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眼仔細看著那微小的印記,張仲源也下意識地交替著左右手在桌子上模仿寫字時的模樣。


    那弧形的印記向左上方拱起,圓弧開口處正朝著右下方,正印在字的左側,似乎是寫字的時候不小心蹭上去的。


    “這個印子像是左手寫字的時候蹭上去的。”恍然大悟的張仲源才剛剛張了張嘴,身旁一個聲音便響了起來,麵色鐵青,形容憔悴,正是剛剛同展承淮一起吐得天昏地暗的李景毓。


    神色不滿地看了一眼突然插話的李景毓,卻礙於陶紀修的麵子與身份而不能說什麽,張仲源的心中湧上一絲絲小小的惡意,希望李景毓能再多吐一會兒,最好連吃早飯的力氣都沒有。


    “可是犬子不會用左手寫字啊。”聲音發顫,坐在那裏強撐著身子的鄭子端說道。


    “所以,綜合剛剛驗屍的結論來看,為情自殺隻是兇手為掩人耳目做出的假象,令郎肯定是被謀殺的,而且應該是個左撇子。”點點頭,顧白羽仔細地看著那遺書上的字跡,繼續說道:“但這字跡模仿的實在是太像,看來兇手著實下了一番功夫。”


    “也就是說,那個人,想殺我兒很久了?”聲音愈發的顫抖,鄭子端一臉的難以置信。


    雖然鄭西均並非出類拔萃的豪傑,然而也並非紈絝之徒,從小循規蹈矩,知禮守節,有生之年做得最荒唐最過分的事情,怕也僅僅是因為情不自禁而去追求杜家小姐這一件,卻也在得知對方早有婚約後,沒有過分的糾纏,而是自己日日傷情買醉。


    鄭子端實在是想不通,究竟是誰會想要殺掉他的兒子,而且還是預謀已久。


    “照目前的情形推斷,應該是這樣的,不然這字跡也不會模仿的如此之像,以至於鄭縣令您也分辨不出。而且看這遺書的內容情真意切,倒真像是說出了令郎的心聲,所以懷疑對象還應加上一條,那就是知道令郎愛慕杜家小姐一事的人,雖然這件事情鬧得滿城風雨,但總有一些有利益關係的人摻雜在其中。”


    終於肯將目光從那封遺書上挪開,仔細看了一遍遺書的內容後,她才想起為什麽初聽陶紀修介紹鄭子端時,心中略有些耳熟。原來他便是前幾日路遇蔣周郎與杜如月成親隊伍時,那嚼舌根的大嫂口中的上饒縣縣令,而死者便是那愛慕杜家小姐而不得的上饒縣縣令的家的獨子。


    沒想到當日無意中聽了別人一耳朵閑話,而如今那人卻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躺在自己的麵前,饒是這些年在皇家的明爭暗鬥中見慣了生生死死,李景毓此刻心中仍是感慨頗多,抬眼看向顧白羽,卻發現她的神色依舊平靜如水,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不是她心狠,也不是她麻木,從事法醫工作這些年,躺在顧白羽麵前的解剖台上的屍體一具又一具,每個人背後都有屬於他們自己的鮮活生命,每個人背後都有屬於他們的愛恨情仇。一開始她也感慨,她也痛苦,她也質疑,然而又能怎麽樣呢?


    在麵對解剖台上一個昔日戰友般的偵查員的身影時,顧白羽瞧著那前幾日還跟自己笑語不斷的熟悉容顏,初聽噩耗時的難以置信與心痛欲裂卻霎時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握著解剖刀的右手異常的冷靜,刀尖劃過皮肉的那一刻,顧白羽忽然想明白了,這個世界上總是充滿許多令人無法理解的邪惡,與其痛苦,與其不解,與其質疑,不如全神貫注的尋找線索,盡快地抓到兇手,還死者一個公道,給生者一份安寧。


    “但是近來均兒身邊之人,沒有誰是慣用左手的。”顧白羽的話令鄭子端不由得細細迴想,卻並沒有發現什麽可疑之人。


    “左撇子並不代表不會用右手,更何況鄭賢弟家中不是一向規矩嚴謹麽?怕是就算有誰慣用左手,也不會輕易在家中、尤其是長輩麵前顯露吧?”一直默不作聲的陶紀修開了口,望向鄭子端的目光中似是意有所指。


    “鄭縣令,這段時間您府上是不是多了什麽人?比如親戚或者朋友什麽的,讓您覺得來的時機太過於巧合?”陶紀修的話令展承淮想到些什麽,便開口問道。


    “也沒有誰讓我覺得來得蹊蹺,因為前段時間我生過一場大病,所以來了很多親戚朋友探望,我病好之後,有幾個親戚家的孩子還在府上沒有離去,除了他們,也沒有別人了。”似是明白陶紀修話中的意思,卻又似是不願相信,鄭子端略帶思索的說道。


    “生了一場大病?”李景毓那先前還沒精打采的眉毛忽然挑了起來,抬眼看向鄭子端,毫不避諱的說道:“恕蘇某直言,鄭縣令家中可有什麽巨額財產之類可以在你百年之後留給令郎的?”


