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慢慢暗了下來,天上漸漸露出幾粒暗淡的星光,歸巢的烏鴉叫個不停。


    經略使洪承疇等人,一定擺好了宴席,候著三兄弟。王輔臣製止了曹繼武和金日樂打鬧,催促三兄弟趕緊過去。


    金日樂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光溜溜的腦袋:“我這個樣子,怎麽去?”


    “到街上買頂帽子戴上。”


    金月生還要來鬧,要胡擼他的腦瓜子,卻被王輔臣製止了。


    江南的頭臉都在等著,王輔臣懶得扯淡,急忙備馬。


    曹繼武揣上了花名冊,再次叮囑李文章等人,晚上不可大意。三兄弟帶著佟君蘭三人,跟著王輔臣,馳馬直奔經略使府。


    八旗神話的破滅,作為漢人,即便是漢奸,也是十分的高興的事。當晚,洪承疇、郎廷佐、王輔臣、孫思克和三兄弟,皆酩酊大醉。


    天色已晚,幹將鋪離得較遠,三兄弟住在了經略使府。佟君蘭三人,住在了紅杏的房間。


    第二天一大早,佟君蘭喚曹繼武醒來,說洪承疇有事相商。三兄弟立即起床,洗漱完畢,眾人圍在一起吃早飯。


    早飯沒什麽稀奇的,偌大的桌子中央,僅有三盤淡素菜。一人一小盤豆幹,一碗幹飯。普通百姓,也不過如此。


    經略使洪承疇,卻吃得津津有味。


    二金雖然不大講究,但堂堂經略使,卻招待這個!兩個家夥直皺眉頭,毫無胃口。


    翠蓮早習慣了,曹繼武毫不介意,佟君蘭小時候吃過苦頭,沈婷婷出身隱士之家。


    洪家以前窮的叮當響,洪太夫人做的一手豆幹。老二洪承畈出世,家裏多了一張嘴,老大洪承疇,隻好輟學賣豆幹。


    在那個時代,對絕大多數人來說,出身即決定了以後的命運,所以讀書是洪家鹹魚翻身的唯一途徑。


    洪承疇本身也酷愛讀書,他每日都趴在學堂窗外,偷聽先生講課。


    然而小洪承疇隻顧偷聽,卻沒有時間去賣豆幹。泉州那鬼天氣,各位仁兄可以想象一下,又濕又熱,豆幹賣不出去,能不臭嗎?


    舍了本錢,全家跟著餓肚子,因此小洪承疇沒少挨揍。


    富家官宦子弟,錦衣玉食有保障,沒有生存壓力,讀書不過是趕趕過場,附會附會風雅。所以他們的學習成績,沒有最爛,隻有更爛。


    小洪承疇很聰明,做的一手好對子。先生安排的對子,富家子弟做不出,就偷偷找小洪承疇幫忙。小洪承疇的商機來了:做對子可以,但必須買豆幹。


    豆幹這普通的食物,窮人的營養,富人卻看不上眼。然而為了做對子完成作業,再說人家富家子弟,也不在乎那仨核桃倆棗的。所以趁著作對子的契機,小洪承疇小賺一筆。


    後來小洪承疇的可造之材,還是被先生給發現了。門下能出一個高明的弟子,對先生來說,那可是一件榮耀的事。於是先生免去了小洪承疇的學費。


    賣豆幹作對子糊弄先生,各位仁兄,如果你是先生或者富家子弟的老爹,會不會開心?


