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遠。


    知縣傅宗龍儼然野獸巡視領地般,坐在他的涼轎裏,用威嚴的目光掃視著繁忙的街道。


    在他身後是全副武裝的皇民……


    皇莊民兵。


    但民兵這個詞因為一直是紅巾軍使用,所以他恥於使用這個詞,但民團這個詞也不方便使用,因為廣州的朝廷禁止他辦民團,他今天辦民團那以後不敢想象他還要幹什麽。不過這並不能阻止他搞地方武裝,說到底他有皇莊,上次皇帝陛下抄了清遠韓家之後,把後者的數萬畝良田籍沒,然後分給佃戶建立皇莊,而且原本的軍戶也變成皇莊。


    這裏有上萬皇莊屬民,都是對皇帝忠心耿耿的。


    所以他把那些皇莊裏的青壯挑選出五百多人,再加上他自己家在雲南雇傭的家丁騎兵,迅速拚湊出這樣一個步騎結合的皇民治安隊。


    連大炮都有。


    他從士紳家抄出兩門野戰炮,也不知道後者私藏野戰炮想幹什麽。


    然後就這樣用皇民治安隊來鎮壓清遠地方士紳。


    上次士紳搞民變被他給鎮壓後,他已經意識到這是個好生意,畢竟千裏為官隻為財,抄家無疑是最快的發財手段,但這個生意需要武力,否則他自己的性命都沒有保障。


    現在就很完美了。


    “縣尊真是勤政愛民,清遠百姓有縣尊做主,真是如有父母啊!”


    幾個鄉賢趕緊在路邊行禮拍這個狗官馬屁。


    “這個月的捐還沒交吧?”


    傅宗龍淡然說道。


    “交,交,學生這就交!”


    一個鄉賢趕緊說道。


    然後他從身旁仆人手中拿過一個盒子,走到縣尊麵前雙手奉上。


    傅宗龍很不客氣的接過,打開看了看之後,順手放在自己腳下,然後用陰森的目光看著其他幾個鄉賢,後者趕緊一個個上前,把準備好的交給他。


    這是捐。


    治安捐。


    他也很不客氣的一一收下……


    “本官辦這個治安隊,也是為了保境安民,故此這個治安捐是不能少的,但陛下早就有旨,不得再向農民收取任何苛捐雜稅,故此這個治安捐也隻能向諸位收取,再說本縣治安好了,你們以後做生意,辦工廠也都放心了,這也是為了你們好,可不要有怨言啊。”


    傅宗龍說道。


    “不敢,不敢,學生都明白!”


    那幾個鄉賢趕緊表示自己交的毫無怨言。


    這個狗官手段兇殘狠毒,上次那些民變的士紳,雖然有刑部的公文要他移交刑部處理,但他卻直接勒死在大牢,然後報了個組團畏罪自殺,因為有左都禦史劉世賞,兵部尚書馬鳴鑾兩個四川籍重臣撐腰,朝廷最終也沒了下文。這個雲南來的混蛋是真敢殺人的,這些鄉賢們說到底也就是欺軟怕硬,那種好欺負的地方官當然不用怕了,但遇上這種狠毒陰險的地方官就都老老實實的。


    傅宗龍滿意的點了點頭,然後隨意的稱讚了幾句,在那些百姓敬畏的目光中繼續他的狩獵。


    收治安捐。


    這段時間他最喜歡的就是這樣坐著轎子出來收治安捐。


    但他又不收普通百姓的。


    對他來說撈錢很重要,但是,作為一個自認為忠臣的,按照皇帝旨意治理好地方才是本職工作,實際上這些雲貴川籍官員,因為這些年始終孤懸西南,受新思想影響很小,可以說這些沒有受異端邪說汙染的頭腦,都依然停留在舊的君臣時代。


    尤其是雲貴兩地就算文臣,其實絕大多數也都是舊軍戶出身的,比如傅宗龍祖上就是傅友德的伯父,他們都是當年掃蕩西南的軍戶後代。


    他們對於大明,還有一種隱約的使命感。


    覺得自己家族作為給朱家戍邊的舊臣,在這種天下板蕩之際,有責任來為朱家皇帝重整江山。


    這也是當初沐昌祚勤王的原因之一。


    現在還很年輕的傅宗龍,就這樣昂然的看著自己管轄的城市,然後享受著兩旁敬畏的目光。


    然後……


    突然間一個拄著木杖的男子,在他右側的人群中晃了一下,似乎想走出來但緊接著卻向前倒下,伴著驚叫聲倒在了路上。


    “去看看!”


    他喝道。


    跟隨的家丁趕緊上前,推開那些閑人,看了看這個人。


    “老爺,不是餓的,應該是病了。”


    家丁迴頭說道。


    “抬走,送惠民藥局!”


