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哈佛大學,威廉詹姆斯樓。十五樓。

    某間辦公室的門忽然打開,一個亞洲男子先走出來,身後跟著另一個高高瘦瘦的美國人。

    “好吧,周教授,既然你堅持的話。”美國人隨手關好門,聳聳肩膀,“不過,你也許會發現,那些箱子並不像你想象的那麽神秘。”

    “給你添麻煩了,庫伯教授。”周教授的表情誠懇,“非常感謝。”

    庫伯教授露出一絲苦笑:“沒關係。說老實話,我已經習慣了——每個到訪的外國學者都想看看那些玩意兒。”

    兩個人一前一後,邊聊邊沿著走廊一路向前。剛走到電梯門口,從對麵的一間研究室裏走出一個抱著文件夾的女人。隨著腳步的邁動,在她兩腳之間,突然鑽出一隻黑色的小狗,徑直衝到庫伯教授麵前,仰頭大叫。

    庫伯教授被嚇了一跳,跳著腳躲開。

    女人急忙俯身抱起小黑狗,連聲道歉:“上帝啊,非常抱歉,庫伯教授——別這樣,庫裏!”

    小黑狗在女人懷裏掙紮著,兀自衝庫伯教授狂吠。

    “這已經是第三次了,梅裏斯。”庫伯教授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如果你一定要把它留在這裏,請你務必看好它。”

    電梯升至十五層,隨著“叮”的一聲輕響,電梯門徐徐打開。

    庫伯教授幾乎是逃進電梯裏,連連按動關門鍵,直到電梯關閉,開始下行,他的臉色才稍稍緩和一些。

    周教授笑笑:“你不喜歡小狗,庫伯教授?”

    “何止是不喜歡!”庫伯教授擦擦額角沁出的汗水,“我簡直恨死這些長毛魔鬼了。”

    “哦?抱歉。”

    “沒關係。”庫伯教授聳聳肩膀,“9歲的時候,我被鄰居家的狗咬傷過,在這裏……”他指指自己小腿的位置,“所以,我一直躲著這些家夥。”

    說到這裏,庫伯教授突然想到了什麽,衝周教授擠擠眼睛:“按照他的理論,我剛才受到了負強化。”

    “哈哈。”周教授也笑起來,“你也可以把這當作一次脫敏治療。”

    “上帝!”庫伯教授做出一個誇張的痛苦表情,“別鬧了,親愛的周。”

    又是“叮”的一聲輕響,電梯停止運行,緩緩開門。

    地下室到了。

    沿著樓梯緩緩而下,周教授漸漸適應了地下室裏的昏暗光線。一些擺放其中的物品在黑暗裏慢慢地凸顯出來。靠在牆邊的是一些體積碩大的玻璃展示櫃,某種白色的東西若隱若現,似乎還帶著尖銳的棱角。周教授走近那些櫃子,發現那是某種鳥類的骨骼標本,被固定成飛行的姿態。周教授默默地看著那布滿小洞的頭骨和凹陷的眼窩,心想,如果這樣的鳥在空中飛翔,不知道該是一種怎樣的景象。

    “周,”庫伯教授指指地下室中的某個地方,“在那裏。”

    周教授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幾個箱子靠在一起,靜靜地矗立在角落裏。他的唿吸急促起來,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之後,慢慢地走過去。

    那些箱子看起來平淡無奇,似乎也不甚牢固,有隨時可能解體的跡象。更讓他驚訝的是,這些箱子竟然是毫不起眼的灰色。

    周教授喃喃自語道:“不是斯金納黑箱麽?”

    “哈哈,很多人都這麽問。”庫伯教授笑起來,“天知道,他們怎麽認為斯金納之箱是黑色的——也許這增加了神秘感。”

    在昏暗的光線下,無法分辨這些箱子的材質。它們的表麵並不平滑,附有繪圖儀器的把手和轉軸,以及各種小型控製杆。周教授圍著這些箱子,俯身仔細觀察著。他屏住唿吸,似乎擔心附著於其上的灰塵被自己的氣息吹散——在他看來,連這細微的塵埃也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沒關係的,周。”庫伯教授看出他的顧慮,“你可以摸摸它們。”

    周教授衝他感激地笑笑,然後重新麵對那些箱子。他深吸一口氣,試探著伸出手指,碰了碰其中一個箱子的箱體。之後,周教授似乎勇敢起來,輕輕地轉動著指軸,壓下控製杆。指尖傳來的感覺有些澀滯,似乎在斯金納離開的日子裏,這些箱子並沒有得到良好的維護與保養。

    這讓他感到難過,甚至有些憤憤不平。

    周教授站直身體,慢慢地把手伸向箱子側麵的小門,同時,轉身向庫伯教授投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庫伯教授聳聳肩膀,做出一個請便的手勢。

    周教授拉開那扇小門,猶豫了一下,探頭進去。

    頓時,一股奇怪的混合味道撲麵而來,似乎有鳥類的糞便、飼料以及正在衰敗的羽毛。那味道如此真切,鼻腔中甚至有被細微的絨毛拂過的刺癢感覺。周教授的脖子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整個人也微微戰栗起來。他看著那造型可愛的迷你小踏板、平淡無奇的鉻製喂食盤,突然有一種既想逃離,又想深入進去一探究竟的奇怪感覺。

    是的,斯金納就是在這裏證實了間歇強化的力量。雖然他的理論飽受詬病,但是他的確指明了哪些人類的行為可以被塑造、強化、消除。

    在那一瞬間,周教授有一種正在參與曆史的自豪感。他甚至渴望自己就是一隻鴿子或者老鼠,心甘情願地接受斯金納的調教——獎勵或者懲罰。

    就在此時,地下室裏的燈泡閃了幾下,最後,熄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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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帝!”庫伯教授叫起來,“周,需要我為你拿一個手電筒來麽?”

    突如其來的黑暗中,庫伯教授完全看不清眼前的一切,而麵前的中國男人對他的問話毫無迴應。

    “周?”耐心地等待了幾秒鍾之後,庫伯教授終於忍不住了,“你還在麽?”

    地下室中的物品漸漸在黑暗中凸顯出各自的輪廓,庫伯教授看到了那個一直佇立在箱子旁邊的黑影。

    “不用了。謝謝你,庫伯教授。”黑影的語氣仿佛夢囈,“我想,這樣就好。”

    走出地下室,迴到溫暖的人世間。庫伯教授似乎一時難以抵禦強烈的日光,他掏出手帕擦擦眼睛,迴頭看看周教授。後者仿佛還有些魂不守舍,看著不遠處的一片綠地,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庫伯教授感到有些奇怪,凡是看過斯金納之箱的人,興奮者有之,失望者有之,釋然者有之,不過,像周教授這樣的神情,還是第一次看到。

    “周,你還好吧?”

