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間斷地下了四天。據說這座城市已經幾年沒有下過雪了,為何今年的雪會這般留念這裏呢?夏婷在早上被火化了,最後畫下的那幅畫也給夏婷一起帶去了。穎彬甚至在想,這輩子自己還能再畫畫嗎,失去的東西永遠都找不迴來了吧。

    在風雪中,穎彬一個人站在學校操場的中央,一點都不冷,甚至還感覺雪帶著些微熟悉的溫暖。那一天正是雪開始下起的時候呢……

    其實現在還是上課的時間,沒課的同學也都躲在屋子裏,穎彬的身影有點孤單。即便如此,也是最後一麵了吧,母親跟兩個學妹商量了一晚上後決定給穎彬辦休學手續,的確,現在的穎彬根本不適合再呆在學校裏。

    穎彬就這樣站在雪裏,也不管腳下厚厚的雪因為多次的踐踏已經開始慢慢融化,變成水一點點滲進了自己的鞋裏,隻是呆然地凝視著手中的小玻璃瓶。那是之前跟夏婷一起上街時在精品屋裏買的裝星沙的漂亮瓶子。然而今天,他把星沙全都倒了,裝進了白白的,原來還那麽熟悉的,夏婷的骨灰。

    夏婷的媽媽今早告訴穎彬,她要迴去把夏婷的骨灰和夏鈴的放在一起,然後拋灑在所有她們去過的,開心的地方,就像十年前就已經決定的那樣。於是穎彬也取來了一點,說是要灑在兩人最開心的地方,能夠看見最美星空的那塊空地上……

    然而,此時穎彬猶豫了,他無法扒開瓶蓋,他無法挪步走向後山。他害怕失去,雖然他早已失去。他不願承認逝去,雖然她早已逝去。他的心矛盾著。即便想要做到約定,身體卻不受控製,自己就像是矛盾的集合般渾身都是破綻。

    “呐,美麗的你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穎彬像是發燒了般說著胡話。“你應該是比星沙還要閃亮的樣子,為什麽會是這樣……”

    即便是對碎屑的殘留之物也會投入全部的思念,這便是人。

    穎彬已經無法自己走過那條路了,他的世界已經崩毀,路已被堵埋。

    就在穎彬在白茫茫的一片雪地裏發呆的時候,珍姐珍姐從女生宿舍出來,提著一件東西往穎彬這裏走來。

    “給。”珍姐提著帶子,把一個書包交給穎彬。

    穎彬絕對不會忘記,這是夏婷的書包,每天都提著它跟穎彬一起在圖書館裏讀書,裝下了兩人迴憶的容器。

    “裏麵有給你的信。”很幹脆的,用最重要的事情才能引起穎彬的興趣。

    穎彬什麽都沒說,隻是像搶一樣一把抓過書包,熟練的打開來,在裏麵發現了一封信。而這封信似曾相識,非常眼熟。不過此時的穎彬什麽都沒去想,立刻打開了信封。

    “!”然而,穎彬卻愣住了,因為手裏的信不是夏婷的字跡。

    “首先,這封信給夏鈴。”

    對呢,除了自己和老師,還沒有外人知道夏婷真正的名字呢。

    “對不起。當時約定好是最後一次借慧的,但是卻還留下這封信來。不過我不是想打擾你們的生活,也無法打擾,在你收到這信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人世了吧。雖然我猶豫過也許把這麽沉重的東西交到你的手上是很糟糕的事,但是我有許多話想對你說呢……

    我知道慧很喜歡你,也知道你其實非常在意慧。所以,請你們就這樣一直走下去吧,無論發生什麽事。你們心中都有傷吧?但這不會成為感情的借口。我也有傷痕,一個活不過20歲的傷痕……所以呢,不要害怕傷害,誠實點麵對自己吧。

    其實呢,慧他啊,是個騙子呢,善良的騙子。他把所有的事都藏在心裏,對誰也不說出來。騙子隻會對自己誠實,所以他在不斷的傷害著自己。高中時的我沒能改變得了他,所以我請求你,救救他吧。至少,我希望你們能互相了解,讓慧不再孤單一人。”