    傅宗龍很幹脆的說道。


    萬曆之前也重建惠民藥局,皇帝陛下在應天多年,很熟悉這套東西,更何況地方上本來就有,隻不過形同虛設而已,他重新整頓就行。


    那家丁趕緊架起那人,不過緊接著就愣了一下,然後直接脫下他的外衣,這才發現這個人的外衣裏麵,竟然用油紙包裹著一本本書,就揣在外衣內襯的口袋裏。這些書加起來頗有重量,而且這時候已經是四月,廣東的四月氣溫實際上已經很高了,應該是勞累再加上有點中暑才倒下。


    他隨即把那人交給同伴,然後拿著一本書走到傅宗龍麵前。


    “老爺,還是個讀書人。”


    他說道。


    傅宗龍接過書,漫不經心的打開,然後眼珠子立刻瞪大了。


    “壓迫與剝削?這是什麽鬼東西?”


    他愕然道。


    然後他迅速翻開,不斷一頁頁翻看著內容,越來臉色越差,很快就已經開始冒汗了,緊接著他猛的合上書……


    “將這個妖人給我鎖起來!”


    他喝道。


    就在這時候那人奄奄一息的睜開眼……


    “某乃江夏熊廷弼,送我去見劉文川,我知道陛下在何處。”


    他虛弱的說道。


    “呃?”


    傅宗龍愕然看著他。


    三天後。


    “這是他帶來的?”


    左都禦史劉世賞看著手中的書。


    他旁邊的病床上,差點油盡燈枯的熊廷弼還在昏迷中,老熊能走到這裏的確可以說曆經千辛萬苦,倒不是說他沒錢,事實上他從醫院逃出後,立刻去找了自己的族人,做好了充足準備後才南下。但問題是梅關被封鎖,他想進廣東就隻能翻山越嶺,然後不出意外的遭遇土匪,可憐統帥幾十萬大軍的熊大帥虎落平陽被犬欺,被一群土匪打劫。


    最後仆人也走散了,錢財也丟光了。


    好歹他身上還帶著點,倒是沒耽誤坐船南下,但到這裏船又撞了,他也沒有多餘的錢再南下,隻好來這裏找傅宗龍。


    他不認識傅宗龍。


    但知道這個雲南人不可能和李廷機等人一夥,而他和劉世賞又認識,後者是重慶第一世家,和他多年的生意往來。


    然而他本來就是重傷未愈,連續折騰這幾個月,又突然遇上廣東的高溫,最後終於還是倒下了。


    “對,都是他身上帶著的,他別的什麽都沒了,身上總共還有一錢碎銀子,但這些卻依然帶著。”


    傅宗龍說道。


    這裏不僅僅是劉世賞,還有兵部尚書馬鳴鑾,奉天府尹包見捷。


    劉世賞是重慶人,從曾曾祖就是進士,此後家族世代進士,而且個個官職都不低,他曾祖是楊廷和好友,南京吏部尚書劉春,馬鳴鑾是內江人,萬曆二年的進士,原本曆史上一直做到宣大總督。


    他們三個就是目前朝廷雲貴川係的首領。


    “這應該是應天那些學校教的,北方士子喊出以血護教的確沒錯,楊豐之誌絕非簡單的做一個挾天子以令諸侯的逆臣,甚至都未必是謀朝篡位,他這是要重立一個新的綱常,徹底毀掉儒家,取聖賢而代之,自己為新的萬世之師。這的確不是簡單的利益之爭,這是道統之戰,如此看來大同國那些人也沒錯,若他得誌則儒家亡矣。”


    劉世賞說道。


    “他說他知道陛下在何處是什麽意思?”


    馬鳴鑾說道。


    “陛下估計並非真的病重不能南下,而是被李廷機這些人囚禁,否則就算陛下真無法到廣州,也不可能不召見我等,他們這些人對陛下懷恨在心,尤其是那些廣東豪紳,對陛下簡直可以說切齒。上次他們作亂被鎮壓,但未必就沒有別的陰謀,福建那些官員隻想著錢,陛下收稅又重,他們一樣受不了。”


    包見捷說道。


    事實上他們這些人早就覺察出不對了。


    但問題是,禦營北上之後,他們這些雲貴川籍官員手中沒有武力,就算覺察出不對也沒法做什麽。


    朝政還是在那些福建人控製下,軍隊留守的就是水師,而水師也是在福建人控製下,地方上雖然士紳作亂被鎮壓,但說到底還是皇權不下縣,皇莊無非也就是廣州府有幾個,其他各地還是士紳說了算。


    “他醒了!”


    傅宗龍突然說道。


    劉世賞趕緊轉身,看著睜開眼的熊廷弼。


    “芝岡,到底出了何事?”


    他問道。


    “陛下被囚澎湖,禦營被南洋公司送往笨港,俞諮皋以水師看守陛下,他們要逼著陛下恢複各地議事會鄉賢會。”


    熊廷弼緩緩說道。


    劉世賞等人深吸一口氣……


    “這些逆賊!”


    傅宗龍憤然說道。


    恢複議事會和鄉賢會?


    那不就是之前被他逼著交捐的家夥,重新成為地方主宰者嗎?那還有他的好日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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