    “哦,”周教授迴過神來,“是的,我很好。”想了想,周教授又低聲問道:“關於他女兒的事情,是真的嗎?”

    “不是,隻是謠言而已——我在斯金納教授的葬禮上還看到過他的女兒。”庫伯教授轉過身來,麵對周教授,“周,在中國,也有很多人信奉斯金納麽?”

    “是的。”周教授的語氣堅決,“我就是其中一個。”

    “這麽說,你也認為人類是沒有自由意誌的麽?”

    周教授點點頭:“所謂自由意誌,也許是對外界某種暗示的反應。”

    庫伯教授默默地看了他幾秒鍾,突然說道:“周,請你給我一支煙好麽?”

    周教授有些驚訝,但還是從衣袋裏拿出香煙,抽出一支遞過去,並替他點燃。

    “庫伯教授,我不知道你吸煙。”

    庫伯教授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立刻就劇烈地咳嗽起來。

    “不,周,我從不吸煙。”庫伯教授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聲音還帶著微微的氣喘,“但我現在這麽做了——難道這不是出於自由意誌麽?”

    周教授笑起來,然而,那笑容漸漸被一絲哀傷代替。

    “庫伯教授,你了解中國麽?”

    “一點點。”庫伯教授用兩根手指捏著漸燃漸短的煙頭,盡量讓它離自己的身體更遠些。

    “在1966年至1976年這十年間,在中國大陸發生了一係列運動。”周教授專注地看著庫伯教授,“當時,它被稱為‘文化大革命’。”

    “哦,這個我知道。”庫伯教授的表情也變得凝重,“那是一場災難,是麽?”

    “對。所以我們後來把它稱之為‘十年浩劫’。”周教授移開目光,“在那十年,我受到了很大的傷害——身體和精神上。”

    “哦,真抱歉,周。”庫伯教授一臉歉意,“我不該提起這個。”

    “沒關係。”周教授笑笑,“那是一場全民性質的集體失常,每個人都無比狂熱地投身進去。中國人被幾千年的曆史與文化塑造的行為,似乎在一夜之間統統被翻轉過來——所以,我一直想知道原因。”

    他迴頭看看身後的白色大樓,低聲說道:“也許,斯金納能迴答這個問題。”

    “可是,”庫伯教授聳肩撇嘴,“他已經不在了。”

    “但是他的理論還在。”周教授轉身看著庫伯教授,嘴角閃過一絲神秘莫測的微笑,“甚至,我們可以讓他複活——在中國。”

    1999年,春季。c市師範大學。

    早課已經結束。隨著下課鈴聲,大學生們從教室裏魚貫而出,奔赴下一個教室、圖書館或者迴宿舍睡個迴籠覺。周振邦教授兀自站在講台上整理著教案。他的動作很慢,餘光一直在盯著角落裏的一個男生。那個男生則一直在左顧右盼,慢吞吞地收拾著書包。

    很快,教室裏的人走得一幹二淨。男生有些緊張地小跑至講台旁,伸手從書包裏掏出幾張紙遞給周振邦。

    周振邦接過來,粗略地翻看了一遍。

    “這是他們這一周的表現?”

    “是的。自從你表揚了楊立之後,他對這門課特別感興趣,跑了幾次圖書館,迴來就跟我們聊社會暗示作用、旁觀者作用什麽的。”男生刻意壓低聲音,同時不停地四處張望,“餘樂平恰好相反,他在您的課上再不敢看小說了,連帶都不敢帶。前幾天,他還向舍友借了一百塊錢,賠償圖書館的書——您撕掉的那兩本書,都挺貴的。”

    “好,我知道了。”周振邦把那幾頁紙仔細地收好,“謝謝你。”

    “周老師,您可一定要替我保密啊。”男生上身前傾,“要是他們知道我告密,肯定跟我翻臉。”

    “這不是告密。”周振邦笑笑,“這是科學研究——心理學實驗的一部分。”

    男生點點頭,似乎心中稍感安慰。他想了想,臉色微微泛紅。

    “周老師,我今年想入黨,您也知道的……”男生有些難為情地笑,“我的期末考試成績,請務必高一些。”

    “我不是答應你了麽?”周振邦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不過,對這兩位同學的觀察,還要你多幫忙。”

    “一定,一定。”男生連連點頭。

    周振邦剛走出教學樓,一個靠在路邊停放的奧迪車旁的男子就快步迎上來,接過周振邦手裏的提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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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錦程?你怎麽來了?”周振邦有些驚訝,“你不是在醫院裏照顧小顧嗎?”

    “老毛病了,沒事。”楊錦程拉開車門,等周振邦坐進後座後,他關好車門,繞過車頭,坐進駕駛座。

    “直接迴研究所嗎?”楊錦程一邊係安全帶,一邊問道。

    “迴所裏。”周振邦半靠在後座上,“有點累了,先迴去休息一下。”

    汽車駛離師大校園,進入市區的一條公路。這個城市正呈現出從冬季逐步複蘇的跡象,街頭處處可見隱隱萌發的綠意。被黑白灰主宰了幾個月的城市,也慢慢地變得豐富多彩。周振邦看著街邊行走的各色人群,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周老師,下學期,師大的課您就別上了。”楊錦程在一個路口停下等紅燈,“您那麽忙,還得抽出時間去給本科生上課,未免太累了。”

    “師大的心理學專業這幾年發展得不好,人才流失嚴重。”周振邦微歎口氣,“我畢竟是從師大出來的,老領導們出麵請我,怎麽好推托?慢慢幫助他們把教學團隊建立起來再說吧。”

    綠燈亮起。楊錦程發動了汽車。

    “我實在是心疼您。”楊錦程從後視鏡看看周振邦,“這兩年您老得很快。”

    “自然規律。”周振邦摸摸頭發,笑起來,“逃是逃不掉的。”

    “您可別!”楊錦程誇張地叫起來,“說句不好聽的話——您得活到教化場計劃完成的那一天。”

    提到這個,周振邦變得嚴肅起來,他上身前傾,低聲問道:“第二階段第一期的跟蹤報告整理完沒有?”

