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我最是表裏不一的人。”


    “誰談到你了,我是在說本人。”


    “看不出來。”


    “那是當然。”我並不透明。“可以放開我嗎?”他的手勁大得驚人,手腕有些痛。


    “我不想。”但他放輕了勁道。


    不痛,我也就沒堅持要他的手離開我的手。


    他突然問:“我是不是見過你?”


    “應該沒有,我沒見過像閣下這樣輕狂的人。”


    他笑,鬆開了我。“是嗎?我怎麽老覺得我們一見如故。”


    “一見如故?你是說在黑漆漆看不清你我麵貌的夜色裏?”我們所處的位置背著光,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臉孔,隻知道此君體形高大,以及一張嘴能言善道。


    他撫著下巴道:“不是照會過麵,那就是緣分嘍。”


    我笑答:“相逢自是有緣。”


    他突然壓低下來。“如果早讓我遇見你……”


    他聲音模糊,我沒聽全。“你說什麽?”


    “如果早讓我遇見你……”


    我還是沒聽清楚。“怎樣?”


    “我還是會像現在這樣的想吻你。”說罷,他的臉罩下來。


    一個不禮貌的吻,卻持續了很久。


    黑暗裏,失去視覺,其它感官反而敏銳起來。


    我的唇被吻得發疼,我的舌被狂野的挑逗,菸草味刺激了鼻端,這吻是很意外的一個體驗。


    很久以後,他離開,隱約可聽見喘息,不知是來自我抑是他。也許都有。


    他在我耳畔輕喃:“我以為你會拒絕。”


    “為什麽要。”


    “為什麽要?”


    接吻是發生在男人和女人之間,再自然不過的一件事。“你吻得很好,我可以將這個吻解釋為我有魅力令人情不自禁;反之,此吻若拙劣不堪,則是侮辱,我會狠狠甩你一巴掌。”


    “謝謝你的誇讚,我想如此是同意我再吻你一次?”


    聽得出他躍躍欲試,但我推拒。


    “不,一次帶菸昧的吻已經足夠。”奇異的是,雖帶著菸味,他的味道,不難聞。


    他再次大笑。“你果然與眾不同。”看來他是個愛笑的人。


    “謬讚。”我這時又突然懂得謙虛了。誰能說我不能夠善變?沒有。


    他突然靜了下來。“看來一個吻打動不了你的心。”


    想打動我?他有何目的?“當然,楊雙喜向來不容易收買。”


    他仰頭大笑。“你令人難忘,但是我的女伴似乎在尋找我了。”


    我沒有看見有人在找他,也許這是個藉口,也許不是,我知道他不會是那種一個人赴宴的人。女伴,當然了。“順風。”


    “我願意你留住我。”他傾身向我。


    “君子不奪人所好。”


    “上天知道我不是君子。”


    “俗雲:盜亦有道。”


    他突然站直身軀,比我預料的更為高大。一百八?不、不,他更高一些。但聞他說:“我從不替自己的行為找藉口。”


    一個強盜,你怎能與他講理。我識相地放棄。“那麽,再見。”


    “你不問我叫什麽名?”


    我笑。“我知道,你叫白居易。”琵琶行:相逢何必曾相識。


    他亦笑,誰知他究竟懂不懂我的話,而我也沒奢望他懂。


    這年頭傳統文學事業沒落,乃至被遺忘,是最悲哀的一件事。很多人明白今日股市收盤點數多少,與餐桌上吃魚吃肉息息相關;但更多人不明白,傳統值得保存,文學應被尊重。論起永恆來,人的生命渺如恆河之沙。


    “我們很快會再見麵。”他站直身體走向燈火處,高大的背影頓時讓我生起一股熟稔。


    我沒有張望太久,也不急著從過去的抽屜裏將薄弱的記憶取出,那太大費周章,況且這世上相似的人很多。


    今晚又跳舞,又站了太久,腳部的不適令我不得不找一個地方坐下來。


    赴宴的緣故,今晚穿的是一雙鑲水鑽的高跟鞋,購置許久,卻穿沒幾迴,一直收在鞋櫃裏,一時找不到搭配禮服的鞋,才翻出了它,誰知它如此不中用,淨會折磨我的腳。我考慮丟了它。


    不知過了多久,b君找到我,一臉氣急敗壞。


    “雙喜,你躲在這裏。”語氣像在抱怨。


    我笑。


    躲?我隻是在此稍事休息。


    看來躲貓貓的遊戲中,此君並沒有真正捉到老鼠。


    我伸長手臂,讓他將我從椅子上拉起來。


    “我累了,想迴家。”


    他麵露猶豫,仿佛“迴家”不是個好提議。“我尚未將你介紹給另一個人,你該去認識……”


    “今晚至此已經夠了。”不願意再多說,我陪著他來,不見得必須擔任全職的女友角色。沒有人規定我不可以厭倦或者情緒化。


    而此刻,我縱容自己如此表現。


    b君對我的堅持感到頭疼。“但我現在還走不開。”


    這不是個理由,我笑道:“無妨,我能自己迴去。”


    他定睛看我,似想從我眼神中看出我有幾分認真。


    十分。我十分認真。


    他改變初衷。“我豈能讓你陷我於不義。”


    我沒那麽陰毒。“怎敢?”


    這男人不習慣低頭,但他聰明,略作讓步。“我送你迴去,陪我去同主人告辭。”


    我沒異議。給男人保留尊嚴是必要的。


    此刻的意見不合也許打擊了他的自尊,讓他“護送我”迴家這件事,很快就能彌補他“受傷”的心。


    瞧,我多麽善體人意,哈!


    這樣的日子不知道又過了多少日夜。


    一周過後,又是新的一周。


    白天獻給工作,晚上獻給應酬。


    老實說,有時我更討厭台灣這種商場文化。


    我原不喝酒,為著必須應酬的緣故,開始認識白蘭地與伏特加、幹邑與威士忌。


    有客戶鍾情台灣高粱,櫥櫃裏便長期置有金門及玉山高粱,以備不時之需。


    男人很難不墜落,而身為一個職業女性,也很難不跟著男人墮落。我已經盡力把持。


    應酬之餘,男人的邀約似也成為推拒不掉的生活習慣之一,一天沒有約會,一天就覺得有根筋不大對勁。


    前陣子易累、無食慾,上醫院掛診,大夫警告我需多休息,否則此具軀體用不到半個世紀。


    半個世紀,也夠長了,我想。但想到半個世紀之後,我若有遺願未能完美了結,我便需要再多一點時間。


    我讓曉君把我未來一周行事曆翻給我看。


    滿滿的行程,沒一刻喘息,我看得頭暈目眩。


    “曉君,我覺得累。”


    “楊小姐,你看起來需要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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