在她身旁。


    一看之下驚詫不小,德珍忙扔了手中麵巾,起身福下:“勞煩皇上,臣妾……”話猶未完,隻聽一個沉沉的聲音在頭頂上響起,瞬間阻止了她欠身的動作:“這些日子,你辛苦了。可怨朕一直沒來看你?”


    玄燁看著德珍,目光落在她頸脖處的細微斑點,這與他印象中一身白皙溫膩的肌膚已有不同;而眼前這個一如既往安靜的女子,也與自己一貫的想法不同。這讓他思緒不禁有霎時的一個晃神:她原不過一介宮人,自己會出乎意料外的一直寵幸了她半年,是為何由?


    這晃神自問的一瞬間,玄燁唯一想起的是,德珍這半年來不論如何得寵總是恪守著本分,而如今她已身懷皇嗣,還會一如往昔麽?如此一想,玄燁不假思索的便問出這一句。卻待話一脫口,才驚覺過來,心下微微不快,又無法收迴此話,他索性也不再言,隻一言不發的注視德珍,神色溫和。


    德珍不知玄燁心思,隻聽得他這一句平敘一句問話,心中頓時酸澀不已,眼中也不禁湧起淚意,更似有一腔的話要說,到頭來卻隻是默默低頭,再次福身而下:“臣妾不敢。”


    不敢!


    再平常不過的一句,亦是平日聽得最多的一句,玄燁卻聽得眼中沉色一散,麵上溫和的神色已成溫柔。他略彎腰一扶,順勢攜起德珍的手,走到炕上坐下,那柔荑握在手心裏,隻覺溫軟滑膩,心神不禁一馳,隻簡單解釋道:“你喜脈不足三月,朕那時正著喪服,恐有衝撞。”說著,手忽然撫向德珍的小腹,揭過方才一番談話,轉而換了話題道:“方才你讓你害喜的這般厲害,準是一個調皮小子!”


    這樣家常的對話,如此簡單而溫暖的情景,他們猶如世上普通的夫妻,一起期待著未出世的孩子到來。德珍情不自禁的輕撫上小腹,臉上漾起滿滿笑意,笑語輕快道:“萬一是個女兒,被皇上說是調皮,豈不傷心去了。”


    玄燁抬頭看向德珍,目光深幽,笑容依舊:“不想要個皇子麽?”聲音醇厚溫潤,仿佛春風拂過心田,隻覺倍感嗬護。


    德珍沒看玄燁,隻溫柔含笑的看著小腹,手輕輕地撫著道:“得知有喜之前,臣妾也想著皇子好些。可有了它以後,倒覺得是兒是女一樣。”抬眸一笑,笑意盈盈,“都是臣妾的孩子。”


    玄燁目光似有一怔,隨即嘴角上揚,含笑道:“朕皇子不多,當然是盼著是個皇子。”話一轉,看向德珍眼睛,敘又道:“若是一個皇子,朕就算你大功一件,封你為貴人!”


    封她為貴人!?


    德珍聽得心中一跳,但見玄燁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清晰映出她的身影,她強壓下心中悸動,低頭掩嘴而笑,片刻方掀眸看他,道:“皇上原來這般重男輕女,臣妾今兒可算是見到了!”除了聖寵,嬪妃分位便是宮中另一個立足之本。以她今日之寵,他日若誕下一男半女,升位倒是合情合理。可若迴答肯定,不免有急功近利之嫌;然若婉拒作答,未免顯得不實,畢竟宮中女子無不期盼晉位。如此,那她隻有兩者皆不做了迴答。


    一句笑語完,德珍不著痕跡的留心玄燁的神色,見他神色未有變化,似是方才之言不過玩笑,心中安然之時,卻不由有些失望。


    隻在這個當頭兒,孫國安領著宮人魚貫而入,卻是要開始擺桌。


    見狀,德珍這才憶起玄燁要擺膳同順齋,忙從炕上起身,請了孫國安暫時退下,向玄燁深深俯下:“皇上,這些日子來,佟貴妃對臣妾多有照拂,甚至免了臣妾為大行皇後服喪一事,臣妾甚是安然。可佟貴妃為了皇上日夜操勞,還積累成疾,臣妾不能隻顧自己霸著皇上,所以請……”終是說不出讓玄燁去陪她人的話,隻咬唇難言。


    一番話漸次的沒了聲息,屋子裏靜悄悄的,卻靜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玄燁沉默半晌,眼裏有幾許輕慢,“哦”了一聲淡淡道:“你倒是賢惠大度,不錯。”語氣輕淺,聽不出喜怒。


    先前才目睹了玄燁這樣漫不經心的語氣,便將劉進忠杖責三十,且免了大總管一職。德珍此時一聽他又是這樣的語氣,心裏有些惴惴的;又想到玄燁自幼親生父母早亡,年僅八歲就登基為帝,不過少年之齡就除去權臣奪迴政權,必是一個極有城府在胸的人,她怎麽隻見玄燁待她溫柔,就忘記玄燁是一位已有作為的君王!


    如此一想,德珍愈發覺得玄燁心有不悅,正不由惶然間,卻見玄燁突然站起身,笑道:“你說得也是,朕去承乾宮看看。”


    德珍愕然抬頭,見玄燁麵帶微笑對她說,她卻隻覺看來的目光透著冷凝,心中急劇一緊,有一拉玄燁的衣袖急於解釋的衝動,但手在空中又生生忍住,垂首低聲道:“皇上,此並不臣妾所願,隻是臣妾身……”生性使然,即使有惹聖心不悅之勢,她依然說不出情綣之言。


    她一語未了,玄燁卻忽而輕笑一聲,搖頭道:“你掛記著佟貴妃,這是你溫良之處,無須惶恐。好了,朕明日再來看你。”說罷,玄燁大步流星的離開。


    望著玄燁的身影消失在門簾後,德珍雙膝一軟,雙手忙撐住炕幾穩住身子。


    須臾,小許子急急忙忙撩簾而入,驚慌不解道:“小主,皇上他怎麽走了。”話音未落,見德珍似無力的撐在幾上,他嚇得滿頭大汗,忙上前扶住德珍,迭聲問道:“小主,您怎麽了?”


    德珍任小許子扶到炕旁坐下,看著屋正中的圓桌上佟貴妃賞賜的那兩道膳食,直接道:“將這兩道菜撤下。”


    “小主?”小許子納罕抬頭。


    德珍撫著小腹,垂目道:“以目前來看,佟貴妃雖不可能害我,但就算隻是可能,我也不得不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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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3500多,雖差些4k,但感覺斷在這裏合適,呃,呃,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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