    穎彬的手在發抖著,這是馨的字跡。可是穎彬卻不知道,為什麽馨會不再人世了……

    “這些呢,就是我對你的所有請求,請你滿足我的心願吧。慧就拜托你了!”穎彬繼續讀下去。

    “但是呢,慧他是個死腦筋,也許用不到,如果慧和你出現了什麽問題,請把信再交給他吧,接下來的內容是我想說給慧聽的,你也可以看哦~但是我真的希望永遠都用不到,我不想讓慧知道我已經死了的事……”

    這是夢嗎?還是誰開的玩笑?本就六神無主的穎彬這下更加不知所措。

    “這是給慧的信。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我不知道你因為什麽事而讀到這封信,總之既然你看到了這封信,我就要罵你一句‘笨蛋’。

    你的生活還幸福嗎?身體還好嗎?不好意思,我老像個小孩子一樣隻會問些這麽無聊的問題。”

    不幸福啊,一點也不幸福啊!穎彬一直在否定著。

    “對不起。在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像當時我說分手一樣,每次都那麽突然,那麽讓你困擾吧……”

    是啊,每次都這樣,每次都這樣!為什麽啊!

    “也許夏鈴看了會生氣吧,但有一句話我始終沒能對你說。我真的很喜歡你,喜歡到不得不放棄你。”

    什麽意思啊!

    “我沒有媽媽哦,我告訴過你的吧。但是我也沒說實話。媽媽在21歲時生下我後死的,但那已經是算長的了。我們家有遺傳性腦癌,很少有人能活過20歲。我在初中時得知了這件事。當時的第一反映就是‘你在開玩笑吧’。但是,一個父親是不會對女兒開這種玩笑的吧。雖然覺得很可笑,但這居然是事實。我當時無法理解為什麽會有這種荒唐的命運加諸在我身上,也開始變得與人格格不入。

    直到上了高中,是你改變了我哦。真的真的,非常謝謝你呢。

    記得高中時我們第一次在班上打招唿嗎?在那時候我就看出來了,你是跟我相似的人。我開始注意起你來,上課也會常常偷偷的去看你。在我偷偷摸摸的窺視時,經常發現你在用憂鬱的眼神看著遠方。很漂亮的眼睛呢,仿佛會把人的靈魂吸入那深邃的黑洞裏一般。我就這樣對你著了迷。

    但這不是我喜歡上你的所有理由。在那之後我經常找你說話吧,深深刺痛我心的是你的堅定和你的‘無情’。我第一次告訴你我沒有媽媽的時候,你冷冷的對我說‘那又怎麽樣。既然你十五年都安然無事的度過了,那你要的不是那無用的同情吧’。那一瞬間我就深深的被你吸引住了,死心塌地的。

    自從初中開始,我就喜歡用自己的悲慘身世去打斷別人的快樂,喜歡看著他們流露出受傷的表情,我不需要可憐,但是我喜歡看著別人露出難過的表情。但是你第一次告訴了我什麽叫堅強。在得知你的過去之後,你又告訴我‘過去的已經成為事實,無法改變。能改變的是將來,努力活下去’。這是第一次有人叫我努力活下去啊。雖然從不相信奇跡,但我甚至認為自己終究是可以努力活到最後。

    原來的我隻是想留下一點迴憶,而向你表白。但是當我發現我喜歡你到無法自拔時,我害怕了。你的眼神裏沒有我,這我根本不介意。從一開始我就知道自己無法成為你眼中的全部。甚至我喜歡看你凝視遠方的眼神多過你看著我的眼神。那似乎就是我的一切了。我害怕自己的死,害怕讓你知道。我知道你一直在說謊,一直在隱藏自己的心,但是你很善良。在一顆有過傷痕的心上再砍一刀,我做不到。所以我最後還是選擇了離開你。

