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繼武對貨值的剖析,讓楊延壽心悅誠服。軍帳之中,三兄弟和楊延壽海喝起來。


    然而和蘭新亭等人,數十年的交情,還是讓楊延壽頗為留戀。畢竟人都是有感情的,西南群豪熱血奔騰,快意恩仇的日子,楊延壽忘卻不了。作為楊令公之後,選擇和清虜合作,楊延壽心中還是有些芥蒂。


    夜郎釀的醇香,掩飾不住楊延壽稍顯不適的表情。金月生見狀,放下酒杯,衝楊延壽微微一笑:“實力決定一切。楊大哥要不要試試?”


    楊延壽自以為,七星關隻要有藤甲軍在,吳三桂就過不了關。曹繼武隻是用見識,征服了楊延壽,三兄弟還沒有展示出硬實力。


    藤甲軍刀槍不入,水火不浸。楊延壽不信三兄弟,能破了藤甲軍。見金月生主動提出了挑戰,楊延壽二話沒說,起身迴屋。


    盞茶的功夫,楊延壽取出自己的藤甲,套在木樁上,對三兄弟道:“你們真能破了藤甲,楊延壽願聽調遣。”


    金日樂叫道:“空口無憑!”


    於是二人擊掌為誓。


    金日樂也不客氣:“瞧好了!”


    話音剛落,金日樂掏出腰間轉輪,照著藤甲最堅固的胸甲,抬手就是一銃。


    巨大的聲響,夾著堅實的鉛丸,頓時將胸甲,敲出一個洞來。刀槍不入的藤甲,竟然讓火槍給破了,楊延壽驚得半晌無語。


    金月生從木樁上取下藤甲,楊延壽定眼一瞧:鉛丸的餘勢未減,竟然將木樁打裂了一條縫。


    過了半天,楊延壽才迴過神來,他迫不及待地要看看金日樂的轉輪。


    火器雖然威力巨大,但同時也是危險的玩意。轉輪手銃,要靠手指撥轉轉輪上彈,稍有不慎,彈巢對不準燧石,就要死火,甚至是炸膛。楊延壽沒有經過訓練,曹繼武怕他出事,於是將自己的手銃,遞給了楊延壽。


    單發手銃,工藝和威力,雖遠不如轉輪,但操作簡單,安全性也比轉輪要高。上藥,填彈,擦拭燧石,瞄準,發射等等,曹繼武耐心地教楊延壽銃法。


    手銃乃是新鮮玩意,楊延壽愛不釋手,曹繼武樂得做人情,答應割愛。楊延壽大喜,重開酒席,大宴三兄弟。


    楊延壽剛要喝酒,忽然一聲冷冷的話語傳來:“想不到令公之後,果然投了韃子!”


    四人吃了一驚,猛迴頭,原來是婿尚美和莊誌城二人。


    諸葛兌、唐天書等人,跟隨白文選進軍,路上卻突然遭到了正黃旗的截擊,暫時無法前進。楊延壽和莊誌城之間的仇恨,諸葛兌早有耳聞。他怕七星關內訌,於是急派婿尚美先行一步,勸莊誌城冷靜。


    大敵當前,莊誌城也想放下仇恨,與楊延壽和好,共同對敵。於是婿尚美剛一說明來意,莊誌城立即決定和他一道前來。


    婿尚美做中間人,莊誌城主動放下姿態。因此二人對說服楊延壽的事,信心滿滿。哪知二人剛出了城池,就聽見了銃聲。


    楊延壽的軍中,肯定沒有火銃,婿尚美立即想到了二金。二金的身份,婿尚美是清楚的。雖然是把兄弟,但雙方卻屬於敵對的陣營。如果楊延壽投降了,七星關就完了。婿尚美立即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於是急催莊誌城飛身趕來。


    藤甲軍關乎七星關的存亡,而七星關關乎著大明的存亡。二人要拚力阻止楊延壽投敵。


    播州楊氏的先祖,太原楊端,和宋時的令公楊業同族。後來楊業的後人,過繼給楊端的後人,繼承播州世襲家業。因此楊延壽也是楊令公的後人。


    楊令公抗虜,眾所周知。因此莊誌城一上來,就搬出楊令公,占據先祖道德高義,壓迫楊延壽。


    看著莊誌城要吃人的眼睛,金日樂嘻嘻笑道:“帥不離位,乃軍中常識。你犯了大忌,竟然還有臉在這吹胡子瞪眼的?”


