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語調很輕卻異常清晰地“切……”從轎廂內傳出,落入李濟州耳中。


    門合起,電梯在沉默中繼續上行,黃淨之掃了眼樓層按鈕,就隻剩他自己的那層還亮著,對於李濟州的突然出現,他先入為主地判了對方死刑。


    “你跟蹤我?”


    李濟州看著他,唇角勾起的弧度無奈又哀戚:“非要這麽說的話,也對。”


    黃淨之眼底蘊起薄怒:“你簡直”


    “我也住這小區。”李濟州截斷他的話,語速不自覺變快,像是為了掩飾某種瀕臨決堤的情緒:“但不是這棟,在旁邊,前兩天剛搬來。”


    黃淨之想起他先前是講過要來b市常駐的,原來並非隨口說說,但那又怎樣?李少爺可向來做什麽都隨性使然,玩這些深情把戲,不過信手拈來。


    “……我知道你住在這兒,所以也選了這裏。”他倒坦然,一上來就和盤托出,“其實今天是我第一次過來這棟樓,原本隻是想碰碰運氣,沒想到,”他眸中閃過一簇像是孩童得到獎賞的雀躍神采:“我運氣不錯。”


    黃淨之終於又開口,冷冷道:“算我倒黴。”


    “……”


    說話間電梯叮咚一聲抵達,門開了,黃淨之邁步走出,餘光注意到李濟州定在轎廂內一寸未動。


    於是他旋身,迎上他來不及收迴的深情而又倉促的眼神。


    “來都來了,進屋喝口水吧。”


    入戶門指紋解鎖,步入玄關,頭頂燈光自動感應調亮,黃淨之邊往裏走邊脫掉風衣外套,中央空調徐徐送風,溫度打得剛剛好,驅褪一身寒氣。


    身後腳步聲停,他迴頭,看見李濟州就立在那副油畫麵前,輪廓深邃的側臉被頭頂暖黃色燈光籠著,腦海中掠過一絲錯覺,他仿佛從那張臉上看到了幾分難以揣摩的,介於喜憂之間的複雜情緒。


    “這畫……”


    黃淨之接腔:“是你大哥送的。”


    李濟州默了一息,轉頭看向他,目光炯然深沉:“你喜歡嗎?”


    “嗯。”黃淨之點頭:“很喜歡。”


    他撂下這句,不等李濟州給出反應便迴身快步往廚房區域走,無所謂,他一點都不想知道對方在聽到這個迴答後會作何表情。


    “你想喝什麽?”黃淨之拉開冰箱,用對待普通朋友的語氣問道:“我這裏隻有水和果汁。”


    李濟州走近,將拎了一路的保溫桶放在中島台上,答非所問:“有碗嗎?”


    往外拿礦泉水的手一頓,黃淨之說:“有。”


    保溫桶蓋子旋開,色澤誘人的海鮮粥清香撲鼻,最重要的,粥還是滾燙的。


    李濟州邊拿勺子往外盛邊刻意忽視黃淨之滿目的怔然,語調和緩道:“下午剛熬的,我想你這個點兒剛下班應該還沒來得及吃晚飯,所以就帶了。”盛好的粥被推至眼前,“嚐嚐還合不合胃口。”


    黃淨之仍愣著:“這是你……”


    “不是我熬的。”李濟州笑著坦白:“我把家裏的一個老阿姨帶來了,以後你有什麽想吃的”


    “那倒不用。”嘴上拒絕得無情,手卻拿過勺子舀起了粥,吹吹熱氣送入口中。


    李濟州不聲不響地看著他小口喝粥,恍惚間,好像迴到了對方初次被他帶迴湖景別墅那晚,那晚餐桌旁的落地窗外,成片的奧斯汀玫瑰開得太盛太熱烈,卻是亂花漸欲迷人眼。


    “你還要喝水麽?”