    “整理完了。”楊錦程幹脆地迴答,“您看什麽時候合適,我去您辦公室做匯報。”

    “誌願者呢?”

    “上半程誌願者的報酬已經發放完畢,保密協議也都簽好了。下半程的誌願者正在招募中,還差幾個。”

    “抓緊時間。”楊錦程的工作效率讓周振邦很滿意。他又靠向後座,漫無目的地掃視著熙熙攘攘的街道。這一望,目光就聚焦在某個地方,無法移開了。

    “錦程,停車!”

    這個突如其來的指令讓楊錦程有些猝不及防,他急忙減速,把車停在了路邊。不等汽車停穩,周振邦就跳下車,直奔後方的一個街口而去。

    街口有一老一少兩個男人,正站在斑馬線上等對麵的綠燈亮起。老人坐在輪椅上,年輕人手扶輪椅的把手,另一隻手插兜,一臉不耐煩。

    周振邦小跑過去。此刻紅燈開始閃爍,年輕男子推起輪椅欲走。周振邦幾乎是撲上去,一把拽住輪椅,喊道:“老王大哥!”

    這個舉動讓兩個人都嚇了一跳。老人瞪著周振邦,愣了半晌,忽然激動地叫起來。

    “老周,你是老周!”

    楊錦程鎖好車,匆匆走過來。周振邦已經和老人抱在一起,親熱地拍打著。年輕人一臉無所謂地站在旁邊,無聊地盯著紅綠燈。

    也許是老友敘舊。楊錦程禮貌地衝年輕人笑笑,就站在一旁靜靜地等著。看得出,周振邦和老人都很高興,不住地詢問對方的情況,介紹自己的生活。從他們的交談中,楊錦程已經聽出一些端倪:老人的生活條件一般,喪偶,唯一的兒子至今待業。周振邦此時的地位與身份讓老人羨慕不已,不住地叫兒子過來“認識一下周叔叔”。年輕人大概也猜出這個“周叔叔”非等閑之輩,臉上頓時堆滿了笑容。

    遠遠地,楊錦程看見一個交警走過來。他轉身看看自己停在路邊的奧迪車,不得不上前提醒周振邦,這條路邊是不能隨便停車的。

    周振邦還有些依依不舍,要了老人的電話號碼後,才和王姓父子握手告別。

    重新坐迴車內,楊錦程好奇地看看一直在路邊衝奧迪車揮手的老人,問道:“這位王先生是您什麽人啊?”

    周振邦也始終在揮手,直到他們消失在視線中,才坐正身體。

    “老王大哥是我下放到勞改農場時的老朋友,當時他是自來水廠的工人,被打成了右派。”周振邦仿佛還沉浸在舊友重逢的喜悅和迴憶往事的傷感中,“我那時身體不好,如果沒有老王大哥的照顧,恐怕活不到今天。”

    隨後,兩人就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周振邦一直望著窗外出神。楊錦程知道,在這個時候,最好的陪伴就是:不打擾。

    汽車漸漸接近c市社會科學院心理研究所,周振邦也把思緒拉迴現實。

    “錦程,中午我休息一下,下午你向我匯報第一期的跟蹤報告情況。”

    “周老師,我看您今天就別工作了。”楊錦程把車駛入社科院的大院,“您忘了今天是什麽日子了麽?”

    周振邦有些不解:“什麽日子?”

    “您的生日。”

    周振邦的生日晚宴安排在省賓館宴會廳。心理研究所的全體成員都出席。周振邦並不是很喜歡這樣的慶祝方式,又不忍辜負員工們的一片好意。特別是楊錦程拿出托朋友買來的幾瓶五糧液時,周振邦也覺得,不妨就讓自己放鬆一下。

    於是,大家都玩得很盡興。幾瓶五糧液也喝得幹幹淨淨。臨近午夜的時候,曲終人散。大家紛紛告辭,送周振邦迴去的任務自然落到楊錦程身上。

    上了車,楊錦程看看微醺的周振邦,笑著問道:“周老師,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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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振邦擺擺手:“沒事。”

    “那就好。”楊錦程轉身發動汽車,“再帶您去個喜歡的地方。”

    周振邦一生有兩大嗜好,一是五糧液,二是洗桑拿浴。所以,當汽車停在一家浴宮門口的時候,周振邦不由得笑罵道:“你這個臭小子,老師也是你的研究對象了?”

    大概是因為周末的緣故,浴宮裏的人很多。周振邦和楊錦程脫掉衣服後,楊錦程看看浴宮裏攢動的人頭,取了一條長浴巾圍在腰間,把另一條遞給了周振邦。周振邦看看浴巾,卻沒有接過來。

    “來洗澡,圍這玩意兒幹嗎?”

    楊錦程的表情有些尷尬,想了想,把自己身上那條浴巾也扯掉了。

    這樣兩個人,原本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然而,當周振邦在蓮蓬頭下衝洗了幾分鍾之後,竊竊私語開始在四周漸漸響起。越來越多的人把目光投向他的下體。周振邦隻當沒看見一樣,自顧自地享受著熱水的衝刷。楊錦程起初還有些難堪,然而,當他看到老師泰然自若的模樣,心中竟莫名地多了幾分底氣。於是,他抬起頭,勇敢地向那些目光迴望過去,直到那些眼睛紛紛避開。

    老師曾經說過,那隻是一個器官而已,如果不考慮生育,那麽它和闌尾沒什麽區別。

    想到這裏,楊錦程不由得向周振邦望去。這個至今不曾婚娶的老頭,此刻正仰麵站在水柱中清洗著自己的身體。他並不強健,甚至可以形容為孱弱。飛濺的水珠在他的輪廓上形成一層薄薄的水霧,看上去竟有幾分聖潔的味道。

    不要小瞧這個失去了性器官的人。楊錦程默默地對自己說,他可能會構建一個完全不同的人類社會,並成為這個社會的領袖。

    而楊錦程本人,這個領袖的助手,正在參與到這個偉大的構想之中。

    他微微地戰栗起來。

    一個小時後,通體舒坦的兩個人走進一個包間。茶幾上已經擺好了幾樣小菜。楊錦程變戲法似的拿出一瓶五糧液,衝周振邦擠擠眼睛。

    “我留了一瓶。”

    周振邦笑起來,愉快地坐下。

    很快,五糧液被喝掉大半瓶。周振邦感到身體微微出汗,汗水形成細細的鹽粒,附著在身體上,滑滑的很舒服。周振邦把玩著手裏的酒杯,看著為自己夾菜的楊錦程,由衷地說了句:“謝謝你,錦程。”

    楊錦程笑笑:“周老師您客氣了。您一直單身,我是您的學生,自然要多照顧一些。而且,您那麽信任我,把那麽重要的工作交給我。”

    “你是我教過的學生中,最優秀的一個。”周振邦認真地說道,“所以我讓你協助我完成教化場計劃。”

    這是兩個人之間的一個秘密。整個計劃的內情,除了周振邦和楊錦程之外,再無旁人知曉。然而,在和平時期,任何一個秘密,似乎都有不可告人的味道。

    楊錦程的動作慢了下來,仿佛在斟酌著詞句。

    “隻是,周老師,我一直在想,我們到底該不該進行這個計劃。”

    “哦?”周振邦揚起眉毛,“你為什麽會這麽想?”

