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李絳幼兒滿歲,在西京留守府大擺宴席,李茂專程過府道賀,喝了兩杯酒,因聞有重要軍情,便告辭迴城西參謀廳駐地,路過布政坊西南角時,瞅見黃葉飄零的秋樹下站著一個穿碎花紅襖的小女孩,那女孩約莫十歲,孤零零地一個人站在街邊,看她額頭飽滿,麵頰豐潤,紅豔豔的櫻桃小嘴似能滴出水來。


    李茂隻看了一眼,便讓停車,叫奚襄鈴過去問問。奚襄鈴到了女孩麵前,半跪下身,跟她說了許多話,這女孩才肯到車前來,盈盈下拜,問長者好,然後垂首等候問話。


    李茂見她知書明禮,更是喜愛,便在車上問道:“你是誰家小娘子,為何一人在街上,你的父母兄弟呢?”


    女孩答:“我父母去世的早,我自幼隨舅舅生活,家鄉鬧災來長安投親,舅舅讓我在此等候,說去西市拿點東西就迴來,卻是一去不還。”女孩說到這眼圈微微泛紅,卻是強忍著沒哭。


    李茂對奚襄鈴道:“你派人帶她去找找,再給她買點吃的。”


    那女孩謝過李茂,恭恭敬敬地讓在路邊,放李茂一行過去了。車馬過後,李茂到底有些放心不下,便又伸出頭來唿喚奚襄鈴說:“若是找不到,便帶她迴來。”


    到了參謀廳,會同常木倉、胡南湘、李德裕、謝彪、夏忍處置了幾樁急務,又對李德裕說:“陛下東狩未歸,文饒又隻肯招攬人才,不願管事,戶部和轉運使的那一攤子事你就先管起來。”又對謝彪說:“文饒廣攬人才,咱們也不好坐等吃現成的,你對吏部最熟,要督促各部郎官動起來,不能懈怠了。”謝彪道:“天子在洛陽,西京是留守,二十四司主印官都在洛陽,期間公文往來十分繁瑣,一些瑣碎小事是否可以留守府的名義行使政令。”


    李茂問李德裕的看法,李德裕道:“小事還是事事請示比較妥當,無非繁瑣些,誤不了大事,縱然誤了也無關大局。大事嘛,若是怕耽誤了就以兵馬元帥府的名義行令,事急從權,副大元帥有便宜之權。”


    李茂道:“這話有理,既不會耽誤了大事,又不會怠慢了東都。好。”


    謝彪拱手道:“文饒高見,我是服了你了。”


    李絳很明白自己的處境,開府出任西京留守後,抓緊幫李茂搜羅各類人才,團結京中權貴,務虛不務實。


    關中軍政實權漸漸落在了李德裕和謝彪的手裏,他們一人掌財政,一人管人事,雖無名分卻握有實權。李茂的這番話定位了二人在將來新朝中的角色,意義深遠。


    這時參謀廳收到了錢多多發來的軍報,得知他已經順利抵達洛陽西南八十裏的神仙山,設伏在河穀裏俘虜了三百宣武軍前哨,並沒有走漏消息。


    李茂大喜,對常木倉等人說:“多多是越來越能幹了,此番去必能嚇韓公武、朱克融一大跳。”眾人哈哈一笑,這才散了。


    李茂迴到崇仁坊,奚襄鈴來報,沒有幫那女孩找到舅舅,他揣測說八成是年景不好,做舅舅的養活不起外甥女,這才將她帶進長安,借故丟在街邊,等著有緣人來收養,好讓她有條活路。每逢大災之年,貧窮百姓便賣兒鬻女,像這種把人丟在街邊或富貴人家門口,等別人來收養的也不在少數。


    李茂命將那女孩帶來,問她姓名,答曰卿雨秋,李茂道:“好美的名字,你必是出身書香門第。”卿雨秋道:“我姓卿,母親生我那天,恰巧窗外下著雨,又是初秋,便有了這個名字。我父母都未讀過書,我舅舅也識字不多,他是個吃百家飯的。”


    奚襄鈴恐李茂不解什麽是百家飯,忙解釋道:“他舅舅是做小買賣的,挑著貨郎擔走門串戶,俗語謂之吃百家飯。”


    李茂點點頭,道:“你先安心住下,讓你襄鈴叔叔繼續幫你找舅舅。”


    卿雨秋謝過李茂,隨奚襄鈴去了。


    李茂又叫來秦鳳棉說:“洛陽方麵報說要搞一次大的行動,計劃我看過,風險很大但也值得一試,你多調派人手過去。”秦鳳棉道:“洛陽方麵近來有一股勢力若隱若現,能量很大,卻摸不清他的底細,我懷疑跟九姓有關,這次行動是否暫時押後?”李茂道:“隻怕已經來不及了,動一動也好,來個引蛇出洞。”


    ……


    拂曉時分,田萁從洛陽城南溫柔坊的一間酒肆出來,一更天起的薄霧尚未散盡,空蕩蕩的一條青石板街,朦朦朧朧的看不見一個人。


    溫柔坊這一帶曆來睡的晚起的遲,這一點並未因為時局緊張而稍有改變,整座洛陽城雖不及長安城那樣終日浸泡在勢力和名利裏,卻也絕無尋常郡縣的質樸和單純,這裏的空氣充斥著奢靡、頹廢、掙紮和絕望,絕無一絲一毫的希望氣息。


    田萁的身後跟著兩名中年漢子,都是萬一挑一的好手,精悍而低調。


    雖然衛士示意周圍安全,田萁卻仍仔細地掃視了四周,目光犀利而冷峻,最後,她望了眼灰蒙蒙清冷的天空,收起手中折扇,健步朝停在街角的一輛黑油布馬車走去。


    走到街道的正中央,她卻再也邁不開腳步,在街對麵的榆樹下,薄霧中,和她麵對麵地站著一個清瘦的老者,雙目閃亮如狼瞳。她又聽到了身後的兩聲悶響,兩名萬一挑一的好手毫無征兆地栽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再也沒能站起來。


    老者走出陰影,彬彬有禮地說道:“我家主人想請夫人喝杯茶。”


    田萁用手中折扇點指身後:“這就是你家主人的待客之道?”