    一句話將李濟州飄遠的思緒拉迴現實,他定神,對上黃淨之不摻雜一絲溫情的眼眸,心口驟然一痛。


    “不了。”他該知道進退有度,徐徐圖之的道理,於是從吧椅上起身,隱匿心頭苦澀,紳士又溫和道:“那我先告辭,不打擾你休息。”


    黃淨之與他對視一兩秒,垂眸舀一勺子粥,說:“嗯,慢走,不送。”


    皮鞋踱地聲由近及遠,他聽著他穿過客廳,走向玄關,拿起掛在落塵區衣架上的大衣外套穿好,手摁上門把


    “等等。”


    李濟州迴頭,通透開闊的大平層布局讓二人的視線隔著不算近的距離毫無阻礙地再度對上。


    “等我吃完了再走吧,你把保溫桶拿迴去,免得為了還它,我們還得再見一次麵。”


    第七十章 如果你需要的話……


    之後的一周多時間,黃淨之卻再沒見到過李濟州,這讓他開始懷疑對方說同住一個小區的話到底是不是真的,當然他也沒必要去糾結這種與己何幹的小事,無非是晨跑路過隔壁那幾棟樓時,腦海中不經意間閃過這些念頭,像蜻蜓點水般轉瞬間便了無痕跡。


    那天晚上黃淨之大約午夜才抵家,他白天一整天都在父母那兒,黃淮笙已經開始出現近事記憶消退的症狀,但這些他自己是無知無覺的,隻有身邊至親至近的人才能第一時間發現。


    蔣婕對此ban並未流露出特別哀傷的情緒,早在得知丈夫病情的那天,她就在日複一日地做著思想準備。她曾經會天真地以為黃淮笙這棵參天大樹永遠不可能倒,就像當年也是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遽然得知了前夫因公殉職的噩耗,但世事總無常,半點不由人。


    晚餐飯桌上蔣婕第一次開始過問集團的事,以往的她對這些從來閉口不談,她需要輕盈而又純粹的靈魂徜徉於藝術殿堂,就像向日葵紮根於泥土,卻總是向往頭頂明媚的陽光。


    不過黃淨之到底沒有留宿,他從蔣婕幾次三番看過來的眼神裏覺察出了一些箭在弦上的情緒,和中秋節那天坐在從機場開往舅舅家的車上她想要表達的內容一無二致。


    “什麽事這麽要緊,連在家裏歇一晚的時間都沒有?”


    黃淨之接過傭人遞來的外套時,黃淮笙坐在壁爐旁的單人沙發上抬頭看過來,也不知是不是錯覺,他近來說話總是慢悠悠的,不像以往那樣莊嚴冷肅,也許是因為大腦開始變得遲鈍,這樣想著,黃淨之又覺得胸口一堵,連穿外套的動作都慢了下來。


    “有幾份緊急文件要批複。”他倒沒撒謊,一個多小時前助理羅雨萱發消息過來,因他白天不在,幾份需要簽字蓋章的紙質合同已經直接送去了他公寓,明天一早來取。


    黃淮笙笑了,欣慰多於苛責:“你現在倒是比我還忙,不過要注意身體,別太累了。”


    黃淨之點頭稱是,旁邊蔣婕開口補了句:“忙歸忙,別的事也要上上心。”


    黃淨之不著痕跡地避開了和母親的對視。


    b市的十一月是很鋒利的冷,車進了小區直入地庫,單從停車位走到電梯口,急劇變化的溫差依舊讓黃淨之凍得打了個哆嗦。


    抵達樓層雙側門開啟,映入眼簾的一道黑影嚇了他一跳,定神看去,竟然是裹著大衣靠牆閉目養神的李濟州,聽見動靜刷地睜開眼,眉宇間掩著很深的疲憊,卻揚起唇角衝他笑了起來。


    有一瞬間黃淨之感覺心口某塊石頭神奇地得以平緩落地,卻還是露出了錯愕表情:“你怎麽在這兒……”


