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老田頭就起身了。

    夏末秋初,清晨的空氣還是有些涼。八道村裏一片寂靜,偶爾從遠方傳來幾聲零落的狗吠,倒顯得這裏更加安寧。

    老田頭輕輕地關好院門,披著外衣,背著手,出門了。

    人上了年紀,睡眠就少。好在早上空氣清新,出來遛遛彎也不錯。老田頭侍弄了一輩子莊稼地,雖然在城裏工作的兒子一再提出要接他去城裏享福,可是,老田頭還是喜歡這裏。聽聽鳥叫,聞聞稻田的香氣,再看看金燦燦的苞米地,比城裏的高樓大廈強多了。

    太陽漸漸升起來,老田頭在村中小路上慢慢地走,偶爾遇到幾個早起的農人,就停下來打個招唿,聊幾句。走著走著,老田頭感覺小腹脹起來。他加快了腳步,直奔自家田地而去。

    解大手要在自家的地裏,這是祖祖輩輩傳下的老規矩,老田頭不能忘。

    一路小跑。經過村東頭老董家的時候,老田頭做好了打招唿的準備。一抬頭,卻看見院子裏空空蕩蕩的,並不見每天準時起來打掃的胡月娥。老田頭一邊嘀咕著,一邊低頭前行。剛邁出幾步,他卻突然停下了腳步。

    剛才他看到的某件東西,似乎牢牢地刻在了他的視網膜上。

    老田頭轉過身,手扶著籬笆院牆,探頭向院子裏看去。一瞥之下,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圓了。

    他揉揉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那一對昏花老眼。

    幾秒鍾後,老田頭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走到院門前,試著用手輕輕地推了一下。

    門吱呀一聲開了。

    沒鎖。老田頭的眉頭皺得更緊。他向左右看看,整整身上披著的衣服,一步步向院子裏的瓦房走去。

    短短十幾步,老田頭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瓦房那兩扇緊閉的鐵門。

    因為那兩扇門的把手上,橫貫著一根木棍。

    老田頭湊近鐵門,眯起眼睛看著那根木棍,剛要伸手去拽,突然想到了什麽,手又縮了迴來。他的唿吸開始變得急促,轉身向窗口走去。

    窗台有點高,老田頭踮起腳,仰著頭,竭力向室內望去。

    一瞬間,老田頭就感到喉嚨被人攥住了一樣,同時,褲襠裏一片濕熱。

    1998年。j大。

    “至此,一切真相大白。”孫普扶扶眼鏡,掃視了一下鴉雀無聲的課堂,“a女士在心裏覺得,如果母親不到英國就不會遭遇車禍,而母親之所以會去英國,完全是因為a女士的肺結核病需要到歐洲治療。a女士同時還認為,自己的肺結核病,恰恰是因為沒有聽從母親的勸告,少穿了衣服因而著涼的結果。”

    有學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開始彼此交頭接耳。

    “所以說,a女士表麵上所有的畏懼,”孫普抬腕看看手表,“其實都源自於她內心對母親的內疚感。”

    下課鈴響。恰到好處。

    “下周同一時間,再見。”

    有學生笑起來,孫普揮揮手,學生們開始收拾課本和書包。他低頭整理講義和教案。講台前,還圍著幾個不肯離去的學生。

    “孫老師,之前您說過,”一個女孩熱切地看著孫普發問,“畏懼是對性和攻擊等衝動的抑製,這似乎解釋不了a女士的案例啊。”

    孫普笑笑,把講義放進皮包裏,微俯下身子,從眼鏡上方看著女孩子。

    “所以這個案例證明,與本能無關的心理創傷事件,也可能在心理防衛下產生對某種物體、情境或活動的畏懼。”

    “這麽說的話,”女孩麵露疑惑,“心理學豈不是完全無規律可循?”

    “那不正是心理學的迷人之處嗎?”孫普微笑著反問。

    女孩也笑了:“孫老師我懂了,我一定會好好學的。”

    孫普揮揮手:“快去吃飯吧,要不排骨要被搶光了。”

    學生們一哄而散。孫普拿下腰間一直在震動的尋唿機,隻看了一眼,他的眉頭就皺起來。

    八道村昔日的寧靜已經被完全打破,村子裏到處都是走訪的警察,閃爍的警燈隨處可見。雖已日上三竿,但在田地裏操持農活的人寥寥無幾,幾乎全村的人都聚在了村東頭老董家門口。這裏已經被警方完全封鎖起來,本就不大的院子裏,村主任和當地治保委員會主任陪著幾個現場勘查人員四處查看著。他們有熱情,有同情,更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恐懼。被隔離帶攔在院外的人們卻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要麽叼著煙,要麽拄著鋤頭,大聲議論著,小聲嘀咕著。眼前的一幕,與其說讓他們感到震驚,不如說讓他們感到興奮。

    每個人都盡力踮起腳,仰著頭,望向院子裏的那間瓦房。

    那裏,發生了什麽?

    孫普也想知道。

    在一個年輕警察的帶領下,他費力地穿過擁擠的人群,直奔那間瓦房而去。在院子裏工作的警察紛紛和孫普打招唿。孫普無心一一寒暄,遂點頭致意了事。這個身著便裝,卻得到警察們尊重的人,再次引起門口圍觀的人群的一番竊竊私語。

    “這肯定是領導啊……”

    “看來出大事了……”

    “這人少說也得是個局長吧?”

    趙永貴站在門前,正在反複端詳手裏的一段木棍。看到孫普走來,他放下木棍,語氣中頗有些埋怨。

    “唿了你那麽多遍,怎麽才迴電話?”