    “你……”


    莊誌城氣得漲紅了臉。


    金日樂說的不錯,莊誌城作為七星關守將,怎麽擅自離開關城呢?


    過了一會兒,莊誌城恢複了冷靜。白文選被阻,七星關雖然地勢險要,但此時必須要有楊延壽幫忙,才可保證萬無一失。然而目前莊誌城手裏,除了滅族仇恨,沒有任何籌碼,能夠拉攏楊延壽。


    他低頭想了一會兒,於是強壓憤怒,對楊延壽行了個大禮:“看在楊令公為國為民的份上,還請楊賢弟既往不咎,老哥在這裏賠罪了!”


    楊令公的抗虜聲望,幾乎深入了漢人的骨髓。莊誌城再次提到楊令公,楊延壽難免心動,麵色頓時變得凝重。


    煮熟的鴨子快要飛了,二金豈肯善罷甘休,金日樂冷哼一聲:“朱元璋以來,播州楊氏一直都被視為苗疆。你們大明,可從來沒把人家當漢人看待。如今危難之時,大明倒想起拉感情來了。這無恥二字,可真夠耐人尋味的!”


    金月生也附和道:“你擅自離關,已經犯了一個大忌。將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你又犯了第二個大忌。拿著先祖的情懷,來忽悠人家賣命,此是第三個大忌。和朝廷的主流國策相悖,這又是一個大忌。你一出現這這裏,就連犯四個大忌。七星關在你手裏,如果不丟,那才是天大的奇事!”


    作為邊關守將,擅離帥位,必會造成群龍無首的態勢。一旦敵人突然強襲,關城失守的幾率非常大。


    靠牆牆會倒,靠娘娘會老。自己不努力,依靠別人,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先祖的榮耀,隻是一種情懷而已。拿這種情懷來獲取利益,本身就不可取。


    大明帝國,一直視楊氏為苗疆土司,其背後的利益瓜葛,就是西南的金銀銅。盡管大明滅亡了,但永曆的王朝,依然延續著許多前朝的影子。莊誌城守衛七星關,防止僰人死灰複燃的目的,一直都沒變。


    金月生的每一個大忌,都戳中了莊誌城的要害。老將莊誌城,氣得當場吐血。


    曹繼武不忍,製止了二金的繼續攻訐,往莊誌城嘴裏塞了一粒神複命。


    過了一會兒,莊誌城終於醒過來了。


    然而此時,七星關前,突然響起了震耳欲聾的炮聲。能夠發出如此巨響的大炮,一定是火器營的紅衣大炮。這些大炮,原本屬於大明,但如今卻成了大清對付大明的利器。潼關和揚州,都是天下聞言的堅城。然而在大炮麵前,照樣不堪一擊,更何況是小小的七星關衛城?


    然而七星關地勢極為險峻,衛城如果失守,完全可以退入峽穀之內,繼續抵抗。


    正當莊誌城起身要趕迴軍中之時,關後卻突然傳來了喊殺聲。眾人定眼一看:一杆正黃旗大旗,迎風招展,帶著一彪人馬,從峽穀中鑽出,直奔衛城。


    原來七星關易守難攻,吳軍被楊延壽連敗兩陣。正麵強攻吃虧,於是吳三桂采用了劉玄初的計謀,暗中給正黃旗發下大將軍令。


    愛星阿和圖敏接到命令,立即放棄李來亨,繞道敘州,偷襲滇北烏蒙府,撫擊七星關側後。


    烏蒙府是古時的朱提國,盛產聞名天下的朱提銀。原本明軍在此設有重兵,但守將劉震因為是劉文秀的兒子,被李定國以整頓軍務的名義,調迴了大本營。守兵再多,但無主將,猝然遇敵,頓時大亂。愛星阿和圖敏,沒費多大力氣就攻占了此地。


