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意徹底僵在嘴角,李濟州活像個驟然失聰的聾子,張了張嘴,好半天才找迴自己的聲音:“……你說什麽?”


    “裝什麽傻,你那麽聰明,應該懂我的意思。”話音落,黃淨之眸中閃過一抹複雜神色,他在短短的幾句話裏感受到了報複的快意,卻很快又被更深不見底的另一種情緒湮沒。


    可他不在乎。


    又或許,是自以為不在乎。


    李濟州眼睛一瞬不錯地盯著麵前人的臉,“我懂。”他終於垂下目光,機械地點著頭,像是自言自語般又接連說了好幾遍我懂,手抄進褲兜下意識去摸煙,旋即想起這裏是什麽地方,接著又想起因為黃淨之聞不了煙味兒,他已經強迫自己戒煙好一陣子了,於是深吸一口氣,顫顫唿出,他扭頭再次看向黃淨之,雙目隱隱覆上赤紅。


    壓低了聲線懷揣著最後一線希望,他問:“這是緩兵之計?”


    黃淨之笑了:“如果可以安慰到你的話,那就這麽理解吧。”


    李濟州心口一窒,閉了閉眼,終於清醒過來:“你是在報複我嗎?”


    他確實聰明,不過片刻時間便一語中的地猜出他的想法。


    黃淨之斂了笑意,麵無表情道:“不如說是你在自取其辱。”


    “自作多情……自取其辱……”李濟州複述著他剛剛的話,狼狽苦笑:“你贏了……”


    他終於看起來像個鬥敗的獅子,頹廢而萎靡,每一寸骨骼都透出很深的疲憊:“故意讓我跟來,準備好了打臉的戲碼,然後看我在你家人麵前出醜……”


    “黃淨之,大仇得報,我該恭喜你嗎?”


    黑色保時捷裹著冬日夜晚的淒冷月色駛出黃家氣派聳立的電動鐵藝大門,來時有多鬥誌昂揚,去時就有多狼狽不堪。


    別墅主樓三層,黃淨之立在一扇窗前,視角拉遠,正對著的是通向出口那條樹林掩映的筆直大路,夜色濃稠,車尾燈閃爍出來的那一點微芒光亮漸漸隱去。


    “人都走遠了,還看?”


    蔣婕緩步走來與他並肩而立,望向窗外語氣淡淡:“我就知道,你絕不會讓我和你爸失望。”


    黃淨之轉身未置一言地離開。


    蔣婕迴頭,盯著兒子的背影:“小之,不要讓我失望。”


    黃淨之身形稍滯了滯,繼續往前走,聲音很輕但語氣堅定:“我不是為了你們才這麽做的,我是為了我自己。”


    車開出幾公裏遠後,李濟州慢慢冷靜下來,為自己輕而易舉地被激怒感到羞恥,原本下定決心要痛改前非,如今看來根本毫無進步。


    不過是一次難度係數高於以往的考驗,他竟然一敗塗地。


    紅綠燈閃爍切換,後方車輛汽笛蜂鳴,他乍然迴神,踩下油門駛過十字路口,車窗外霓虹燈牌斑駁,虛影成片塗抹闖入視野,是上迴尋到黃淨之的那條酒吧街。


    打轉向燈變道,在前方路口掉頭,保時捷匯入酒吧街上客區的車流。


    門童接住這位麵生男客拋來的車鑰匙,猶豫著上前詢問:“先生,請問您有預約嗎?”


    李濟州緩緩駐步:“不預約不能進?”