    “我最近在重讀斯金納的書,《沃登第二》和《超越自由與尊嚴》,感觸又和十年前不同。”楊錦程擺弄著盤子裏的幾顆花生米,“有的部分依舊讓我興奮,比如以‘行為工程學’構建人類社會;而有的部分卻讓我感到擔憂。”

    “說說看。”周振邦放下酒杯,坐直身體,專注地看著自己的學生。

    “有一篇書評說道,斯金納其實是在用馴服狗的方式來馴服人類。”楊錦程咬咬嘴唇,“這實在讓我沒有任何一絲從事高尚事業的感覺。”

    “巴甫洛夫的經典條件反射理論就是把狗作為實驗對象的,”周振邦笑笑,“當年,這一發現,不亞於太陽位置恆定這樣的科學突破。”

    “這個我知道。”楊錦程搔搔腦袋,似乎有些難為情,“可是,我心裏始終有一道坎兒,無論如何也邁不過去——您還記得薑德先麽?”

    “記得,怎麽?”

    “當時我們安排馬春培和夏黎黎以父女的身份在他麵前發生性關係。如您所說,他真的被我們‘塑造’了。雖然已經過去了十年,他依舊沒有戒除自慰的習慣,而且,他一直對身邊的小女孩表現出異乎尋常的關心。”

    “嗯。有關薑德先的實驗數據,對我們而言,非常有價值。”

    “是的,我還記得這讓我們興奮莫名。”楊錦程抬頭看著周振邦,“然而,我始終在想,如果不是因為受過良好的教育,特別是法學教育,薑德先會不會變成一個奸淫幼女的罪犯?”

    周振邦沉默了。他抽出一支香煙,楊錦程上前幫他點燃。

    吸了半支煙,周振邦長長地唿出一口氣。

    “錦程,你一直都知道我的身體有缺陷。”周振邦低聲說道,“你知道我是怎樣失去這個器官的麽?”

    “不知道。”楊錦程的表情變得凝重,“我沒敢問,您也從未提起過。”

    “那是在1969年,我剛在師大任教不久。4月19號那天,我去重慶路的新華書店,恰好趕上兩個派係武鬥。我想找個地方躲躲,剛跑了幾步,就感到下身一熱。後來我才知道,一顆子彈從這裏打入,從大腿後側穿出。”周振邦在自己的下體比畫了一下,“躺在病床上,我一直在想,到底是怎麽了?為什麽這個城市裏的人都變成了這個樣子?我感到我在大學裏學過的所有理論,都無法解釋這場災難。他們不能用野獸來形容,因為野獸不可能保持這種行為的高度一致性——但他們又失去了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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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您開始研究斯金納?”

    “對。因為他的理想是構建這樣的社會:統治階層由心理學家組成,負責製定法律和政策來製約或者教化公眾,使他們既具有人性,又服從指令。”周振邦站起來,指著窗外,“錦程,你可以設想一下,如果這個社會中的全體公眾都能夠保有高尚的人性,同時接受正強化——那該是多麽美好的世界。”

    “您的意思是……”楊錦程慢慢地說道,“徹底消除類似災難重演的可能性?”

    “對!”周振邦的語氣肯定,“即使有大的社會運動,也會讓這個世界大踏步地前進!”

    “如果是那樣……”楊錦程的目光變得遊離,表情如夢似幻,“那就是完美世界。”

    “是的。”周振邦也激動起來,“科技已經改造了世界太多,是時候改造人類自身了——如果鴿子都能夠學會打台球的話,人類,人類能學會的技能是不可想象的!”

    “也就是說,我們所做的,是改變人類發展史的事情?”

    “錦程,斯金納證實了獎賞有利於人們建立良好的行為,而我們要做的,是證明懲罰具有同樣的塑造作用。”周振邦把手按在楊錦程的肩膀上,目光炯炯地看著他,“我們,你和我,可以讓心理學變得前所未有的偉大!”

    楊錦程怔怔地看著周振邦,忽然熱淚盈眶。

    淩晨4點,一輛奧迪車緩緩停在c市社會科學院家屬區的一棟樓下。楊錦程拉開後車門,隨即又打開後備廂,拎出一個大大的紙箱,然後扶著腳步虛浮的周振邦上樓。

    把周振邦扶進室內,楊錦程又為他倒了一杯熱水後,就起身告辭。周振邦已經有些不勝酒力,身體變得不受控製,頭腦卻異乎尋常的清醒。也許是和愛徒暢聊的結果,他依舊很興奮。喝幹熱水後,周振邦還是沒有絲毫睡意。他在餐桌旁坐了一會兒,起身尋找香煙。剛站起來,卻無意中看到了楊錦程放在門廳裏的紙箱。

    周振邦皺皺眉頭,心想這小子又玩什麽鬼花樣。他把紙箱拎起來,發現它很重。周振邦好奇心大起,用裁紙刀剝開外包裝後,卻一下子愣住了。

    這是楊錦程送他的生日禮物——一個近乎完美的斯金納箱複製品。

    翌日下午,周振邦的辦公室。

    楊錦程鎖好門,確認不會有人來打擾之後,拿出一個密封好的文件夾,開始對周振邦匯報。

    龐大的“教化場”計劃已經秘密進行了十二年。雖然參與者眾多,但是除了周振邦和楊錦程,沒有人知道這個計劃的全貌。他們用很長時間挑選了一些人作為實驗對象。這些人來自於不同的家庭背景和成長環境,基本可以代表最普遍的社會階層。然後,以心理研究所的名義,安排實習生對實驗對象進行跟蹤觀察,要求他們客觀記錄實驗對象的日常生活。在掌握了實驗對象的基本行為規律和心理特征之後,就安排誌願者介入他們的日常生活。對誌願者的選擇是極其嚴格的,除了要進行身份、有無前科及品行的多重審查外,還要確認彼此間沒有交叉的社會關係。誌願者的介入是多種模式的,而且實驗內容都是一些人為的突發事件,因此,必須一次完成,例如目睹性行為、被陌生人擁抱等等。介入之後,誌願者會獲取一定經濟報酬,並簽署保密承諾書。同時,再由一批新的實習生繼續跟蹤觀察各實驗對象,記錄他們在介入情境發生後的行為變化。每隔一段時間,實習生就會重新更換,以此確保可以全程關注實驗對象,又不會有人因此逐漸洞悉實驗的內容和終極目標。