    “我當時在上課。”孫普注意到他手裏的木棍,“這是什麽,兇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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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趙永貴苦笑一下,把木棍湊到孫普麵前,“我們到現場的時候,這玩意兒就橫插在門把手中間。”

    木棍長約70厘米,直徑4厘米左右,表麵光滑,一端帶著斷裂的茬口,從斷麵上看,似乎是剛剛形成的。

    “這好像是……”

    “對。”趙永貴衝旁邊努努嘴。一個痕跡勘查人員正拿著一把被折斷的鐵鍁往物證袋裏裝。

    “鐵鍁把。”趙永貴繼續說道,“看樣子是踹斷的。”

    孫普嗯了一聲,看了看敞開的入戶門。

    “兇手不想讓她逃出來自行唿救。”

    “不是她,”趙永貴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下來,“是她們。”

    入戶門是兩扇漆成綠色的鐵門。門上有鐵質網格覆蓋的玻璃,其中,右側鐵門的玻璃有破損,網格後由一張掛曆紙臨時遮擋。進入鐵門後是門廳,物品簡單,擺放有序。門廳右側牆麵上有一扇門,門後是倉庫。門廳左側,靠近門旁的位置是爐灶,上有一口黑色鐵鍋,鍋內有尚未吃完的豬肉燉酸菜。爐灶旁是一扇木門,通往臥室,亦即主現場。

    孫普剛剛推開主臥室的門,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就撲麵而來。他本能地側過頭去,而眼前的一幕卻讓他瞪大了眼睛。

    被褥淩亂的火炕上血跡斑斑。一大一小,兩具女性死者的屍體躺臥在凝固的血泊中。

    年長女性死者屍長約160cm,頭北腳南,呈俯臥狀,下身赤裸,頭部低垂於炕沿之下。看不到麵部,但後腦部已是血肉模糊的一團,濃密淩亂的長發被凝固的血液糾纏在一起,地麵上也形成一片血跡。

    年幼女性死者屍長約130cm,頭南腳北,呈仰臥狀,頭向右側,眼微睜,左側額角嚴重塌陷,有開放性創口。死者雙腿分開,兩腿間覆蓋著一張報紙。

    孫普的眉頭緊緊地皺起來,他扭頭看看趙永貴。後者點頭:“現場物證都已經固定、提取完畢。”

    “死因是顱腦損傷?”

    “重型顱腦損傷。”站在一旁的法醫老楊開口了,“兇器應該是一把錘子。”

    “遺留在現場了?”

    “沒有。”趙永貴搖搖頭,“我們把這裏都找遍了,也沒發現相符的兇器。”

    孫普點點頭,目光從屍體上移開,開始在室內來迴巡視。很快,他注意到火炕右側牆上的電燈線盒。線盒下,隻有短短的一根細繩。

    趙永貴捕捉到他的目光,也湊過去看。

    “哦,燈繩。”

    “我知道。”孫普走到火炕旁,“可是,你不覺得它太短了嗎?”

    趙永貴略思索了一下:“也是,如果人躺著,壓根夠不到這根燈繩。”

    孫普抿起嘴,把左膝蓋放在炕沿上,先低頭看看枕頭的位置,又調整了一下姿勢,上身前傾,伸手在燈繩的末端做了一個切割的動作,然後向左後方一甩手。隨即,他迴頭向左側牆角看看,那裏正是一排老舊的木質地櫃,地麵上空空如也。孫普又把目光投向右側。

    半截燈繩靜靜地躺在地麵上。

    孫普站直身體,指著那半截燈繩說道:“把那個提取一下。”

    趙永貴衝手下揮揮手,臉色有些尷尬,似乎在暗惱自己居然忽略了這個細節。

    “他大概是個左撇子。”孫普完全沒注意到趙永貴的表情,四下掃視一番,“而且他在作案時還帶著刀。”

    趙永貴扭頭麵向身邊的一個年輕偵查員,低聲說道:“記下來。”

    孫普的目光重新投射在兩具屍體上,幾分鍾後,他突然問道:“這家的男主人呢?”

    趙永貴翻出記事本,查看了一下,說道:“戶主叫董雙平,在黑龍江鶴崗打工。死者是他的妻子胡月娥和女兒董月。”

    趙永貴頓了一下:“已經通知董雙平了,他正在趕迴來的路上。”

    孫普點點頭,上前一步,蹲在炕沿邊,看著覆蓋在年幼死者雙腿間的報紙,嘴裏喃喃自語:

    “他為什麽要用這張報紙呢?”

    “哦?”法醫老楊冷不防插話,“那是我給這孩子蓋上的。”

    “你?”孫普猛地迴頭,“你還動什麽了?”

    “沒有啊,”老楊急忙解釋,“我就蓋了這張報紙,別的什麽都沒動。”

    “老楊,”孫普站起身來,似乎在勉力控製自己的情緒,“原始現場才能有助於我分析兇手的心理,任何一點改動,都可能會影響我的判斷。”

    “我知道,孫老師。雖然我是法醫,但我實在是看不下去。”老楊頓了一下,聲音變得嘶啞,“我也有個差不多大的女兒。”

    孫普盯著老楊看了幾秒鍾,臉色變得柔和許多。他上前一步,掀起那張報紙。

    在場的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氣。

    從分局出來,已是深夜。

    遠遠地,孫普就看到“普巍心理康複中心”還亮著燈,他的心頭一暖,加快了腳步。

    魏巍還在等他,一見他進門,立刻從沙發上站起來。

    “吃過飯沒有?”

    “在分局吃了一點。”孫普脫掉外套,把皮包甩在沙發上,一轉身,就看到桌子上原封不動的飯菜。

    “你還沒吃?”

    “嗯。”魏巍把手裏的書插迴書架,“等你來著。”

    孫普看著她,笑笑。

    “我陪你吃飯吧。”

    “好。”魏巍去桌子上端盤子,想了想,又說道,“要不,你先休息一下吧。”

    “不用。”孫普接過她手中的盤子,向沙發努努嘴,“你放著別動,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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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至午夜,萬籟俱寂。在一片黑暗中,隻有這家位於居民區內的心理診所還亮著一盞小小的燈。如果此刻有人路過那扇窗戶,會看到一對男女對坐在桌前,吃著簡單的飯菜,聊著平常的心事。

    生活如斯,歲月靜好。

    他和她都在想,若能一直如此,豈不美妙?

    吃過飯,孫普洗了個蘋果給魏巍,自己紮著圍裙去刷碗。魏巍一邊咬著蘋果,一邊斜靠在廚房的門旁,看著孫普手腳麻利地洗刷著。

    孫普偶爾迴過頭來,四目相對,又是一笑。

    “今天有人來過嗎?”孫普甩幹盤子上的水珠,整整齊齊地碼放在架子上。

    “朱誌超來過。”魏巍扔掉蘋果核,“見你沒在,和我聊了一會兒就迴去了。”

    “也難為他了,兩地跑,來迴要三個小時。”孫普擦幹手,摘下圍裙,擁著魏巍走出廚房。

    “是啊,我今天也建議他去找c市的楊錦程教授,可是他不同意,堅決要在你這裏治療。”

    “楊教授的水平也很高。”孫普笑笑,“可能是朱誌超比較信任我吧——他的狀態怎麽樣?”