    然而正當二人向七星關後秘密運動時,卻遭遇了白文選的援軍。大西軍早被八旗給打怕了。白文選的部下,又多是原大西軍出身。因此白文選很快敗下陣來。於是正黃旗兵分兩路,一路由愛星阿帶領,去追擊白文選。一路則由圖敏帶隊,殺向七星關後。


    藤甲軍乃是一塊硬骨頭,吳軍根本啃不動。曹繼武深通韜略,智計過人,劉玄初知道他和楊延壽有些交情。於是在吳三桂給正黃旗發令的同時,劉玄初親自出麵,請曹繼武去說服楊延壽。


    但曹繼武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劉玄初知道他不願出麵,於是挑撥二金。


    二金身為女真人,為大清服務,是理所當然的事。然而楊延壽這人見多識廣,有勇有謀,可不像彭玉麟那麽好對付。二金怕有閃失,強起曹繼武。


    曹繼武拗不過二金的胡攪蠻纏折騰,隻好答應旁觀。果然,最終讓楊延壽改變的,仍然是曹繼武。


    此時莊誌城見七星關即將失守,捶足頓胸地哀歎。老將軍須發皆白,滿腔的愛國情懷,頓時讓二金不由得心生憐憫。


    金月生於是近前安慰道:“前線無大將,不管在任何時期,任何時代,都是致命的。老將軍鎮守七星關三十多年,已經為大明盡力了!”


    金日樂也上前勸道:“能夠彌補失誤,改變李定國的,隻有朱由榔。可我說這話,簡直就是在說夢話。老將軍鞠躬盡瘁,已經無愧於大明!”


    二金說的不錯。在危急關頭,李定國的失誤,是致命的。劉文秀和艾能奇等人,雖然看出了李定國的失誤。但他們位置不夠格,基本上影響不了李定國的決策。


    此時的明國,能夠彌補失誤的,隻有比李定國位置更高的朱由榔。可是朱由榔這家夥,除了跑得快,真沒什麽其他的本事。


    大明如今的境況,有位置的沒本事,有本事的沒位置。關乎國家生死存亡的七星關,竟然在一個連犯大忌的老將手裏。大明日薄西山,最後一沉的結局,真正成了時間問題。


    二金的話語,委婉暗含勸降的意思。但一個年過七旬的老將,早已看淡了生死。一輩子努力鎮守的國家,一朝破亡在眼前,對於一個滿腔熱血的老軍來說,這是最致命的打擊。莊誌城慢慢抽出了,跟隨自己多年的老腰刀,緩緩地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這把殺了無數敵人的刀,最終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在場的人,誰也沒有勸。仇恨、情懷、憤慨等等,死亡是最好的解脫。隨著刀鋒的決然一劃,血花頓時開滿整個房間,燃燒著每個人的心。驚心定底沉,鮮紅伴隨著遠處的喊殺,似乎要將空間撕裂。


    “人在關在,關亡人亡!”


    婿尚美歎了一口氣,提起莊誌城的刀,奮力一抹。


    三兄弟大驚,急忙飛身撲救。


    然而婿尚美的速度太快,三兄弟為時已晚。


    七星關關乎著大明的國運,華夏最終的命運,漢人最後的尊嚴,絕對不容有失。剛才那八個字,是臨行之前,婿尚美親自向大哥諸葛兌保證的。


    盡管婿尚美也出身農民軍,但當外夷入侵之時,他還是毫不猶豫地放棄仇怨,重新迴歸了大明。


    盡管士紳酸腐們,一直視農民軍出身的人為賊寇。盡管大明本身,對那些曾經的反對者,不那麽友好。盡管一切的委屈統統來臨,婿尚美還是最不願看到的,就是大元帝國的舊事,再來一次降臨華夏。


    然而盡管他不願意看到,但時勢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作為普通人,他隻是一個被掌控者。被掌控者沒有權利,去改變即將發生的一切,但他可以選擇解脫。


    “來世我們還做兄……”