    教化場計劃的第一階段用時十年,實驗對象共有五人。雖然耗費了巨大的人力和物力,然而,除了目睹性行為的薑德先之外,其他的實驗對象並沒有出現行為規律的明顯變化和劇烈的情緒反應。但這並沒有影響到周振邦的信心,他和楊錦程又精心挑選了十名實驗對象,並對其中一部分人進行了人為情境介入。

    楊錦程要匯報的,就是對這些人的跟蹤報告。

    報告可謂事無巨細,從研究對象的生活起居、作息時間、行為規律,到情緒變化、人際關係及工作和學習情況,幾乎可以說無所不包。報告的最後,是楊錦程對實驗對象在情境介入前後的對比及分析意見,也是此次匯報的重點。

    “您看看這個。”楊錦程從文件夾裏抽出一張照片遞給周振邦。照片上是一個男孩,十一二歲的樣子,穿著肥大、寬鬆的校服,邊咬著冰淇淋邊走,臉上是輕鬆、愉悅的笑容。

    “他叫譚紀,十二歲,就讀於c市紅園區第六小學六年級三班。”楊錦程翻看著手裏的資料,“性格單純、開朗,父母皆有正當職業,收入尚可,家庭關係良好。”

    “嗯,我記得這個人,介入情境是突然帶入黑暗場所,對麽?”

    “對。誌願者叫蔣沛堯,他冒充譚紀的父親的同事,把他帶到電影院看電影,並讓他喝下摻有麻醉劑的汽水。譚紀昏迷後,蔣沛堯把他放進座位下方。電影散場後,沒有人發現譚紀還留在電影院裏,直到電影院關閉。我們後來得到的情況是:譚紀蘇醒後,在漆黑一片的電影院裏哭泣、四處奔走,最終再次昏迷。後來,是一個值班員發現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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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錦程合上文件夾,嘴角浮現一絲神秘的微笑:“我們原來的預想是,譚紀會因此對黑暗場所產生恐懼心理,進而影響他的行為規律。然而,一個意想不到的情況發生了。”

    “哦?”周振邦頓時來了興趣,“是什麽?”

    “您再看看這個。”楊錦程又拿出一張照片。照片的主角依然是譚紀,隻不過,此時的他站在原地,正在茫然四顧,表情既焦慮又恐懼。

    “他好像……”周振邦看著照片,皺起眉頭,“迷路了?”

    “對。”楊錦程笑笑,“他失去了一樣東西——方向感。”

    “方向感?”

    “是的。譚紀再也分不清左右或者東南西北,即使是迴家那條走了十幾年的路,他也會迷失方向。在此後的一年多時間裏,他上學和放學都不得不由父母來接送。第二批實習生的報告顯示,譚紀從此不愛出門,人際關係變得疏離,交往的圈子也迅速縮小。可以預見的是,今後任何與方向感有關的技能,他都難以學習。”

    “我們希望他產生對黑暗的恐懼,他卻失去了方向感……”周振邦仿佛失神般自言自語,“人類的大腦太複雜了——到底還有多少事情是我們沒有搞清楚的?”

    “而且,還有件事情,我覺得應該提醒您。”楊錦程頓了一下,“在第一批實驗對象中,譚紀的反應最強烈,也最明顯。同時,我發現,針對譚紀的介入情景的強度,是最大的。”

    周振邦沒有說話,起身在辦公室內來迴踱了幾圈。楊錦程合上文件夾,靜靜地坐著,等待老師的進一步指示。

    終於,周振邦停住了腳步,似乎已經下定了決心。

    “準備第二批實驗,同時,修改介入情境計劃。”周振邦的神色嚴峻,眼鏡片後射出難以遏製的光芒,“提高介入情景的強度。”

    夜幕降臨的時間越來越晚,種種跡象表明,夏天即將到來了。

    c市玻璃纖維廠附屬子弟小學的操場上人跡寥寥,這空曠的場地顯得比平時更為巨大。跑道上,是幾個正在慢慢散步的老人。他們或獨身一人,或兩兩成對,要麽聽著隨身攜帶的收音機,要麽彼此閑聊。火紅的太陽正在這個城市的西側緩緩降落。此刻,落日的餘暉所及的地方都被勾勒出淡淡的金邊。下班晚高峰即將過去,沉寂了一整天的各色樓群正呈現出傍晚時分最熱鬧的景象。幾乎每個窗口都傳出炒勺與鐵鍋碰撞的聲音,伴隨著煎炒食物的混合味道,飄散在依舊溫熱的空氣中。

    在操場的西北角,一個小小的身影在水泥乒乓球台前忙碌著,球與牆壁碰撞的清脆聲響依稀可辨。

    那是個八歲左右的小男孩,正對著牆壁全神貫注地打乒乓球。雖然對手隻是一麵牆,小男孩依舊玩得不亦樂乎,汗水從頭上流下來,濡濕了通紅的臉蛋。每次對手“迴球”出界,小男孩還會捏緊拳頭喊一聲好。

    在乒乓球台旁邊,是一個巨大的水杯,裏麵還有四分之一左右的存水。

    在越來越暗的光線中,校園內呈現出一片肅殺的氛圍。當教學樓上的最後一絲餘暉消失後,它變得沉默而碩大,仿佛一隻蹲在黑暗中,伺機而動的巨獸。

    在教學樓頂,一個男子默默地站著,目光始終盯著西北角上的小男孩。良久,他看看手表,拎起腳邊的一個塑膠袋,轉身離開。

    此時,落日終於消失在校園圍牆以外更遠的地方。瞬間,夜色就吞噬了寂靜的操場。

    小男孩對此一無所知,他甚至不知道太陽是何時落下的,他隻知道,乒乓球在空中的軌跡已經越來越模糊,最後,完全看不清了。

    在一次精彩的扣殺後,小男孩喘著粗氣,放下了球拍。他很滿意,因為“對手”完敗。

    他把球拍和球放進書包裏,又拿起水杯,一口氣把水喝光,然後,一邊擦汗,一邊向教學樓走去。

    在教學樓門口,小男孩遇到了正拎著鑰匙出來鎖門的值班大爺。老頭一看是他,不由得笑罵道:“又是你這個臭小子,天天這個時候來撒尿!”