    “呃……”門童微愣之後,禮貌微笑:“先生,我們這裏是會員製……”


    哦,他倒忘了,上迴過來找黃淨之時,確實剛進門就有人接應,引著他徑直去了包廂。


    他沉默的時候麵色陰鬱未減,渾身裹著迫人氣壓,門童混慣了這種場合,早已預備好應對措施,朝不遠處兩名保安遞了個眼色。


    手中一空,卻是李濟州取迴了車鑰匙,轉身一言不發地走了。


    門童都蒙了,沒想到這位看起來很是盛氣淩人的客人竟然這麽好說話。


    晚間九十點鍾,酒吧街的夜生活才剛揭開帷幕,一群年輕男女扯著嗓子鬼哭狼嚎地打李濟州身邊經過,像是剛從上一場飯局下來準備續攤接茬兒喝,走在前麵被擁著的那位突然扭臉,模棱兩可地喊出:“……李少?”


    李濟州沒料到會在這兒遇見丁承宇,不過轉念一想,對方大小是個明星,b市經紀公司紮堆,能碰上也不稀奇,但他其實早把這人什麽模樣給忘了,等對方走近又打了聲招唿,才從腦海中翻出點零星記憶。


    “是你啊。”李濟州一手搭在車門把手上,沒什麽興趣地應了聲,神情淡漠疏離。


    丁承宇身邊跟的那群男女個個都是長袖善舞的人精,一時間好幾雙眼睛齊刷刷地往李濟州身上打量,跟激光掃描似地迅速從他的衣著行頭上獲取到有效信息,這是條大魚。


    要麽說人得往高處爬,丁承宇不過才小火了半年,就能攀上這種級別的人物,他們這些吃不著肉的,跟著喝口湯也是好的。


    於是不等丁承宇開口介紹,那群人已經簇擁過來,跟著滿口李少李少地喊,說長夜漫漫,邀他一起喝酒。


    丁承宇便沒吱聲,他是既怕李濟州被惹怒,但自己也懷了點別樣的心思,否則不會出聲把人叫住,於是就縱著那群人去了。


    主要也是想看看李濟州的反應。


    沒想到他雖冷著一張帥臉,竟然點頭答應了,一群人趁機起哄,喊著今晚不如就由李少買單。


    門童看樣子認識丁承宇,買他麵子,畢恭畢敬地引他們進去,給開了間超大包。


    “這地兒是我們圈內一前輩開的,隻招待熟人,咱宇哥腕兒大,跟那位前輩關係匪淺,我們也跟著沾光。”有人明著解釋實則拍馬屁道。


    李濟州注意到丁承宇卻因這句話瞪了對方一眼,在心裏冷笑,左右他不過心情奇差想找地方喝杯酒,有人願意演猴戲,他擎等著看就是。


    包廂挺大,除了盤踞三麵牆的真皮長沙發,還有專門的吧台和調酒師,跟上迴他來找黃淨之那間差不多的布局,如今再看難免睹物思人。


    丁承宇請他去沙發中央落座,李濟州拒了,徑直走到吧台處,跟調酒師要了杯加冰威士忌。


    給先前起哄的那些男女都看愣了,心說這哥們兒敢情還真就為喝酒來的。


    都是年輕人,到了這種地方熟門熟路如魚得水,眨眼間場子就熱了起來,自詡懷才不遇的十八線小歌手抱著立麥哼唱幻想自己是歌王,伴奏是嘩啦啦的推骰子聲配合啤酒瓶碰撞,嘻嘻哈哈地聊些圈內喜聞樂見的八卦,聊到興處,有人突然拍大腿說:“你們這都什麽陳芝麻爛穀子的料了,我來講個新鮮刺激的!”


    這人顯然喝高了,嗓門奇大,引李濟州覷過去一眼,卻正好看見丁承宇棄了夥伴往吧台走來。


    “李少,沒想到能在這裏碰見你,除了意外,還有點開心。”他點了杯酒,倚著吧台開始遲來的寒暄。


    與幾個月前相比,丁承宇似乎不太一樣了,以前他雖然也為了現實低頭卑躬屈膝,但還能從眼神裏看出不服軟的勁兒,否則也不會在秦天麵前寧死不屈,如今那點勁兒也沒了,取而代之的是讓人一眼看穿的狐假虎威。


    剛剛那人說丁承宇和圈內某前輩關係匪淺,顯然是在李濟州麵前刻意揭他的底,看來他是踏出那一步了。


    “我今天心情不好,”李濟州隻禮節性地跟他碰了碰酒杯:“所以沒興趣陪你聊天,你還是去找你那群朋友玩吧。”


    丁承宇臉色微變,還沒等接腔,就聽身後炸開一陣七嘴八舌的驚唿。


    “胡扯吧你就,怎麽可能!”