    這小區是一梯一戶,安保極其嚴格,每棟樓下麵都有保安前台,外人進出需說明來由並與業主確認並登記訪客信息才放行。


    “我給你發了微信。”李濟州用平鋪直述的語氣道,甚至在為黃淨之找理由,抑或是給自己尋台階:“你應該在忙,所以沒迴我。”


    黃淨之走出電梯,雙手抄著外套口袋與他麵對麵站著,離得近,才終於看見他眼睛裏清晰無比的紅血絲,。


    許是注意到了他變化的眼神,李濟州笑得溫和,並細致又周到地解釋:“這幾天迴了趟n市,有些緊急事項需要我親自出麵處理,今晚的飛機迴來的,在一樓等了等,正好碰見了來給你送文件的助理。”


    因他這句話,黃淨之目光又上下逡巡一番,男人穿著偏商務風的西裝三件套,像是剛從會議室裏出來,隻在外麵加了件黑色長款的羊絨大衣,這穿法抵禦n市的寒風尚可,到了b市,實屬難頂。


    可他就這樣站在室外硬生生等了數個小時,守著一條石沉大海的微信,像個魯莽的傻子。


    “既然那麽忙,為什麽還偏要跑來b市辦公?”黃淨之則像個油鹽不進冷心無情的機器人,對他旁敲側擊投注而來的溫柔與示好視若無睹,“安安心心地待在n市不是更好?”


    李濟州目光沉沉地凝視著麵前人的臉,突然抬起手想去搭他的肩,卻半路觸電般地收迴,前額梳起的劉海落下兩綹,給他的神情更添幾分落寞:“……我隻是想離你近一點。”


    像他這樣的人,深情款款起來是很致命的,黃淨之不知道他以前那些情人會如何應對,但此時此刻的自己,需要別開臉深唿吸才能定住搖搖欲墜的心神。


    “李濟州,如果你覺得用這種方式就能打動我……”


    衣料摩擦聲起,下一刻黃淨之被大手擁著跌進男人的懷抱,雙臂足夠緊地將他禁錮住,大手壓著腦袋埋入頸窩,一唿一吸間皆是那股熟悉的冷冽香水糅著極淡煙草味兒的氣息。


    “當然……當然……”他低聲連念兩遍,聲音裏盡是苦澀,“我也沒覺得自己那麽輕易就能獲得原諒,但可不可以偶爾給我一些獎勵,就像現在這樣,讓我抱一抱……”


    黃淨之一動不動地任由他抱了半晌,接著掙出懷抱,其實根本不用使力,隻是稍微在男人懷裏動了動,李濟州便立刻鬆開了鉗製,像是晚一步就會被討厭。


    但手掌還戀戀不舍地扣在腰上,穿過羽絨外套鎖住窄細的腰肢,隔著毛衣傳遞著滾燙的體溫。


    “抱夠了嗎?”


    “不夠……”終究無法強迫自己說出違心的話,容他從懷中撤離已經耗費了極大的意誌力,“怎麽可能夠?”


    “但是我要開門進屋了。”黃淨之麵無表情道:“外麵很冷。”


    電子指紋鎖響起一串機械歡迎音,推門步入,已經供了暖的室內溫度宜人,黃淨之脫下羽絨外套,聽見背後跟進來的腳步聲,接著門砰地被帶上。


    他頭也不迴地奚落:“你是無家可歸了麽?”


    “如果真是如此,”李濟州道:“你會收留我嗎?”


    “不會。”黃淨之不假思索地答:“我這裏既不是收容所,也不是垃圾迴收站。”


    李濟州不僅對他的冷嘲熱諷完全免疫,甚至還能從善如流地接梗自黑:“嗯,我就是有害垃圾。”


    “你對自己的定位早這麽清晰就好了。”


    “以前眼盲心瞎,現在開始改了,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黃淨之發出一聲很輕的嗤笑,走到高聳的實木酒櫃前取下一支波爾多幹紅,側過臉問:“你喝酒嗎?”