    “還可以吧,比上次要好一些。”魏巍猶豫了一下,“不過,狂躁狀態還是挺明顯的。”

    “嗯,他需要長時間輔導。”孫普打了個哈欠,“下次他再來的時候,如果我不在,你就替我給他作輔導。”

    “我可不敢,孫老師。”魏巍依偎過去,把頭靠在孫普的胸口上,“你是專家,我可不是。”

    “什麽專家啊?”孫普笑笑,摸摸魏巍的頭,“你就當畢業實習了。”

    “你最近怎麽這麽忙?”魏巍輕撫著孫普的胸口,“又有案子嗎?”

    “嗯。”魏巍的撫弄讓孫普覺得很舒服,眼睛半睜半閉,“我懷疑和前幾起案件是同一個人幹的。”

    “那你會不會有危險?”魏巍半仰起頭,看著孫普。

    “傻瓜,我不會的。”孫普撫摸魏巍頭發的動作越來越慢,“我又不去抓人。”

    “自己小心點。”

    “我會的,你放心。”孫普的聲音低沉下去,“喬老師交給我的事情,不能辦砸了。”

    “你也是的,都破格提拔副教授了,就安心教書唄。”魏巍微嘟起嘴,“還有個診所——幹嗎去參與那麽嚇人的事情?”

    孫普沒有迴答。魏巍輕輕地離開他的懷抱,看到孫普歪倒在沙發上,已經發出輕輕的鼾聲。

    自1998年3月底,j市郊區接連發生四起入室強奸殺人案。第一起案件發生於3月28日淩晨2時許,案發地點在j市豐水區五龍鎮榆樹村。被害人袁潔,女,41歲,寡居。兇手從窗口入室,強奸被害人後,用疑似錘子的鈍器將被害人擊打致死。室內有翻找痕跡,現金有丟失。

    第二起案件發生於5月17日淩晨1時至4時許,案發地點在j市豐水區江密鎮鹿場村。被害人楊茂根,男,53歲;被害人於雙華,女,50歲;被害人楊枝英,女,22歲,係楊茂根和於雙華之女。兇手破壞紗門後入室。從現場痕跡來看,兇手入室後先割斷燈繩及電話線,隨即用疑似錘子的鈍器擊打楊茂根和於雙華的頭部致死。在強奸了被害人楊枝英之後,用同樣手段將楊枝英殺死。於雙華屍體亦有遭侮辱的跡象。室內有翻找痕跡,現金有丟失。

    第三起案件發生於8月9日淩晨3時至5時許,案發地點在j市天港區金珠鄉亮門村。被害人王曉慧,女,37歲,獨居,經營一家小賣店。兇手和平入室,室內有廝打痕跡,懷疑兇手將被害人拖至後室強奸後,用疑似錘子的鈍器擊打被害人頭部致死。在死者陰道內及外褲上都發現精斑,經檢驗遺留者為a型血男性。小賣店內有翻找痕跡,當日營業款丟失。

    第四起案件發生於9月3日淩晨2時至4時許,案發地點在j市南港區三台鎮八道村。被害人胡月娥,女,35歲;被害人董月,女,9歲。兇手翻牆入院,從鐵門破損處開門入室,割斷燈繩,強奸被害人胡月娥後,用疑似錘子的鈍器將被害人擊打致死;而後強奸被害人董月,並用同樣手段將被害人殺死。室內有翻找痕跡,現金有丟失。

    從現場勘查的情況來看,這四起案件的作案手法相似,現場均發現足跡若幹枚,且都為39碼膠鞋底,足跡特征相似;從被害人致死傷來看,疑為同一短柄鐵錘所致;除“8?9”案件外,兇手行奸時都使用了避孕套,沒有留下體液物證,但在現場提取到不屬於被害人的毛發若幹,經鑒定,均為a型血者遺留。

    據此,警方決定將四起案件進行並案偵查,並成立專案組,由豐水區公安分局局長擔任組長,趙永貴任副組長。此前,j大法學院喬允平教授曾受托對前兩起案件進行分析。7月中旬,喬教授受邀出國訪問,遂將係列案件交由他的得意門生孫普繼續跟進。

    清晨,j市豐水區公安分局。

    孫普一臉疲憊,幾步跳上水磨石台階。剛穿過旋轉門,就看到趙永貴坐在門旁的長椅上抽煙,看樣子,也是心事重重。

    看到孫普進來,趙永貴站起身,用力搓搓臉,迎過去。

    “我們該派車去接你的,孫老師。”

    “不用客氣,這裏離我家也不遠。”孫普笑笑,“8點半開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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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趙永貴看看身後的會議室,“人還沒到齊呢。”

    趙永貴遞給孫普一根煙,又替他點燃。

    “有什麽新點子?”趙永貴看看孫普肩上挎著的皮包。

    “我整理了一份嫌疑人的心理畫像報告。”孫普吸了一口煙,臉上疲態盡顯,“等會兒開會的時候再講。”

    “哦,”趙永貴頓了一下,“喬教授什麽時候迴來?”

    孫普看了趙永貴一眼,笑笑:“下個月吧——怎麽,信不過我?”

    趙永貴急忙否認:“那不會,您和喬教授都是專家。”

    “你懷疑我,懷疑心理畫像技術都很正常。”孫普的表情輕鬆,“讓結果說話吧。”

    會上匯總了前三起案件的相關物證材料,並對新發生的“9?3”強奸殺人案的偵破進展進行通報。

    相關人員匯報完畢後,與會者的目光都落在孫普身上。

    那目光中有好奇,有猜疑,更有莫名的敵意。

    孫普已經對這樣的目光習以為常。一來,作為一個30歲出頭的副教授已經很受人矚目;二來,在“摸排查”的人海戰術依然是偵查員固定思維模式的此時,犯罪心理痕跡還是一個新名詞,甚至有相當多的人對犯罪心理畫像聞所未聞。僅靠犯罪現場就能推測出犯罪嫌疑人的職業背景、家庭情況、幼年經曆、性格習慣甚至體貌特征與穿著打扮?這未免太離譜了。

    孫普抽出一支煙,點燃,慢慢地吸了一口,又拿出皮包裏的一遝材料。此時,會議室裏鴉雀無聲,每個人的視線都緊緊地盯在他的動作上。

    孫普笑笑。

    在孫普看來,這四起強奸殺人案基本可以肯定為同一人所為。從生理屬性來看,兇手為男性,年齡在35歲至45歲之間。身高在160—165cm之間,體重在50—60公斤之間。身材矮小,偏瘦。體表特征不詳。慣用手為左手,肢體無殘疾。a型血。