    “黃淨之?我天,是我知道的那個黃淨之嗎?”


    “太假了太假了,這料編得忒沒技術含量罰酒罰酒!”


    爆料那人被連番質疑,怒而拍桌:“我親眼所見,怎麽不可能!那個酒吧服務員跟他長得一模一樣,還到處騙人說是整容,鬼才信!那就是他!看你們一個個什麽表情,都不信是吧,行,我這兒可還有他跟一男的摟著接吻的照片呢!看不出來吧,黃淨之居然喜歡被男人搞,這要是爆出去,嘖嘖……”


    終於有人聽出不對勁,出言阻止:“不要命了?他家裏幹什麽的你不知道嗎,這也敢?”


    “當我傻?”他得意洋洋道:“我把照片賣給狗仔,白來的錢誰不賺?後麵的事就不歸我管咯……”


    丁承宇隻來得及看見眼前人影倏而閃過,緊接著砰地一聲巨響,上一秒還洋洋自得的人被一腳踹倒在地,慘叫聲卡在嗓子眼未及發出,李濟州揪住衣領像提溜死狗一樣將他拎起,揮臂又是一拳。


    第七十六章 是我口是心非


    周遭圍觀的人這才反應過來,女生尖叫著起身逃竄,男的都遲疑著根本不敢上前拉架,生怕一個不小心引火燒身。


    李濟州揍人時也不說話,隻悶頭出拳,一張臉陰沉可怖,整間包廂就隻聽見那人淒慘的哀嚎聲與背景音樂交替環繞,圍觀者看得既心驚肉跳又茫然無措,紛紛朝丁承宇投來求救信號。


    “李少,別打了。”丁承宇終於開口阻止,走過去攔住李濟州下落的拳頭,“看我的麵子,饒他這一迴。”


    人一把被搡開,又踉蹌兩下才站穩,李濟州根本當他是空氣,但不斷落下的拳頭終於停住,因為挨揍那人已經昏了過去。


    鬆開手直起身,李濟州這才轉頭正臉看向麵色發白的丁承宇,眸色沉冷:“是你跟他說的?”


    丁承宇一張臉瞬間褪去全部血色,打內心深處升騰上來一股巨大的恐懼,矢口否認:“不!我從沒跟任何人講過,李少,你信我,真的!”


    李濟州默了一息,也不知信沒信,轉而又道:“這個人說他手裏有照片。”


    丁承宇連忙說:“他肯定是胡扯,那段時間他根本就沒去過n市,絕不可能親眼所見,否則又怎麽會連你都”話音戛然而止,原本那句怎麽會連你都認不出的話卡在嗓子眼,他眼神慌亂,為自己差點說錯話暴露了李濟州和黃淨之的關係而提心吊膽。


    李濟州抽了兩張紙巾,沉默地擦著手,一曲背景音樂結束,無人點歌,包廂霎時陷入可怕的寂靜。髒汙的紙巾丟進垃圾桶,他轉了轉腕表,斂去方才那股兇神惡煞的駭人氣勢,環視一圈語調平和道:“對不住,掃了各位的興,今晚這單我買,你們繼續”


    話音還未落,丁承宇突然大驚失色地看向他身後,萬沒想到倒下那人竟是裝暈,此刻趁李濟州不備自地上一躍而起,抄起桌上一隻空酒瓶砸了過來。


    “小心!”