    老者仍然彬彬有禮地迴答:“事關機密,不想太多的人知道,隻要夫人配合,老夫確保他們平安無事。”


    老人說完,停在街角的黑油布馬車便吱吱呀呀地駛了過來,車還是田萁的那輛車,駕車的人卻換了。老人掀開擋簾,躬身做了個請的姿勢,態度十分恭敬。


    田萁收起折扇,二話沒說就上了車。


    一盞茶的功夫後,一名早起的商販救起了躺在冰冷石板街上的兩名中年衛士,二人相視無言,內心卻是劇震不已:洛陽城裏竟有這種人,輕輕一揮手便能將他二人斬落馬下。二人謝過商販,又在街角的樹叢裏救起昏迷的車夫,三人相顧苦笑,同聲哀歎道:“人外有人,一山更比一山高。”


    三人計議之後,決定向潛伏在洛陽的陳數報告。


    陳數秘密來到洛陽,暗中助陣田萁,田萁本人並不知曉,但她身邊的三名心腹衛士卻是心知肚明。陳數得報,默默點頭,對三人說:“此事我已知曉,你三人暫時不要露麵,嚴守秘密,不得外泄。”


    三人應諾而去,陳數把這件事仔細想了想,決定去找九姓談談,在洛陽想對田萁下手的不是一個兩個,但能得手的隻能是九姓。


    田萁被劫持後的第三天正午,陳數親自候在洛水邊的延慶坊北門外迎接田萁,二人同上了一輛馬車,黑幕低垂,外麵看不到車裏,車裏也看不到外麵,二人對麵而坐,卻無一語交談。車子折轉向南,從永通門出了洛陽城,又向東北行出十餘裏地,在洛河河堤上停住,地處郊外,四周無人。


    二人下了車,很有默契地繼續往前走,衛士和車夫則滯留在原地沒動。


    前麵河堤上有一片柳林,樹下泊著一艘烏篷船,一名艄公向陳數揮了揮手。


    田萁站住腳步,遠眺河麵上的點點白帆,問陳數:“這算什麽,我被踢出局了?”


    陳數以公事公辦的口吻說道:“他們經營河洛近百年,枝繁葉茂,根深蒂固,後來者很難與其爭鋒,此輪雖敗猶榮。”


    田萁道:“‘雖敗猶榮’這樣的話我不喜歡聽,敗了就是敗了,我認輸。他們經營河洛一百年,根深蒂固是有的,枝繁葉茂倒未必,不然我們也不會對他們一無所知了。”


    陳數道:“還在元和年間燕王便囑咐我盯著他們,摸摸他們的底細,是我辜負了燕王,時至今日仍難測他們的深淺。”田萁也學著陳數的口吻說:“他們經營河洛近百年,枝繁葉茂,根深蒂固,後來者很難與之爭鋒,你也是雖敗猶榮。”


    陳數勉強笑了笑,拱手道:“他們希望繼續維持眼下的混沌局麵,不願意燕王來洛陽,我推斷他們還有動作,請夫人速迴西京,提醒燕王留神提防。”


    田萁展開折扇,就袖口扇了扇,收起折扇,一言不發地朝河堤下走去,陳數移步相送。


    路上田萁卻又吐了口氣,悠悠說道:“我自以為天下梟雄不過就那麽幾個,卻沒想到真正有實力的,其實一直隱伏在暗處。與九姓相比,如今在台麵上蹦躂的都不過是些不入流的小醜罷了。對了,你許了他們什麽好處,他們肯把我放了。”


    陳數道:“臨行前燕王吩咐,可以讓渡給他們一些好處,我告訴他們若助太師,河洛瞬息可平,天下寧定大家都有好處。若資助關東諸侯,河洛戰事久拖不決,難免廢墟一片。你可以無孔不入,隱身幕後操控一切,可若沒了人,你就什麽都不是了。”


    田萁道:“你這話未必能說服得了他們。”


    陳數道:“我也以為不能,但他們還是答應了,隻是要求一個月的時間來轉移財貨,一個月後,大軍攻城,他們不再幹涉。將來進城後若軍糧匱乏,他們可以平價供給,若是手頭緊還可以先掛賬。”


    田萁道:“這些話你都信嗎?”


    陳數微笑道:“這個我便不管了,隻要夫人能平安歸來,一切都好說。”


    田萁淡淡一笑沒說什麽,李茂向來很看中陳數,不允許她過問陳數名下的一攤子事,她雖有不滿卻也不敢不從。這還是兩人第一次正麵交鋒,雖隻是點到為止,各自卻都給對方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


    田萁的犀利、強勢、咄咄逼人乃至有些蠻橫無理,陳數是深深領教了。


    陳數的低調堅忍、靈活務實、城府算計也讓田萁刮目相看,不敢小覷。


    二人小心翼翼地保持著距離和禮數,像朋友一般互道珍重,揮手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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