    之所以得出上述結論,一方麵是依據現場取得的足跡、體毛及精斑等物證,經分析得出;另一方麵,兇手的作案時間多集中於深夜至淩晨時段,此時是人的睡眠最深沉的階段。從四個案發現場的情況來看,多數被害人是在睡夢中被鐵錘擊打頭部致死,幾乎沒有反抗。由此可推斷,兇手對自身體格所具有的犯罪能力並不自信,故而采用在被害人無知覺狀態下殺人的手段來排除反抗。此外,“8?9”案件現場的情況反映出,兇手行奸時曾與被害人有過較激烈的撕扯,而被害人身高161cm,體重46公斤。由此可推斷兇手身材矮小且不甚強壯。

    從社會屬性來看,兇手未婚或已離異,結合兇手的年齡,後者的可能性較大。獨居或無固定住所。經濟狀況不好,個人衛生習慣較差,居所處物品擺放雜亂,生活習慣不良。反映在兇手的外貌上,應該衣著邋遢,長發髒且亂,可能蓄須。

    從地域屬性來看,四起案件均無現場感知人。因此,兇手的口音等信息無從推斷。但是,四起案件均發生在j市周邊農村地區。據此,可推斷兇手為本地人,農村戶口的可能性較大。平日裏的主要活動場所應該在城鄉結合部。

    從心理屬性來看,兇手明顯有異於常人。四起案件的被害人主要為女性,且無一例外,均遭遇性侵。從他侮辱被害人屍體及性侵不足10歲女童的行為來看,兇手的性行為高度反常,由此可推斷,兇手存在高度人格障礙。

    首先,兇手的作案手法具有高度破壞性和攻擊性。從現場情況來看,兇手入室後,先切斷電源或電話線,隨即立刻對被害人進行攻擊。排除男性被害人反抗後,對女性被害人實施奸淫。滿足性欲後,立刻對被害人毫不留情地進行殺害甚至滅門。在“9?3”案件中,兇手作案後,離開現場時用折斷的鐵鍁把將門從外鎖住,以此斷送被害人求生的最後可能,置其於死地的意圖非常明顯。

    其次,兇手存在異常的性欲亢進狀態。在“5?17”案件中,兇手在強奸並殺死被害人楊枝英之後,似乎並未完全滿足性欲,又對已死亡的於雙華的屍體進行侮辱。從現場情況來看,兇手在侮辱屍體時並未對於雙華血肉模糊的頭部進行遮蓋。在兇手眼裏,這具已經開始僵硬的屍體並不曾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僅僅是可供奸入的女性器官而已。在“9?3”案件中,兇手同樣在強奸殺人後,又性侵9歲的被害人董月。屍檢情況表明,因董月年齡尚小,發育不成熟,兇手為了能夠行奸,用刀割裂被害人的外陰。上述案情都顯示出兇手對性的高度渴望,以及對他人生命的極度漠視。

    最後,四起案件的現場情況都表明,兇手在強奸殺人後,都對現場進行翻找並竊得現金若幹後離開。由此可以推斷,兇手的作案動機有兩個,通俗地講,一是性,二是錢。孫普認為,兇手的內心需要隻剩下起碼的本能,那麽他的自我認同感一定較低,與外界的溝通能力較差。因此,兇手的社會地位不高,並不能從事技能性工作。

    從既往犯罪屬性來看,“3?28”強奸殺人案並非是兇手初次作案,他應該有犯罪前科,並極有可能與性犯罪有關。同時,兇手應該曾受過刑罰處罰,並具有一定的犯罪能力及反偵查能力。這一點,從他在作案時割斷燈繩、電線及電話線,以及行奸時使用避孕套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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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綜上,孫普建議專案組在案發地附近村莊及城鄉結合部排查具有上述特征的男性。同時,孫普認為,因兇手異常的性欲亢進狀態,他很可能會經常流連於低檔洗頭房、按摩院、個體旅店等隱蔽色情場所。他在四個案發現場所取得的財物,除了必要的生活支出外,會在此類場所中揮霍。以此為線索進行排查,應該會有收獲。

    最後,孫普提出,以兇手的作案規律來看,當他無法從別的渠道滿足性欲的時候,就很可能會再次強奸殺人。因此,針對他的偵查活動,必須講求效率。

    盡快結案。這也是專案組的迫切願望。接連發生四起命案,已經引起省公安廳的高度重視,並責令市局立下軍令狀,限期破案。

    壓力之下,專案組的成員們都緊張起來,各項調查工作也已經迅速展開。然而,豐水區是j市最大的區域,下轄多個村鎮。雖然孫普的分析已經將排查範圍大大縮小,可是,這種類似天方夜譚般的“畫像”,靠得住麽?

    對孫普最有信心的,還是趙永貴。這位已經從警近20年的老警察,一直苦於自己的文化水平不高。所以,他對知識權威抱有近乎虔誠的崇拜。在此前發生的幾起惡性案件中,j大的喬允平教授為案件的偵破提供了很大的幫助,這更讓趙永貴對犯罪心理畫像技術深信不疑。

    喬教授雖然不在,他親自推薦的高徒,應該也不會差。

    孫普表麵上安之若素,內心卻比專案組的任何人都焦慮。此前喬教授曾交由他辦過幾個案子,雖然都順利結案,但案件的代表性都不強,也缺少典型意義。對孫普而言,參與偵辦的這幾起案件,隻是積累資料而已,換句話來說,權當練練手。在他心裏,有一個更加宏偉的夢想。

    犯罪心理畫像技術源自於西方,最早的特征數據庫建立於20世紀70年代末的美國fbi行為科學部。這種技術傳入中國後,國內的研究者們對此也展開了深入研究。然而,犯罪心理畫像技術不像dna檢測技術那樣有現成的結論加以利用。除了基本理論之外,心理指標和特征數據都基本沒有參考價值。主要原因在於,東西方人在曆史、文化、宗教、人種、價值觀念上存在著巨大差異,這將直接影響到個體的行為模式。

