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德珍失去意識後,完全的人事不知,等再次醒來的時候,隻覺一陣陣的藥味,直往鼻子裏鑽。不適的睜眼一看,是和福英在西苑的小房間,她自己正躺在一張小炕床上,身上換了幹淨的裏衣,蓋著一條輕柔的薄毯。


    福英端著一隻盛了湯藥的白瓷碗,和穿著補服的文白楊站在床旁邊。


    德珍看到文白楊很是驚喜,撐著手肘要坐起來,福英忙上去幫著扶了一把,溫柔的說:“妹妹別急著說話,先趁熱把藥喝了。”她一麵說著話,一麵端著藥碗輕輕的吹,用瓷匙舀了湯藥給德珍小口的喂。


    藥很苦,又難聞,德珍喝得有些辛苦,但是福英悉心照顧,讓她再無怨言的一口口喝下。


    見狀,文白楊溫雅的笑道:“還是第一次見你喝藥這麽乖順,真該讓世叔伯母看一下。”


    德珍的臉不覺一紅,又不由地詫異,眼睛在文白楊和福英之間轉動。


    福英端著空碗起身,向著德珍笑一笑,笑容溫暖而柔和,下頜處幾道紅痕,在這笑容下讓人幾乎忘卻:“你們聊聊,我在屋外做驅蚊的香囊,有事就叫我。”說完給文白楊福了個身,端著空碗輕步離去。


    目送福英直至掩門離開,文白楊轉身,立在床旁靜靜看著德珍。


    這樣熟悉的目光下,德珍眼睛不由一熱,道:“文大哥。”聲音帶著不察的哽咽。


    文白楊沒有應聲,溫和的目中卻蘊起淡淡的憐惜,沉默了良久,輕歎一聲道:“鬱結於心,有什麽事梗在心裏,可以對文大哥說嗎?你這樣,不是讓我有負博城兄的托付?”


    不想讓文白楊擔心,更不想讓家中親人憂心,德珍忍住鼻中酸澀,努力向文白楊展顏一笑:“讓文大哥擔心了,德珍沒事,就是淋雨受涼而已。若文大哥和二哥見麵時,請代為轉告他,德珍在宮裏一切都好。”


    文白楊不語,隻默然的看著德珍,眼裏是洞悉一切的了然。


    德珍狼狽別過頭,文白楊反而失笑了一句“還是這般倔強”的話,正色道:“這次你會病得又急又兇,一連昏睡了兩天一夜,雖與淋雨受涼直接相關,卻也與你自己情誌不暢脫不了幹係。”


    德珍迴頭苦笑道:“文大哥,你醫術又精進了。”


    文白楊未因這話而喜,他反長長的一歎道:“你素來就重感情,又帶些目下無塵的性子。宮中的事,怕有許多看不過眼吧!”感歎了一聲,他坐在床旁的木凳上,又說道:“一月前,由我醫燙傷的那位,看得出你和她感情極好。聽說她晉為答應,我當時也吃了一驚。”


    說到這裏,看見德珍身子僵了下,文白楊適時的止了話,另寬慰道:“人心易變,不可以自己的喜惡強加於他人身上,更不可為他人而捆縛了自己。”頓了頓“德珍妹妹你心思通透,有些話並不需我講明,你隻需自己看開些就是,畢竟這人與人的緣分,強求不得。”


    文白楊的話說完,德珍雙唇微微嚅動,好像也要說什麽,又顫動了一陣沒說出來。


    黃昏前的屋子裏安靜了下來,兩個人四目相對,卻又默然無語。


    等了一會兒,德珍輕顫著垂下眼睫,道:“文大哥,謝謝你。”短短五個字,卻蘊含著德珍深深感激與脈脈溫情。在這宮中,她有種訴說不出的壓抑,尤其是玉玲那日為了上位對於“胭脂花”的侃侃而談,讓她有了一種背叛之感;端陽那日,宜貴人的一手遮天,也讓她越發有了自身卑微之感……不過,幸好宮中還有如親人一般的文白楊在。


    見一滴盈於睫的淚珠,順著輕顫的眼睫落下,文白楊心中忽然一悸。


    德珍也忽想起一事,轉移此時稍顯凝重的氣氛道:“文大哥,福英姐姐她臉上傷痕可厲害?還有……她知道你我認識了?”說時抬眸一笑,笑中隱有淚花。


    文白楊斂神,又是那般溫和的笑道:“恩,她臉上傷痕無礙。你這兩天也全由她一應照料,便沒對她隱瞞你我認識的事。”


    聽了文白楊的話,德珍心中疑惑一解,人又開懷了不少,隻覺這場來得迅猛的傷寒,雖讓她渾身軟綿綿的沒有力氣,身心卻沒來由地一鬆。隨後又同文白楊說了一陣子,被支開在外的小成子來了,他便告辭離開。