    婿尚美的手,無力地滑了下去。三兄弟錯愕驚魂,竟然蒙了。


    “當”——


    一聲脆響,三兄弟頓時迴過神來,連忙起身警戒。


    原來是唐天書,暗中向曹繼武打了一枚銅錢鏢,幸好被楊延壽撥飛了。


    諸葛兌抱起婿尚美,欲哭無淚。兩人近三十年的兄弟情感,隨著婿尚美的死而破滅。然而婿尚美是死了,但傷痕,卻深深地刻在了諸葛兌和三兄弟的心中。


    唐天書和宇文慶大怒,要殺三兄弟,卻被楊延壽攔住了。


    在場的所有人,都是高手,誰都能看出來,婿尚美死於自殺。但唐天書和宇文慶,不能容忍楊延壽叛變,更不能容忍三兄弟見死不救,於是和楊延壽動起手來。


    此時的楊延壽沒有穿藤甲,自然不是唐天書二人的對手。楊延壽是二金招降的,於是二金留下曹繼武,幫楊延壽抵擋唐天書二人。


    諸葛四兄弟,一起闖蕩江湖三十多年,他們早已成了不可分割的親人。然而婿尚美的死,令諸葛靈台崩摧,一下子似乎老了許多。


    曹繼武難掩傷心的淚水:“要是大哥早到一步,四哥就不會死了!”


    曹繼武說的是實話。四兄弟中,諸葛兌的話,顯然比曹繼武管用。七個兄弟,卻分屬不同的陣營。婿尚美知道,他勸不了曹繼武。曹繼武也知道,婿尚美不會聽他的。


    諸葛兌抬起頭,聲音悲愴:“你為什麽不幫大明一把?”


    “自身實力不夠,也沒那個位置。”


    不是曹繼武不想幫,關鍵問題,出在大明自己身上。李定國目前還不是一個帥才,但他卻做了帥位。做了帥位的李定國,出了一個致命的失誤。原本這個失誤,可以由朱由榔來彌補。但朱由榔除了逃命,什麽都不懂。


    除了主角的朱由榔和李定國之外,明國的其他人,全是被掌控者。作為被掌控者,隻能成為掌控者失誤的犧牲品。眼前的莊誌城和婿尚美,以及七星關所有的將士,都是如此。


    當年揚州的百萬百姓,嘉定的百萬百姓,廣州的幾十萬百姓等等,掌控者要麽留名,要麽逃跑。被掌控者的百姓,無不例外,全成了失誤的犧牲品。


    曹繼武身在曹營心在漢,本身就犯忌。況且,在清國的陣營中,曹繼武雖然有一定的自主權,但西南大局,卻掌控在洪承疇和吳三桂手裏。指望著敵人來幫忙,這本身就是個笑話。


    曹繼武的話,是曹繼武的實情,同時也是諸葛兌的寫照。沒實力又沒位置,能當旁觀者,已經不錯了。這讓諸葛兌,更加的傷心不已。他本是一個極為理智的人,可曹繼武的實話太傷人。加上兄弟的死,諸葛兌的心態,幾近崩潰,竟然拔出劍來。


    金月生忽然大叫:“師兄,快躲!”


    曹繼武沒有閃避,諸葛兌出手如電,一劍就削去了衣袖一角:“從今以後,我們之間恩斷義絕!”


    諸葛兌抱著婿尚美,義無反顧弟走了。曹繼武的冷眼旁觀,一定程度上,葬送了婿尚美的生命。哪怕是說點好聽的,也能讓人舒服一些。但曹繼武就是曹繼武,他是一個真實的人。拿著好話,來哄不切實際的感情,曹繼武很難做出來。


    華夏處於深重的災難當中,那些不切實際的感情,還是越少越好。盡管曹繼武做的都是對的,但就連理智的諸葛兌也受不了。


    一個人如果連兄弟都做不來,這或許是一個人的不幸。但不幸和孤獨,恰恰是智者最好的朋友。要不然,真理為何隻掌握在少數人手裏呢?


    望著諸葛兌漸漸遠去的落寞背影,曹繼武感慨萬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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