    孫普的夢想就是,盡快建立中國人的心理指標體係和行為特征數據庫。這勢必會非常艱難並耗時費力。然而,中國犯罪心理畫像技術的奠基人——這個頭銜太有誘惑力了。

    這四起連環殺人案,無論從典型意義還是從案例價值上,都絕不能錯過。

    所以,他不能,也不允許自己失敗。

    讓孫普始料未及的是,僅僅幾天後,案件偵破就有了重大進展。

    專案組按照孫普提供的嫌疑人特征在指定範圍內進行排查,同時對附近居民進行走訪,雙管齊下,一個嫌疑人漸漸進入專案組的視野。

    王永利,男,41歲,漢族,離異,小學文化,戶籍所在地為金珠鄉亮門村,亦即8?9強奸殺人案的案發地。王永利小學畢業後就在家務農,農閑時隨有木匠手藝的父親在附近村鎮打零工。1985年10月,王永利和同村婦女董某登記結婚,婚後育有一女。因王永利好吃懶做,又有流氓習氣,夫妻感情不佳。王永利的父母在1989年和1992年相繼離世。1993年,王永利因猥褻婦女,被以流氓罪判處有期徒刑四年。同年,董某與王永利協議離婚,王永利隻分得瓦房兩間,女兒歸女方撫養。1996年,王永利經減刑半年後刑滿釋放。他迴到原籍後,因生活無著,隻能重操舊業,在附近村鎮做木匠零活維生,據熟悉王永利的村民講,王永利是個左撇子。

    走訪結果顯示,王永利出獄後,不僅沒有接受改造,反而劣性更甚。即使受雇幹木匠活,也因多次對雇主家的女性出言調戲或動手動腳,被雇主責打。因此,王永利的收入情況不佳,勉力維持生計。“8?9”強奸殺人案案發後,有村民看見王永利曾去現場圍觀,表情緊張,第二天就帶著木匠工具進城。至今未歸。後公安機關在五龍鎮一家個體小旅店裏將王永利抓獲。

    這個消息讓孫普興奮莫名。他在王永利歸案後立即調取了全部資料,徹夜研讀,同時敦促專案組盡快將王永利的個人特征與現場提取到的物證痕跡進行比對。

    經查,王永利身高163cm,被抓捕時腳穿一雙39碼的解放牌膠鞋,並隨身攜帶木匠工具包,內有錘子、鑿子、鋸子、刀具等木匠工具。警方對王永利的住宅進行搜查,發現大量內容低俗的書刊、雜誌及裸體撲克、海報等。室內物品擺放雜亂,髒汙不堪。經鑒定,王永利為a型血,在“8?9”強奸殺人案中提取到的精斑為王永利所留。

    無論是孫普對嫌疑人的畫像,還是警方掌握的物證,都將目標指向王永利。

    王永利的作案嫌疑迅速上升。

    “可是,還有問題啊。”趙永貴皺著眉頭,叼著香煙,翻看著手邊的一遝材料,“足跡鑒定那邊說雖然鞋碼、鞋底花紋都對得上,但是磨損形態不同,行走習慣也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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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問題不大。”孫普的注意力似乎並不在足跡上,“任何鑒定都是有一定誤差的,讓他們再重新做一次——你看這個。”

    那是一份訪談筆錄,趙永貴翻看完畢,臉上是疑惑的表情。

    “這有什麽用?”趙永貴把筆錄遞還給孫普,“不就是說這小子從小就不咋樣麽?”

    “這份筆錄是王永利的鄰居提供的。”孫普笑笑,“老頭今年六十多了,按他的話來講,王永利是他看著長大的。這份筆錄對證明王永利犯罪沒什麽作用,但至少驗證了我的推測。”

    筆錄顯示:王永利從小就不是一個聽話的孩子。上小學的時候,他就因為父母和村民的爭執,半夜去點燃了對方家裏的草垛。幸虧被人發現,撲救及時,否則會釀成大禍。後來念及他隻是個孩子,由家裏賠錢道歉了事。按照這位老鄰居的話來講,王永利是個挺“顧弄”(東北方言,意指個性孤僻,陰險)的人。一般的孩子看到野貓野狗,心眼好的,就弄點吃的給它們。王永利恰恰相反,一旦被他逮到這些小動物,就會慢慢把它們折磨到死。老鄰居曾見過王永利往老鼠身上淋燈油,然後點燃。看著渾身著火的老鼠在地上瘋竄,王永利比過年放鞭炮都興奮。此外,王永利從小就有尿床的毛病,鄰居們經常看到王永利的母親罵罵咧咧地把尿濕的褥子掛在院子裏晾曬。這個毛病,直到王永利成年後才慢慢克服。

    看到趙永貴依舊是一副不明就裏的樣子,孫普繼續解釋道:

    “你應該已經從這份筆錄裏提取到三個關鍵詞:幼年時期的縱火、尿床和虐待小動物。”

    趙永貴略一思索,點點頭。

    “西方犯罪學已經證明,幼年時期有這三種劣跡合一的人,在成年後從事犯罪——特別是性犯罪的可能性很高。”孫普的表情漸漸歸於凝重,“1976年,連環殺人犯‘先知撒母耳之子’大衛?伯科威茨承認,他在幼年時曾有一千多次縱火的記錄,同時,他也虐待動物。”

    趙永貴大張著嘴,愣了半天,又看看手裏的資料。

    “流氓罪……前科……”趙永貴自言自語,抬頭看著孫普,“這麽說,這小子還真對得上號啊。”

    “我覺得就是他。”孫普的語氣堅決,他抬手看看手表,“你們不是常說,‘口供是證據之王’麽,怎麽撬開他的嘴,就看你們的了。”

    說罷,孫普又補充了一句:“時間有限,越快越好。”

    然而,對王永利的訊問卻不甚順利。王永利被抓捕時,連稱“王曉慧不是我殺的”,這句話顯示出王永利是案件的知情人,作案嫌疑陡然上升。在預審時,王永利辯稱自己雖然認識王曉慧,但並未殺人。在警方拿出精斑鑒定結論後,王永利隻得承認8月9日淩晨0時許,他曾和王曉慧發生了性關係,但依舊否認殺人。

    據王永利供稱,自從他刑滿釋放後,雖然迴到村裏,但是已然妻離子散。因他的經濟條件和刑事前科,再婚的難度很大。為解決生理需要,王永利頻繁往來於村中和城裏,把做木匠零活賺取的微薄收入都揮霍在那些洗頭房、足療店裏。今年春季,王永利聽說本村開小賣店的王曉慧生活作風不好,遂主動勾引,並很快苟合在一起。