    小男孩衝他吐吐舌頭,笑嘻嘻地跑向走廊盡頭的廁所。

    黑暗的走廊顯得無比漫長。這座曆史悠久,年久失修的小學校處處透出破敗的模樣。肮髒的牆圍、掉落的牆皮、粗糙不平的水泥地麵。小男孩跑到廁所門口,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徑直走向小便池。

    天花板上是一盞十五瓦的燈泡,正在發出嘶嘶的異樣聲響,同時忽明忽暗,仿佛是一隻在不斷眨動的獨眼。小男孩顧不上這些,一心想排空鼓脹的膀胱,拉開褲子就尿起來。

    有力的水流衝刷在瓷磚便池中,發出嘩嘩的聲音。

    突然,在他身後,傳來一聲粗重的歎息。仿佛一個傷重的人在垂死呻吟。

    小男孩抖了一下,從身體裏噴湧而出的水流也瞬間中斷。他微微側過身子,仔細傾聽著,可是,耳畔除了燈泡的嘶嘶聲外,再無異響。

    他撇撇嘴,轉過身,繼續痛快淋漓。就在水流漸小的時候,又一陣奇怪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啊——”

    這次的聲音更加清晰、悠長。小男孩猛地轉過身來,任由殘餘的一點尿液滴在自己的鞋子上。他來迴掃視著麵前的四扇木質隔斷門,最終確認那聲音來自左起第二扇門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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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男孩手忙腳亂地整理好褲子,左右望望,又把視線投向那扇漆麵斑駁的木門。此時,電燈的嘶嘶異響讓廁所內顯得更加寂靜,小男孩有些緊張,更有些好奇。他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竭力把耳朵湊向那扇木門,卻聽不到裏麵有任何聲音。

    小男孩突然覺得嘴巴很幹,他舔舔嘴唇,清清嗓子,大聲問道:“有人麽?”

    話一出口,小男孩也被自己顫抖的聲音嚇了一跳,不由得後撤了半步。

    木門裏一片死寂。

    小男孩的表情變得疑惑,他又向左右看看,最後,整整肩頭的書包帶,咽了口唾沫,慢慢地伸出手去,試探著推了推木門。

    木門發出刺耳的吱呀聲,露出一條縫。

    小男孩的手上稍稍用力,木門被推開了大半。

    頭頂的燈泡忽明忽暗。小男孩倒吸了一口冷氣。

    木門裏,一個全身黑衣的人背對著自己,麵向牆壁,兩腳跨立在便池上。

    小男孩還來不及詢問,黑衣人就慢慢地轉過身來。

    在頻繁更替的光明與黑暗中。

    小男孩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眼睛瞬間睜大,知道眼球幾乎要凸出眼眶,也知道自己的嘴巴完全張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因為他看到了黑衣人的臉——不,那不是一張臉。

    那是一個光滑、慘白,沒有五官的平麵。

    值班大爺蹲在教學樓門口,跟著腳邊的收音機,搖頭晃腦地哼唱著二人轉。一根煙吸完,他突然意識到,那個天天晚上來撒尿的乒乓小子還沒有出來。

    老頭兒有些生氣,甩著手裏的鑰匙走向長廊盡頭的那間廁所。

    氣衝衝地推開木門,他大聲罵道:“你這個臭小子,掉坑裏……”

    這句詛咒他隻說了一半,就目瞪口呆地愣在了原地。

    小男孩側著身子,躺在廁所中間的一攤汙水中。

    c市社會科學院心理研究所。楊錦程辦公室。

    楊錦程看著麵前的男子在保密協議書上龍飛鳳舞地簽上自己的名字,確認無誤後,他把那份協議書鎖進保險櫃裏。然後,他從抽屜裏拿出一個信封遞給男子。

    男子伸手去接,卻發現信封另一端的楊錦程並沒有鬆手。

    “從現在開始,你和我們再無瓜葛。”楊錦程目光炯炯地看著男子,“我說清楚了麽?”

    男子點點頭。楊錦程鬆開了手。男子從信封裏取出一遝鈔票,數了數,衝楊錦程微微頷首,起身欲走,突然又想到了什麽。

    “那孩子……”男子似乎欲言又止,“後來怎麽樣了?”

    “那不是你該關心的問題。”楊錦程垂下眼皮,自顧自點燃一支煙,“拿到報酬,這件事和你就沒有關係了。”

    男子有些尷尬,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後,轉身走出了辦公室。

    楊錦程靜靜地吸完一根煙,看看手表,拿起一個文件夾,出門去了小會議室。

    小會議室裏已經有一個人在等他。見楊錦程進來,那個人有些緊張地站起來。

    楊錦程鎖好門,轉身對他笑笑,招唿他坐下。

    “王增祥先生,對吧?”楊錦程坐到他對麵,翻開手裏的文件夾問道。

    “對。”王增祥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你們的周主任,是我爸的老朋友。”

    “我知道,我們見過麵的。”楊錦程笑笑,“我們有一個科研項目,正在招募誌願者,周主任向我推薦了你。”

    “對。我爸身體不好,所以我想掙點外快。”王增祥很痛快地承認,“而且,我也快結婚了——需要錢。”

    “嗯,我明白了。”楊錦程放下手裏的文件夾,“我們獲取了一些關於你的資料,包括家庭背景、學曆、成長經曆等等,算是……基本符合我們的要求……”

    “你們在調查我?”王增祥打斷了他的話,眉頭皺起來,表情明顯不快,“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

    “請你理解。”楊錦程耐心地解釋,“這個科研項目是保密的,所以我們要對誌願者進行一些必要的了解。”

    “什麽樣的項目?”王增祥的眉頭皺得更緊,“該不是違法的吧?”

    “我剛才已經說了,這是個保密的項目,所以,恕我不能透露項目的內情。”楊錦程臉上的笑容微微收斂,“有些內容,也許會稍稍高出一般民眾可以接受的程度,但是我向你保證,絕不至於構成刑事犯罪。”

    王增祥想了想,又問道:“你們算是官辦的吧?”