    本來我不會上大學的,但是父親給了我一次寶貴的迴憶。是命運又在捉弄我嗎?居然在這裏遇到了你。我很開心也很傷心。開心是因為看到了慢慢打開心扉的你,傷心的是,讓你變化的人不是我……

    我真的很開心,就連最後一個生日也能讓你陪我度過。我真的很感謝媽媽能夠生下我。以前我會抱怨為什麽自己會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但是現在我衷心的感謝自己能夠誕生在這個世界上。能夠與你相遇就是我生命的一切。我的生命不是沒有意義的。

    生和死都是必然的,我終於知道了生的意義,那就是得到迴憶,與喜歡的人相遇,得到幸福。這一切我都得到了,所以我很開心也很幸福。這個生命的過程雖然短暫,但是已經完整的經曆過了,所以我不後悔。

    每個人的命運都是出生、相遇、死亡吧,我遇到了你,所以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而你呢?是夏鈴嗎?你的一切是夏鈴吧,那麽請好好的珍惜。雖然人生的路上不一定一帆風順,命運也許並不如願,但是你總會完成自己的使命的。好好的享受生活吧,就像你當時告訴我的,結果無法改變,那麽去改變未來吧。請你改變自己吧,不要再傷害自己了,好好的活下去,有事也別一個人藏在心裏,說出來吧,總有人會理解的。

    最後,感謝與你的相遇,我很幸福也很滿足。我不後悔短暫的生命,我會永遠祝福你們的。再見了,我最喜歡的慧。”

    讀著信的手在不住顫抖,眼淚已經滴在雪上結成了冰,頭發上已經鋪滿了白白的雪。連續知道了兩個曾經與自己親近的女生的死,穎彬的心就像出現裂紋的玻璃,隨時就要碎開。

    但是,馨的信似乎給了穎彬最後一點勇氣,命運就是相遇嗎。夏婷在死前是否感到幸福呢。就算自己如何抱怨命運,如何踐踏自己的生命,她們又能活過來嗎……

    夏婷看過這封信很高興嗎?有人跟自己一樣了解著穎彬愛著穎彬,有人把麵對死亡的勇氣告訴了自己。有人把自己沒能說出口的話留給了穎彬,有人能夠拯救受傷的穎彬……

    “這就是那天在圖書館看的信吧……”穎彬終於知道為什麽夏婷在哭泣了,終於知道馨為什麽那麽哀傷了。

    最痛苦的人都有麵對死的勇氣,難道我連生的勇氣都沒有嗎?穎彬突然問著自己。雖然自己一直認為生比死需要更大的勇氣,但是既然生著,總會遇見希望。希望不會在地上讓你去揀,就算餡餅也都是從天上掉落的。所以,抬起頭來吧……

    “真是的,每次都把問題丟給我,把我玩的團團轉……”穎彬自嘲著邁開了腳步,慢慢地向後山方向走去。

    雪天的山路真是難走啊,沒有化過,沒有清掃,厚厚的積雪完全是學校裏無法相比的,直沒腳踝的軟軟的雪地走起來那麽費力,融化的雪水流進鞋裏又是那麽的冰冷……

    走了很久很久,穎彬才來到了那塊已經認不出來的空地,地上的碎石完全被雪覆蓋了,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啊啊~在你逝去的時候降下的雪真是適合你安息的場所啊……讓你留在這片冰冷的地方真的很對不起呢,不過到了春天,當雪水帶著你流遍整座山的時候,你會找到所有開心的迴憶,找到我們沒能一起看到的美麗風景吧。到時候別忘了在夢裏告訴我哦……”穎彬打開了瓶蓋,將骨灰倒在手上,高高的舉起,任由風一點點把夏婷帶走,飄落在漫山的雪地之上。

    然後,穎彬取出那封信,一點點,一層層,反複地撕碎,撕到手指無法再分解得動的時候,才把信一把扔向天空。白色的碎片漫天飛舞,被風帶起,似乎追向夏婷而去。這會是今年的最後一場雪吧……

    “飄散吧,飄散吧!我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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