    據查,王曉慧,女,37歲,讀中學時曾和某男教師有染,懷孕後被迫退學並做了人工流產。手術的後果可謂禍及一生,因醫生操作不當,王曉慧從此失去了生育的能力。同時,年少時的這樁醜聞,讓王曉慧直到28歲才與本村的外來戶盧某結婚。婚後,王曉慧仍舊不夠安分,先後與本村多名男子有染,加之不能生育,1996年,忍無可忍的盧某與王曉慧離婚,並返迴山東老家。王曉慧離異後,獨自經營一家小賣店。據村民反映,王曉慧明裏開店,私下裏卻從事一些不可告人的勾當。和男性發生關係後,王曉慧會收取20元至50元不等的費用。案發時,王永利和王曉慧已經保持了一段時間的不正當男女關係。

    據王永利供稱,當晚淩晨,王永利懷揣剛剛賺得的40元錢前往王曉慧家,並發生了性關係。事後,王永利留下30元錢後離開。第二天一早,他得知王曉慧被害,前往現場圍觀。考慮到自己可能被列為嫌疑對象,王永利於當天進城躲避。由於王永利係獨居,且淩晨時分前往王曉慧家,因此,王永利的以上供述無人證實。

    不過,鑒定部門對王永利攜帶的木匠工具進行檢查,沒發現殘留物證,王永利所持鐵錘也無法與死者的傷口做同一認定。

    雖然所有人都堅信兇手就是王永利,但依舊缺乏證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王永利的口供。

    孫普匆匆推開“普巍心理康複中心”的門,正在沙發上對聊的魏巍和朱誌超見他進來,都站了起來。

    朱誌超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伸出手來:“孫醫生,你迴來了?”

    “抱歉抱歉。”孫普一邊解下背包,一邊伸出手來和朱誌超握了握,“剛下課。”

    “沒事。”朱誌超笑笑,“我也是剛到不久,和魏醫生聊得挺好。”

    孫普甩掉外套,從衣架上取下白大褂披在身上,又吩咐魏巍倒兩杯茶來。

    “怎麽樣,老朱,”孫普的聲音中還有些微微的氣喘,“看你氣色不錯。”

    “還好。”朱誌超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腦袋,“最近不那麽心煩了。”

    “看來治療還是有作用的,要堅持下去,直到治愈為止。”

    “嗯。”

    魏巍端出兩杯熱茶來,一杯放在朱誌超麵前,另一杯放在孫普麵前,然後,她把手臂搭在孫普肩膀上,笑吟吟地看著朱誌超。

    朱誌超對她報以一笑。

    孫普拍拍魏巍的手背,又向身後努努嘴,示意她迴避一下。魏巍心領神會,衝朱誌超微微頷首,轉身進了內室。

    孫普微向前探身,壓低聲音問道:“性需求還那麽強烈嗎?”

    朱誌超的臉紅了,顧不得燙嘴,舉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囁嚅了半天才答道:“還是挺想那事兒的。”

    “你這個年紀,需求強烈也算正常。”孫普扶扶眼鏡,“不過,性,應該是給雙方都帶來愉悅的事情——你要考慮對方的感受。”

    “可傅華是我老婆啊。”朱誌超瞪大眼睛,“她陪我睡覺,不是天經地義嗎?”

    “她的確是你的老婆。什麽叫老婆,是生活伴侶,不僅僅意味著那件事。”孫普耐心地開導著,“你要多尊重她,多關心她,讓她感受到你的愛,她自然就不會反感夫妻生活。”

    “孫醫生你不知道,”朱誌超表情頹唐,“她拒絕我,我就煩躁得要命,渾身像著了火似的。”

    這時,孫普的腰間突然鳴叫起來,他取下尋唿機,對朱誌超做了個抱歉的手勢。

    “對不起——你接著說。”

    朱誌超點點頭,自顧自地說下去。

    “有時候,去陽台連抽幾根煙也平靜不下來,腦子裏就是那件事……”

    朱誌超沒注意到,孫普在看完尋唿機後臉色變得很難看,隨即從皮包裏拿出一遝材料,不住地翻看著。

    “……我也覺得對不起老婆,但是看她掙紮反抗的樣子,我自己挺興奮的,更來勁了……孫醫生,你說我是不是還有別的毛病?”

    孫普毫無迴應,依舊不停地翻看著手裏的材料,表情焦慮。

    “孫醫生?”

    孫普猛地迴過神來,怔怔地看了朱誌超幾秒鍾,隨即連聲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孫普的額角閃閃發光,似乎已經沁出了汗水,“你剛才……說什麽?”

    朱誌超不再迴答,而是皺起眉頭,定定地看著孫普。

    在j市第二看守所的會見室裏,孫普和趙永貴相對而坐,彼此無言,都在狠命地抽著煙。

    王永利已歸案數日,預審方麵卻進展緩慢,原以為會順利拿下的口供卻極其艱難。王永利始終對殺人一事矢口否認。目前,警方除了能證明王永利在8月9日淩晨與王曉慧發生過性關係以外,其他案件事實均無法證實。這條本應嚴絲合縫的證據鏈條,缺少的豈止是一環。

    孫普感到不解,更感到焦慮。無論從早期經曆、人格特征還是行為模式上,王永利都是他“畫”出來的那個人。可是,就是這樣一個家夥,一口咬定自己沒有殺人。難道是自己的判斷出現了錯誤?

    不,不會的。孫普很快否定了這個念頭。

    我是不會犯錯的。

    “現在想想,這案子的疑點不少。”趙永貴又點燃一支煙,“如果王永利是兇手,為什麽在其他三起案件中都使用了避孕套,偏偏在‘8?9’案件中沒有用?他既然懂得逃避偵查,為什麽又會留下體液物證呢?”

    孫普略想了一下,慢慢說道:“可能有個細節你沒有注意到,王永利隻有在這起案件中是和平入室。他也許知道王曉慧生活作風不好,臨時起意作案的可能性很大,身上沒帶避孕套也屬正常。至於殺人……”孫普頓了一下,“也許是完事後,王永利試圖取財,和王曉慧起了爭執才下手殺人。”

    “那兇器呢?”趙永貴馬上反問道:“如果王永利臨時起意作案,會帶著錘子?”

    “一個木匠,隨身帶著工具包很正常。”

    “深更半夜還背著那麽重的工具包四處遊蕩?”

    “他剛從城裏迴來也說不定。”孫普的聲音高起來,“老趙,這不是重點!”

    “這就是重點!”趙永貴從嘴邊取下香煙,“王永利的錘子和死者的傷口對不上——兇器都無法做同一認定,我們怎麽說服檢察院起訴他?”