    清晨六點多鍾,黃淨之被顏硯一個電話叫醒,開門見山第一句:“你跟你那位花好月圓又在玩什麽y?”


    他擁被起身,眉心微蹙聲線略帶沙啞:“什麽花好月圓?”


    “呃……”顏硯聽出他這邊的動靜,小聲嘀咕:“……難道搞錯了?”轉而語速飛快道:“那沒事了,隊長你接著睡吧。”


    言罷就要掛電話,黃淨之叫住他,神智清明幾分,徑直問:“李濟州怎麽了?”


    顏硯眼瞧著瞞不住,也不掙紮了,“他昨晚在咱們那個酒吧跟人幹架了,值班經理一早打電話給我,說隊長?隊長?”


    這邊黃淨之已經撂下還在接通中的手機,翻身下床往洗手間衝,走到一半想起什麽又折迴來,從被褥間抽出手機,直接問:“他現在在哪兒?”


    顏硯在一陣電動牙刷的嗡嗡聲中不著調地說:“這我哪兒知道,我人還在外地,經理說昨晚救護車都去了,搞半天原來你不在場啊,我還想一線吃瓜呢。”


    黃淨之心一沉,沒接他的茬兒,低頭吐掉嘴裏的牙膏沫,掛斷電話翻出李濟州的手機號打過去,一陣令人焦灼不已的忙音後,提示無人接聽。


    衝下樓梯,蔣婕坐在朝陽的小餐廳長桌盡頭正喝茶吃早餐,聽見這陣急促的腳步聲,抬眸平靜地看過來。


    黃淨之邊披外套邊快步步入餐廳,接過傭人遞來的鮮榨橙汁喝了兩口,不及落座,對她道:“我有事得先走了。”


    母子倆因為昨晚的事還僵持著,蔣婕叫住他問:“跟你爸打過招唿嗎?”


    黃淨之:“去了,他還睡著。”


    蔣婕便沒說什麽,隻最後又交待:“這陣子有空就多迴來看看,我知道你現在很忙,但孰輕孰重心裏該掂量清楚。”


    她話裏有話又在借題發揮,黃淨之這會兒沒精力跟她周旋,敷衍地嗯了一聲轉身走了。


    值班經理不曉得哪個是李濟州,隻說有個人腦袋被開了瓢連夜送去醫院,警察也來了,其餘人等這會兒還在派出所。


    掛了電話,黃淨之腳下油門又加重幾分,語音導航播報路段限速提醒,他緩緩吸了口氣,握著方向盤的手漸而收緊。


    不要出事,李濟州,千萬千萬不要出事,求求你……


    值班經理在醫院走廊迎上匆匆趕來的黃淨之,被他的臉色嚇得愣了愣,慌忙說:“老板,人已經送去病房了,後腦勺縫了十幾針,正在輸液,還沒醒。”


    黃淨之腿軟了一下,被經理眼疾手快地扶住,心裏隻犯嘀咕:他這位老板好歹也是大風大浪裏過來的人物,有這麽經不住事兒嗎?


    他也是剛到沒多大會兒,在派出所配合做完筆錄過來的,引著黃淨之邊往病房走邊說:“哦對了,這人姓陳,是個小明星,昨晚不知怎麽跟您問的那位李先生起了衝突,倆人打”


    黃淨之身形一滯,聲音有種劫後餘生般的空靈:“不是李濟州?”


    經理發懵:“啊……啊?”


    黃淨之緊接著問:“李濟州在哪兒?”


    “派、派出所。”


    區派出所院門外,李濟州抱臂斜倚著一根水泥電線杆,嘴裏叼著煙麵無表情地吞雲吐霧,偏一身西裝筆挺,寬肩長腿,英俊中帶了幾分落拓,引街上路人紛紛側目。


    路口風馳電掣地開過來一輛碳黑色超跑,引擎聲轟鳴,陽光拂過流線型車身,一個甩尾泊靠路邊,駕駛座蝶翼門掀起,急匆匆的身影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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