    “對。”

    “也就是說,這是政府支持的?”

    楊錦程笑起來:“你可以這麽認為。”

    “那就行。”王增祥鬆了口氣,“那我應該怎麽做?”

    “到時候我們會通知你。”楊錦程站起身來,打算結束這次談話。

    王增祥卻坐著沒動:“我總得知道該幹什麽——好提前做點準備。”

    “你不需要做任何準備。我們讓你做的,都是常人可以完成的事情。”楊錦程提高了音量,“完成後,你可以拿到五千元的報酬。”

    “五千?”王增祥的好奇心顯然被這個數字徹底打消,“每一次?”

    “隻有一次。”楊錦程豎起一根手指,“之後我們就不會再聯絡了。”

    說罷,楊錦程走到門旁,拉開房門,靜靜地等著王增祥。

    王增祥無奈,隻好起身告辭,走出門口的時候,他突然問道:“周叔叔在麽?”

    “他不在。”楊錦程並不看他,轉身關好房門,“去市裏開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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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沒別的意思。”王增祥的臉色微紅,“我就是想當麵謝謝他,多虧了他的關照,我接了我爸的班,去自來水公司上班了。”

    “我會如實轉達。”楊錦程笑著伸出手去,“你放心。”

    送走王增祥,楊錦程徑直去了周振邦的辦公室。一進門,他就看見那個斯金納箱的複製品擺在書架的醒目位置上。

    “見到小王了?”周振邦放下手裏的資料,“怎麽樣?”

    “還可以。”楊錦程猶豫了一下,“基本合格。”

    周振邦捕捉到他的表情,笑了笑:“有問題?”

    “嗯。”楊錦程也決定不再隱瞞,“他的顧慮很多,而且,我覺得這是個好奇心很強的人。”

    “不該告訴他的,一律不要說。”周振邦囑咐道,“而且,他更關心的是那五千塊錢。所以,問題不大——他的介入情境不算難吧?”

    “不難。”楊錦程笑笑,“比針對唐維的簡單得多。”

    “對了,那孩子怎麽樣?”

    “後續報告還沒有形成,不過,從這幾天的情況來看,唐維的行為模式有所變化。”楊錦程邊迴憶邊說道,“昨天,他一整天都沒去學校的廁所。”

    周振邦“哦”了一聲,臉上看不出更多的表情。

    “下一個實驗對象是誰?”

    “是這個人。”楊錦程在文件夾裏翻找了一下,拿出一張照片遞給周振邦。照片上是一個小女孩,正在一家街邊小店挑選發卡。不知道是不是拍攝者有心為之,女孩被拍得很美,白皙細嫩的臉龐在五顏六色的發卡的映襯下,宛若天使一般。周振邦對著照片看了很久,最後遞還給楊錦程。

    “她叫什麽?”

    “沈湘,14歲,就讀於c市第四中學,二年級。”

    “介入主題是?”

    “味道。我們的計劃是……”

    突然,楊錦程腰間的bp機響起來。他對周振邦做了個抱歉的手勢,低頭查看屏幕上顯示的漢字。再抬起頭來的時候,楊錦程的臉色已經變得很難看。

    “對不起,周老師。”楊錦程衝周振邦勉強笑笑,“我能請幾天假麽?”

    c市中心醫院。住院部。

    楊錦程拎著一個塑料袋,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上樓梯,轉入走廊,推開某扇病房的門。

    一個麵容蠟黃的女人躺在床上,胸口上坐著一個兩歲左右的男孩。女人笑容滿麵地看著男孩,把著他的兩隻小手揮舞著,男孩則興奮地啊啊大叫,不斷在女人身上扭動著小屁股。

    楊錦程的眉頭皺起來,把塑料袋放在旁邊的空床上,過去把孩子抱起來。

    “展展,不能壓著媽媽!”

    小男孩在楊錦程懷裏踢打起來,轉身向女人張開雙手,似乎還想繼續剛才的遊戲。眼見不能得逞,小男孩把嘴一撇,嗚嗚地哭出聲來。

    坐在床邊的一個老婦急忙從楊錦程手裏接過孩子,邊搖晃著,邊輕撫他的後背。

    “哦哦哦,展展不哭,展展乖啊……”

    楊錦程既無奈又氣惱地對老婦說道:“媽!你怎麽把孩子帶到醫院裏來了?這裏亂糟糟的,展展這麽小……”

    “讓小顧看看孩子怎麽了?”老婦不滿地嘀咕道,“孩子快半個月沒見到媽媽了,天天在家裏問我媽媽去哪裏了,你讓我怎麽迴答?”

    “是啊,你別怪咱媽。”女人也急忙打圓場,“是我讓咱媽把兒子帶來的。”

    楊錦程白了母親一眼,又看看不停哭鬧的兒子,臉上的煩躁表情更甚。他在床邊坐了一會兒,拎起那個塑料袋,問女人:“要不要吃點東西,我買了粥。”

    女人勉強坐起身體,衝楊錦程笑笑:“吃一點吧。”

    楊錦程打開塑料袋,轉頭問老婦:“那你們呢?”

    老婦顯然還沒消氣,板著臉說:“我們迴家吃飯。”說罷,就開始給小男孩穿鞋戴帽。女人又和兒子親熱了一會兒之後,老婦抱著孩子走出病房。臨出門的時候,老婦對楊錦程低聲說道:“有空的時候多來陪陪小顧,忙忙忙,天天忙,也不知道你在忙些什麽!”

    病房裏隻剩下楊錦程和女人,一下子安靜下來。楊錦程把一堆資料攤開在床上,仔細閱讀著。女人則靠在床頭,一邊小口啜著粥,一邊看著電視。看了一會兒,她看看全神貫注的楊錦程,抬手關掉了電視,轉而靜靜地翻著手邊的雜誌。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女人始終保持著安靜,不時抬頭看看埋頭閱讀的楊錦程。楊錦程的表情卻越來越難看,最後煩躁地丟下幾頁紙,伸手去衣袋裏摸煙。剛抽出一支,他似乎意識到不妥,起身向門口走去。

    女人一直在關注著他,開口說道:“你就在屋裏吸吧。”女人頓了一下,臉上露出一絲羞澀的笑,“我想讓你在我身邊。”

    楊錦程的心裏暖了一下,揮揮手裏的香煙:“我很快就迴來。”

    站在走廊盡頭的窗戶旁,楊錦程悶悶地吸著煙,看淡藍色的煙霧在眼前升起,又緩緩消散。

    讓他焦慮的是,針對前五個實驗對象的情景介入已經完成了四個,從後續跟蹤報告來看,除了唐維之外,其他的實驗對象均反應平平。如果缺乏更豐富、更典型的數據,教化場計劃不可能順利完成。周振邦的設想是,用25年左右的時間來完成這個計劃。可是,如果最終隻能獲得如此可憐的數據,教化場很可能最後以失敗告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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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年。楊錦程暗自計算著。屆時,自己也已年近花甲了。難道,要用大半生的時間去為一個失敗的計劃拚搏麽?