    文白楊走後,福英端了一碗清粥配一碟兒小菜進來。


    不好再勞煩福英,德珍強打起精神,自己端了碗食用。


    瓷碗裏細白的粥麵上浮著幾片嫩綠的青葉,一旁的白瓷小碟子裏拌著清爽可口的小菜,腹中無物的德珍,看著兩樣清爽搭配的吃食,不禁食欲大振,沒一會就將清粥吃的見底。


    福英一直坐在旁邊靜靜的看著,見德珍吃完,她接過空碗收拾到屋中的桌上,折迴床旁道:“你兩天沒進食了,一下不可食太多,等明天,我會多備些吃食的。”她坐在床沿邊上,邊說邊為德珍搖著扇子。


    德珍不好意思的紅了紅臉,繼而又正色的看著福英,感激道:“這兩天,辛苦福英姐姐了。”


    福英扇子一停,反問道:“妹妹這樣說,是嫌棄姐姐照顧不周了?”


    德珍連忙搖頭,卻見福英神色莞爾,微微怔了一怔,隨即自也明白過來,不禁一聲笑開。


    兩人笑過一陣,德珍不經意又瞥見福英下頜的紅痕,笑容不覺一斂。


    福英注意到德珍的目光,臉上柔和的笑容也滯了滯,旋即又是不在意地一笑,道:“無礙,敷幾日的膏藥就可,妹妹勿我擔心。”


    德珍看著福英溫和的笑容,想起那日福英的默默忍受,雖知當時的情形身不由己,卻仍忍不住問道:“姐姐還是這樣平和,難道就不怪宜貴人那般冤枉你?”


    福英沒想到德珍會這樣問她,微詫異了一下,又意味深長的看著德珍笑了,卻什麽也沒問,隻是道:“怪又如何?那日能僥幸逃脫毀容之險,已是不幸中的大幸。再說宜貴人仁厚,還特意讓外藥房的太醫給我看傷,我隻能心懷感激。”


    一個如何,一個隻能,道盡了一切。


    這四個字讓德珍,忘記泄露那日她也在場的事,隻握著福英的手,這是感同身受的理解與支持,不需過多的言語。


    福英反握住德珍,溫柔似水的眸中漾起了濕意,她極力抑製情緒,緩了一會已恢複常態的笑道:“妹妹放心養病,萬嬤嬤已吩咐了,這些日子不用你當差,我也托了妹妹的福,可以偷懶幾日了不用上差。”


    提起萬嬤嬤,德珍想起昏迷之前,萬嬤嬤好似發了怒,忙問福英道:“姐姐,那日妹妹昏迷後,又發生了什麽事?”


    聞言,福英目中冷光轉瞬即逝,笑道:“我去治傷了,後來也沒迴主子那,卻不甚清楚。不過後麵宮裏的小宮女們議論,也就聽說宴席散了後,皇上親自送了蘭妃娘娘迴去,晚間又去了宜貴人那的事罷了,與你我沒什麽關係。”


    蘭妃與宜貴人住在一處,蘭貴人自一年前小產後身子就不大好,而兩年前進宮的宜貴人,正是聖寵濃厚的時候,皇上會歇在她那也不足為奇。德珍略一思量便歇過,又問:“那主子和萬嬤嬤呢,見你我一個受傷一個病了,可有……”說著又想起萬嬤嬤的怒容,不覺有些難以放心。


    福英眼睛裏也掠過一絲疑慮,笑道:“我倆雖有負主子的吩咐,不過主子一向寬厚仁善。這兩日我是沒見到主子和萬嬤嬤一麵,可她們都是給了話,讓你我好好養傷養病。所以,你就安心好了,養好身子才是要緊!”


    話雖如此,但身為身份低微的宮女,又如何能安心得去養病,等過不了到旬日的時間,德珍和福英便開始上差。然而重新上差的頭幾日,她們的日子並不好過,仿佛迴到了剛來承乾宮的時候,處處受到他人的白眼擠兌。其中珠兒對她們的態度尤其不好,就連以前會偶爾幫她們一下的青霞也冷眼旁觀了起來。


    德珍自然明白,這與端陽當日,佟妃讓她和福英替了珠兒、青霞的差事,以及受命服侍皇上更衣有關。


    好在這樣的日子並不太長,她們這一宮的人很快地被玉玲受到佟妃親賴,轉移了彼此的注意力。隨後見玉玲一月之中竟也有兩三次的侍寢,一改前幾日的冷漠對待,就連一些嬪妃的聚會,三五不時也會邀了玉玲前去。一時間,玉玲倒隱有幾分炙手可熱之勢。


    而在這些日子裏,德珍因與福英那日的惺惺相惜,二人之間也越發的親厚了起來,儼然一對好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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