    “他是一個木匠,”孫普似乎在竭力控製自己的情緒,“一個木匠有幾把錘子,不行麽?”

    “孫老師,你是想說服我,”趙永貴眯起眼睛,“還是想說服你自己?”

    “我說的是事實!”孫普的臉沉下來,“你可以質疑我,但你不能否認這種可能性的存在!”

    “那他作案時的錘子哪裏去了?”

    “被他丟棄的可能性很大。”孫普的語氣很堅決,“王永利是有前科的人,他懂得如何逃避偵查,作案幾次後,就更換犯罪工具,這一點都不奇怪。”

    趙永貴沒說話,思考了一會兒,語氣緩和了許多。

    “這個解釋倒也說得通,”趙永貴吸了口煙,“不過我們必須找到這個兇器,否則沒法對檢察院交代。”

    “這個就得靠你們了,我再神,也猜不出他把兇器丟棄在哪裏。”

    趙永貴搖搖頭,表情頹唐:“這王八蛋死也不鬆口,上哪裏去找?”

    孫普無話,隻是把玩著手裏的煙盒,盯著屋角出神。幾分鍾後,他長出了一口氣,手上暗暗用力,捏扁了煙盒,似乎下定了決心。

    “老趙,”孫普俯身靠近趙永貴,壓低聲音,“我參與的案子不多,但是我知道你們公安有辦案的手段……”

    趙永貴慢慢坐直身體,看著孫普仰視的臉。

    “不肯如實供述的犯罪嫌疑人,絕對不止王永利一個。”孫普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一字一頓地說道,“我相信,你們肯定有辦法讓他開口。”

    趙永貴四處張望了一下,又迴過頭來看著孫普,幾秒鍾後,冷冷地問道:“孫老師,你想幹什麽?”

    孫普沒有迴答他,而是同樣坐直身體,平視著趙永貴。

    “老趙,”孫普慢慢地說道,“你結婚多久了?”

    趙永貴想了想:“15年。”

    “孩子多大了?”

    “13歲,怎麽?”

    “13歲。”孫普笑笑,“初二,對吧,男孩還是女孩?”

    “女孩。”

    “你喜歡她麽?”

    趙永貴調整了坐姿,麵對孫普:“你到底想說什麽?”

    孫普卻轉過頭去,看似漫無目的地在室內打量著。

    “13歲,花一樣的年紀。”孫普點燃一支煙,“老趙,我相信,不管你多晚迴家,都會去看看女兒吧?即使她睡了,你也會親親她。”

    趙永貴沒迴答,目光卻漸漸變得柔和。

    “我雖然還沒結婚,但是我知道,”孫普的聲音很低,似乎帶著不可抗拒的魔力,“有了孩子之後,我們就是為了孩子活著了。”

    趙永貴笑笑,輕輕地點了點頭:“孫老師,你將來就能體會到了。”

    孫普轉過頭來,盯著趙永貴看了幾秒鍾,張開夾著香煙的右手,用中指和拇指比畫出大概十幾公分的距離。

    趙永貴不解地看著他。

    “這麽長。”孫普定定地看著趙永貴,臉色變得凝重,“王永利為了強奸9歲的董月,用刀在她的下體割開了這麽長一條口子——就為了把他那玩意兒塞進去。”

    孫普的聲音開始嘶啞:“法醫老楊告訴我,王永利用刀割的時候,那孩子還活著。”

    趙永貴怔怔地看著孫普,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不可能像你女兒那樣上學、放學,去遊樂場玩,在夢中接受爸爸的親吻。”孫普的嘴角牽動了一下,似乎想擠出一個微笑,“永遠不可能了。”

    趙永貴依舊一言不發地看著孫普,唿吸卻急促起來,嘴唇開始翕動,眼中漸漸盈滿淚水。

    足有半分鍾後,趙永貴猛地站起來,拉開門走了出去。

    孫普的表情一下子變得疲憊不堪,他丟掉煙頭,向後靠坐在沙發上,左臂擋在額前,閉上了眼睛。

    第三天,王永利終於開口,承認是他連續四次強奸殺人,並交代作案細節,同時供稱將作案時使用的錘子丟棄在亮門村村口的一口枯井裏。警方派人前往此處進行提取,未果。當天下午,王永利改口稱他把錘子扔在鹿場村一間廢棄的民房裏。警方再次前往鹿場村提取兇器,不僅沒有找到那把錘子,連所謂的廢棄民房也沒找到。

    至於警方如何獲取上述證言,孫普沒有細問。

    對王永利的審訊隻能繼續下去。

    第四天,j市第二看守所。

    一個睡眼惺忪的管教拿著提審單,搖搖晃晃地走到一間單人監房門口,敲敲鐵欄,喊道:“王永利,提審!”

    監房裏靜悄悄的,毫無迴應。

    管教打了個哈欠,不耐煩地再次敲敲鐵欄,咣啷咣啷的聲音在走廊裏顯得分外刺耳。

    “王永利,別他媽睡了,起來!”

    監房裏仍是一片寂靜。

    管教罵了一聲,從腰間抽出警棍,拿出鑰匙打開了監房。

    “你他媽……”

    這句髒話隻罵了一半,就被他生生憋在喉嚨裏。管教目瞪口呆地看著監房右側的小氣窗,手中的警棍砰然墜地。

    王永利低著頭,垂著手,呈半蹲姿勢靠在牆壁上,在他的腦後,一根細長的布條緊繃著。布條的另一端,係在氣窗的鐵欄杆上。

    講台下的學生們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聲在各個角落裏蔓延開來。更多的學生放下課本,疑惑地盯著講台上木雕泥塑般的孫普。

    孫老師從不在課堂上看尋唿機,這一次例外,不僅中斷講課,而且已經保持低頭查看的姿勢足有兩分鍾了。

    教師安靜,課堂內必定喧囂。當這種喧囂形成一定規模的時候,孫普終於迴過神來。

    他抬起頭,立刻感到汗水流進脖子裏,一片濕涼。看著驟然寂靜的學生們,孫普勉強擠出一個微笑,動作僵硬地揮了揮手。

    “先下課吧。”

    對學生而言,無論多精彩的教學,其吸引力都敵不過提前下課。轉眼間,教室裏就空無一人。

    孫普終於堅持不住,向後跌坐在椅子上。

    豐水區公安分局,法醫解剖室。

    趙永貴拉開白布單,王永利的屍體露了出來。他看起來比生前還要矮小,躺在解剖台上,似乎隻剩下短短的一截。

    孫普怔怔地看著王永利身上駭人的切口和七扭八歪的縫合線。以及那些還未消退的瘀青,遍布全身的瘀青。

    孫普扭過臉,盡量不去看那些生前形成的傷痕,更不願去想那些傷痕形成的原因。

    “他怎麽拿到的繩子?”