    增加實驗對象,還是……繼續增強介入情境的強度?

    正想著,楊錦程腰間的bp機又鳴叫起來。

    女人趁楊錦程出去吸煙的工夫,又打開電視機看起來。剛看了一會兒,楊錦程就匆匆推門而入,邊收拾床上的資料,邊對她說:“我得迴所裏一趟。”

    女人有些失望,想了想,囑咐道:“晚上你就別再來了,在醫院守了四天了,迴去換換衣服。”

    “嗯。”

    “早點迴家,好好睡一覺。”女人似乎有些難為情,“不忙的話,就來陪陪我。”

    楊錦程報以一個微笑,拎著提包急匆匆地出門了。

    黑色奧迪車在同樣濃重的夜色中飛馳。楊錦程手握方向盤,表情凝重,不時瞟一眼副駕駛座下的玻璃瓶子。那是個罐頭瓶,標簽已經被撕掉,瓶口被封得嚴嚴實實。然而,楊錦程還是覺得惡臭的味道在車內縈繞。他打開車窗,竭力不去想排泄物與水混合在一起的齷齪模樣。

    嗅覺記憶是在人腦中留存時間最長的記憶。希望這次可以獲取實驗所需的有力數據。

    楊錦程用力踩下油門。

    當楊錦程趕到c市第四中學附近的一條小巷裏的時候,王增祥已經等候多時。楊錦程剛剛下車,王增祥就不耐煩地走過來,同時連珠炮似的拋出一堆問題。

    “怎麽這麽晚還叫我出來?為什麽在這兒啊?是不是今晚就要做那個什麽實驗?我什麽都沒帶……”

    楊錦程倚在敞開的車門上,默默地看著王增祥,突然覺得,自己一句話都不想和他說。似乎眼前這個人比那些街道、路燈、垃圾桶更加枯燥乏味。

    他不配出現在這裏,不配參與到這樣一個偉大的計劃之中。當有一天,他意識到身邊的世界越來越美好的時候,他不應該感到自己是那個悄然構築起來的體係中的一顆螺絲釘。不,他甚至都不配作為附著其上的灰塵!

    平凡。愚蠢。市儈。狡詐。

    他不知道有人在冒著風險去嚐試改造人類自身,他不知道有人在苦苦思索如何讓數據更加豐富,論據更加充分。他隻關心那點蠅頭小利。區區的、可笑的五千塊錢!

    楊錦程突然笑了笑,感到自己是一個造物主,正在低頭審視一隻可憐的螞蟻。

    “今晚,我們需要你做一件事。”

    “什麽事,難度大麽?”王增祥立刻追問道,“有沒有風險——你總得讓我知道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否則……”

    “不難。”楊錦程左右看看,隨手指向一家已經關門的文具店,“你去打破那扇玻璃窗。”

    王增祥滿腹狐疑地看看那扇窗戶,又看看楊錦程,湊過去趴在玻璃上向店裏張望。

    “佳樂文具店……這裏麵有什麽?不會有什麽貴重物品吧?如果損壞了,是不是要由我來賠償?”

    “不用。”楊錦程垂下眼皮,已經懶得再和他說下去,“裏麵最值錢的大概就是修正液和卷筆刀。”

    “哦。”王增祥稍稍放下心來,開始在四周踅摸,“用什麽砸?”

    “隨便。”

    最後,王增祥撿起一塊磚頭,在窗前擺好姿勢,迴頭對楊錦程問道:“那我砸了?”

    楊錦程點燃一支煙,衝他揮揮手。

    “嘩啦啦”一聲,隨後就是沉重的“撲通”聲。

    楊錦程麵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王增祥倒是顯得既緊張又興奮,小跑著過來,激動地問道:“然後呢,我們幹什麽?”

    楊錦程叼著香煙,用手指指小巷的出口,說道:“跑。”

    王增祥“嗖”地一下拔腿就跑,跑出幾十米後,還不忘迴頭喊道:“明天我來拿錢啊,你別忘了,提前準備好……”

    楊錦程靠在車邊,既不答話,也不迴頭。

    吸完一支煙,楊錦程看看圍牆後的教學樓,剛好看到那間唯一明亮的辦公室內熄掉電燈。

    楊錦程蹍滅煙頭,抬頭看看同樣黑暗的小巷兩端,抬腳向其中一側走去。

    總有人要做點什麽。

    為了教化場。

    為了新世界。

    半小時後,楊錦程匆匆從一條更黑暗的小巷中跑出,他的樣子,比身後那個女中學生更狼狽、恐懼。

    連滾帶爬地跳上奧迪車,楊錦程迅速發動汽車,踩下油門。撞翻了一個垃圾桶之後,汽車才歪歪扭扭地衝出小巷。

    直到開出近兩公裏,楊錦程才發現對麵駛來的每一輛車都在對他憤怒地閃著大燈。他意識到,自己連車燈都忘記打開了。

    更可怕的是,他發現自己一直在下意識地念叨著同一句話:

    “你的身體裏從此就留下了我的東西,你一輩子都會帶著它的味道。”

    楊錦程立刻緊張起來。

    不要。不要。我才是主宰。主動權應該在我的手裏!

    他伸手去衣袋裏拿煙,發現抖抖索索的手指壓根捏不住任何東西,連手裏方向盤都開始打滑,以至於汽車也在路上開始左右蛇行。

    楊錦程罵了一句,左手捏緊方向盤,把右手的手指塞進嘴裏狠命地咬著。這似乎讓他稍稍清醒了一些。然而,更加清晰的感覺漸漸遍布全身。

    是的,是那個女孩柔軟卻戰栗的身體。

    他的下體甚至還能感受到女孩濕潤的口腔和牙齒掠過的疼痛。

    楊錦程狠狠地抓捏著自己的褲襠,似乎想消除那種可怖的幻覺,然而,他立刻感到指尖一片滑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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