    李景毓如此直言不諱的話語一出,在場眾人除了顧白羽之外,均是變了臉色。


    擁有巨額財產對於一個每年俸祿僅夠豐裕生活的縣令來說意味著什麽,在座的每個人心中都一清二楚。因此,雖然大家心中剛剛都對此有所懷疑,但卻沒有一個人敢於將事情挑明。


    “老夫區區一個七品縣令,一年俸祿有多少,蘇公子想必也是知道的。鄭某雖不敢絕對的說自己兩袖清風,然而卻也並非貪官汙吏。家中唯一值錢的物件,大概就是祖上傳下來的那一璧被稱作‘水天一色’的翡翠了。”話語中滿是歎息,鄭子端不斷地搖頭歎息。


    “若鄭縣令真是有這麽一璧價值連城的翡翠,也無怪乎會遭人惦記了。”雖然並不知曉鄭子端口中的“水天一色”究竟價值幾何,然而瞧著他話音甫落時眾人的神色,顧白羽便瞬間了然於胸。


    “鄭縣令,在下想問個問題,”一直沒怎麽開口的展承淮忽然發話,論理說,作為清州府衙捕頭的他,才是偵破案件的主力,方才卻是一直沉默著聽眾人言語,顯然是在分析著什麽,“您覺得您的侄子鄭西樓如何?”


    “西樓?你是說……”腦海裏出現自己二哥家那個紈絝式的兒子,鄭子端覺得一陣眩暈,“西樓他不過是性子頑劣了一些,應該不會做出……做出……”


    “太守,昨日有人說曾在未時三刻看到死者鄭西均與人在酒樓喝酒,而那個同他喝酒的人便是鄭西樓,而顧大夫與張仵作已經驗明,鄭西均死於未時中,鄭西樓卻咬定同自己一起喝酒的人是鄭西均。如此看來,他的嫌疑應該最大。”沉著嗓音對陶紀修稟報,展承淮繼續說道:“隻是不知道他是不是左撇子……”


    “接得真穩。”沒等展承淮的話說完,顧白羽便隨手將放在手邊的鎮紙向李景毓拋了過去,看著他伸出左手穩穩地將鎮紙接住,口裏不鹹不淡的說道。


    “顧大夫您的意思是……”沒有明白顧白羽這忽然而來的究竟是唱哪一出,展承淮不由得出聲問道。


    “真沒想到,蘇公子也是慣用左手之人。”語氣依舊輕描淡寫,顧白羽轉頭望向窗外已經發白的天色,站起身來說道:“屍驗完了,我的任務也就完成了。眼下天已經放亮,我若是再不迴去,家裏還不定著急成什麽樣子。我就先告辭了。”


    經顧白羽這麽一提醒,眾人才恍然驚覺一夜已經倏忽而過。


    麵上略帶歉意,陶紀修說道:“勞煩了顧大夫一夜,陶某實在過意不去。還是讓展捕頭送您迴去,若是家中有什麽問題,展捕頭也好給做個證明,或者來喚老夫親自上門去解釋。”


    一番話說得客氣而真誠,陶紀修那句要親自上門去解釋,的確是真心話。


    大興王朝的民風民俗再是開放,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夜半被人帶走而一夜未歸,總歸是於名節有損。原本是想趕在天亮前再將顧白羽安全的送迴去,卻不想不經意間已經是天色大亮。未免顧白羽女兒家的名節受損或受到家人的責難,陶紀修覺得,如果有必要,他定是會親自上門解釋,畢竟,顧白羽是為了他的公事私事才夜半出門驗屍。


    點頭衝著屋內人略略欠了欠身算作打過招唿,顧白羽便轉身離去。


    看著前麵喂馬套車的展承淮,顧白羽耳畔響起一個慵懶的聲音:“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我也想問你一個問題,不如我用一個答案換你一個答案?”沒有迴頭,顧白羽對著身後的李景毓說道。


    “你怎麽知道我慣用的是左手?”從知曉顧白羽將鎮紙忽然扔給他的含義那一刻起,李景毓就將這個問題憋在了心中。


    顧白羽之所以忽然這麽做,並非她一時心血來潮扔鎮紙玩兒,而是意在提示展承淮,在突然而來的情況下,一個人會下意識做出的反應才是最真實的反應,就好像他下意識地用慣用的左手去接鎮紙一般,製造個諸如此類的小狀況,對方究竟是不是左撇子便一目了然。


    隻是,他已經很確定自己沒有在顧白羽麵前用過左手,即便是那日在她的院落中切菜,雖然左手更順當,但他還是細心的用了右手,可顧白羽她到底是怎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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