    “不是繩子。”趙永貴的臉色鐵青,“他從衣服上撕下一塊布條——坐姿自縊。”

    “嗯,畏罪自殺。”孫普拉好白布單,“可以理解,要不他逃不了一顆子彈。”

    “畏罪自殺,”趙永貴的表情不像孫普那麽輕鬆,“前提是得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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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不難。”孫普想了想,“我們已經拿到了他的口供。”

    “別的什麽都沒拿到!”趙永貴突然爆發,“除了他媽的那幾點精斑!”

    孫普沒有立刻反駁他,而是靜靜地看了他幾秒鍾,緩緩說道:

    “結果已然是這樣了,我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讓這個結果合情合理。”

    趙永貴瞪著眼睛迴望著孫普,足有半分鍾後,突然整個人都鬆懈下來。

    “孫老師,我一直在想,”趙永貴看著白布單下的王永利,“我們是不是抓錯人了?”

    “沒有,絕對沒有。”孫普斷然否定,“肯定是他,不會錯。”

    趙永貴不再說話,拉過一把椅子坐下,把臉埋在手掌中。

    孫普走過去,把手放在趙永貴的肩膀上,語氣低緩。

    “老趙,這件事怪不得任何人,他是畏罪自殺。他很清楚自己逃不了一死。有的人就是想來個痛快的——這不罕見。”孫普四下張望一下,壓低聲音,“其實他一死,事情反而簡單了。主動權還在我們手裏。”

    趙永貴抬起頭,看著孫普。

    “王永利沒有家屬,沒有任何人會追究他的自殺。”孫普繼續說道,“至於你說的所謂‘有罪’,那並不難。指紋、鐵錘、毛發——這不用我教你吧?”

    趙永貴移開目光,表情猶疑。片刻,他抬起頭,似乎想說什麽。

    “你沒有做錯!”孫普沒有給他開口的機會,“王永利是罪有應得!我們隻是把事情做得更完美一點而已!”

    孫普頓了一下,搭在趙永貴肩頭的手暗暗用力:“我們沒必要為了這樣一個人,賠上你,還有你的兄弟。”

    趙永貴重新低下頭去,良久,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

    三天後,專案組向市局做出匯報:犯罪嫌疑人王永利對自己犯下的連環強奸殺人案供認不諱,現場提取到的精液、毛發、足跡等可與王犯做同一認定,亦有鐵錘等其他物證與王犯的供述一一對應,已形成完整的證據鏈條。案件告破。鑒於犯罪嫌疑人王永利已畏罪自殺,案件做撤銷處理。

    皆大歡喜。完美收官。

    各人返迴各自的生活,該辦案的繼續辦案,該上課的繼續上課。

    然而,意外總是比人們預想的要來得早一些。

    撤案後第五天,j市公安局突然接到來自w市公安局的電話。致電者自稱w市公安局刑警邰偉,目的是詢問j市郊區在近半年內是否發生數起強奸殺人案。值班民警如實迴答,並告知案件已破獲。

    “案子破了?”叫邰偉的刑警很驚訝,“不可能吧,兇手在我們手裏呢。”

    據w市公安局介紹的情況,9月17日淩晨3時許,w市110報警中心接到報警電話,稱雙湖區桃仙鎮北壩村發生入室強奸殺人案。桃仙鎮派出所接到警情後,迅速出警。報案人是一名劉姓中年男子。據報案人講,案發前一天晚上,他在朋友家打麻將,至淩晨方才散局。3點左右,他迴家時,發現鄰居林某家院門敞開,室內雖無光亮,但傳出打鬥及唿救聲。因劉某與林某素來交好,林某進城打工前,曾特意囑托劉某多幫襯家裏。劉某遂拎起一根木柴入室查看情況。劉某入室後即遇襲,頭部及右肩膀被鈍器擊傷,黑暗中,劉某以手中的木柴迴擊。纏鬥持續了約半分鍾後,襲擊者奪路而逃。劉某隻借著月光看到對方是個小個子男人。警方到達現場後,對現場進行了初步勘探,並對三名被害人進行詢問。經查,當晚被害人姚某和7歲的兒子在家中睡覺。淩晨時分,姚某突然感到有人在撕扯自己的衣服,遂與對方廝打並唿救。同時,姚某的兒子被驚醒並大聲號哭,入室者用鐵錘擊打孩子(致輕傷)。姚某見狀,拚死護住孩子,並被鐵錘擊傷頭部與左前臂。正在廝打時,劉某前來相助。姚某趁劉某與對方搏鬥時,從廚房取出菜刀將後者砍傷。

    到場民警分析案情後,認為兇手應該不會跑遠,遂沿著兇手留下的足跡及血跡一路追蹤,並於淩晨5時許在一片玉米地中將兇手抓獲,並繳獲兇手作案時使用的鐵錘和刀具。

    經突審,兇手供稱,他叫楊久山,今年42歲,無業,離異,無固定住處,1991年曾因強奸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五年半,並於1996年底刑滿釋放。犯罪嫌疑人對當晚實施的罪行供認不諱。經深挖案情,楊久山又陸續供述自己在j市先後四次強奸、殺人、盜竊的罪行。本起案件,是楊久山流竄至w市之後的第一次作案。按照他的供述,楊久山的基本犯罪模式是,有錢就在城市裏嫖娼,沒錢了,就到農村強奸殺人。楊久山在服刑期間獲取了不少犯罪方法,具備一定的反偵查能力。因此,他懂得在作案時切斷電源、電話線來削弱被害人的獲救能力,以及戴手套及避孕套來逃避偵查。

    而且,楊久山的慣用手為左手。

    在省公安廳的協調下,w市公安局將犯罪嫌疑人楊久山及全部證據材料移交給主要案件所在地——j市公安局處理。係列特大強奸、殺人案的偵查程序被重啟。經鑒定,犯罪嫌疑人楊久山為a型血,與現場所遺留的毛發可做同一認定。楊久山歸案時所穿的解放牌膠鞋與四個案發現場所留足跡可做同一認定。其歸案時所持鐵錘與被害人的傷勢可做同一認定。亦有其他證據可與楊久山的供述一一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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