    他過於平靜淡定的口吻讓李濟州愣了愣:“我記得你不怎麽喝酒。”


    “以前不喝,是因為唱歌要保護嗓子。”黃淨之自顧自地拿出兩隻高腳杯,取出玻璃酒塞,邊往杯子裏注酒邊輕描淡寫道:“現在沒必要了。”


    一杯遞出,黃淨之半倚著水吧台,長腿交疊,姿態放鬆又自然,卻讓李濟州的心沉了沉。


    “其實想一想,我也不能一直對你冷眼相待,畢竟咱們兩家還有生意合作,不好徹底撕破臉的,”他稍稍傾了下杯子,是一個幹杯的動作,“還是要和氣生財,你說對不對?”


    李濟州定定看著他,好像從進門後到現在的幾分鍾時間裏,黃淨之的內心經過了一輪他無從知曉的變化,抑或是更早,追溯到生日宴那天馬場上的相見,在父母出現後與他刻意拉開的距離,黃淮笙銳利而又意味深長的眼神,一切都有跡可循,是他太蠢,總要遲一步才能幡然領悟。


    但這真相太殘酷,就像那晚顧西恩再直白不過的話,他現在麵臨的不僅僅是求得黃淨之的原諒,還有,怎麽都越不過去的現實。


    玻璃杯底磕在大理石台麵上篤地一下,李濟州伸手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掌心下的皮膚顫了顫,卻並未掙脫。


    “何必說這種話呢?”他從眼底湧上一抹赤裸的悲傷和心疼,“如果在我麵前你也要裝得這樣辛苦,那我寧願離你遠遠的。”


    黃淨之眼神複雜地看著他,片刻後撤走視線仰頭將剩下的酒一口幹掉,甩開他的手,也拔高了音量:“隨你的便。”


    李濟州沒讓他輕易得逞,繞過吧台大步流星地逼近,雙手握住肩膀將人困在自己和酒櫃之間,咄咄逼人地看進他眼睛裏:“那你又何必放我進這道門?你內心深處又在期待什麽?是遵從父母的意誌找個門當戶對的女孩結婚?你真的想麽?”


    黃淨之麵色刷地一白,抬手用力搡開他,李濟州後退兩步,臂肘撞倒了水吧台上的紅酒杯,砰地一下炸開刺耳聲響。


    這一聲也讓李濟州醒過神,他確實在努力改變,滿腔難以消解的情緒被竭力壓了迴去,繃緊的雙肩陡然卸下力道,頹然抹了把臉,嗓音澀澀道:“抱歉,我……”


    剩下的話哽在喉頭,聽見黃淨之冷冷地甩來逐客令:“滾。”


    李濟州倉促移開視線,看著一片狼藉的地麵,抬腳走過去蹲下身,將碎掉的玻璃酒杯撿起,須臾間已恢複了平靜,又或者也在偽裝。


    “你家有垃圾袋嗎?”他若無其事地問:“我把這裏收拾一下,免得割到你。”


    屋子都是鍾點工定期上門打掃,黃淨之自然不知垃圾袋的去處,身後響起開櫥櫃的動靜,接著一隻淺口盤遞到李濟州眼前,“用這個裝吧。”


    李濟州終於失笑,單手支著膝蓋仰頭看他:“你們家用盤子裝垃圾啊?”


    黃淨之木著臉道:“那你別管了,明天有鍾點工上門處理。”


    李濟州直起身,自行走到廚房區域,拎過角落裏潔淨如新的垃圾桶,又挨個櫥櫃翻過來,最後找到一包未開封的廚房用紙,想必也非黃小少爺置辦的物件,大抵是物業管家或者家裏傭人準備的,但好歹聊勝於無。


    黃淨之冷臉立在旁邊像是監工,看著一身西裝革履的李濟州手法嫻熟地將地上那攤碎玻璃和紅酒汁處理了。


    甚至還點評:“活兒幹得不錯,萬一哪天破產了,可以去應聘鍾點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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