    但老二洪承畈飯量越來越大,家裏又幾乎揭不開鍋了。老大洪承疇刁滑鬼精,竟然能夠猜透先生的題目,於是提前幫富家子弟預備好。


    學童們心照不宣,誰也不透風。也有幾個實誠老實的,卻被洪承疇的小錢給收買了。所以小洪承疇一邊上學,一邊偷偷賣豆幹,一分學費不交,竟然還裹住了全家人的肚皮。


    如今七十多歲的洪承疇,做官五十多年,每天早飯,頓頓豆幹。小小的豆幹,滿載他童年心酸的曆程和美好的迴憶,還有洪家當年滿滿的情懷。


    往日有喜有悲,洪承疇老淚縱橫,眾人感慨不已。


    ……


    一頓豆幹飯,看似簡單,吃的卻不簡單。


    人都是一樣的,無論高低貴賤,生存永遠排在第一位。當解決了生存問題,才有資格去追求其他。


    飯畢,洪承疇喊曹繼武,到衙門正堂說正事,二金也跟著過來了。


    兩個家夥全是二愣子,說話往往毫無忌諱。洪承疇於是讓他們離開,二金不樂意。


    洪承疇沒辦法:“你們兩個不要多嘴!”


    二金答應了。


    四人來到經略使正堂,二金也不客氣,找椅子就坐,端起茶壺就喝。


    曹繼武掏出花名冊,遞給了洪承疇。


    洪承疇看都沒看一眼,取出大印,‘啪’地一聲悶響,就蓋上去了。


    曹繼武取過來一看,卻是江南經略使的印章,很是疑惑。


    洪承疇不緊不慢地解釋:“西南經略使這個頭銜,不會長久,估計最多兩年,就被撤消了。我和郎廷佐說好了,精步營還用江南經略使的名義。”


    精步營打了八旗的臉,成了他們的眼中釘。以後隨著西南經略使的撤銷,精步營一定會被一並裁撤。


    然而無論是戰事還是穩定年代,江南都是錢糧重地,朝廷要裁撤江南的機構,沒有那麽簡單。老謀深算的洪承疇,給精步營的將來,留了後手。


    精步營建製,是歸了江南經略使行署,但名義上,仍然是洪承疇的衛隊。所以洪承疇收迴了三兄弟原來的千戶憑證,轉而給了曹繼武三枚銅牌,作為三兄弟西南經略使侍衛千戶的憑證。


    洪承疇仔細思索了一下,又掏出一塊金牌,遞給曹繼武:“這是皇上給我的,你帶著,就相當於皇上親臨。”


    金日樂忍不住嚷嚷:“好家夥!這麽重要的信物都給了,果然成了一家子!”


    洪承疇瞪了他一眼,曹繼武踢了他一腳。


    金月生奇道:“你為什麽不用?”


    “我用不著!”


    洪承疇深深歎了口氣,“西南經略使行署,是整個西南,清國最高機構。以我的威望,就是親王,也不便和我正麵衝突。至於手下的那幫嘍囉,給不給臉色,全在錢糧。隊伍在手,小小的一枚金牌,嚇唬不了鋼刀!”


    原來如此,不要白不要,金月生一把搶了金牌。


    洪承疇告誡曹繼武道:“你要善用這塊金牌,不到萬不得已,不可出示!”


    曹繼武答應。


    洪承疇點頭,忽然一臉嚴肅:“你是聰明人,知道我要你做什麽。”


    曹繼武不假思索:“大人是要我,帶著精步營深入敵後。”


    洪承疇點了點頭。


    金牌給了,精步營暫時的後路,也安排妥了。洪承疇做了這麽多,就是要曹繼武自謀發展,獨當一麵。


    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整個華南,地域廣大,自然有廣闊的發展空間。


    精步營成分不良,但那已經是過去時了,人數雖少,但個個成了真正的大神。三兄弟手裏有了這支精兵,自然有了和各路牛鬼蛇神掰手腕的資本。


    洪承疇肯放權,喜歡自由自在的二金,當然極為興奮,跳著桌子歡唿起來。


    過了一會兒,洪承疇忽然皺起眉來,曹繼武連忙讓二金安靜。


    洪承疇仔細思索了一下,鄭重叮囑曹繼武道:“你過去以後,要多聽,多看,少做。”


    多聽,多看,少做?什麽意思?曹繼武頓時納悶起來。


    二金也是大惑不解,待要問,卻被洪承疇伸手製止。


    “你是聰明人,有些事情,不用我挑明,你就會明白。”


    洪承疇一動不動地盯著曹繼武的眼睛,臉上全是神秘,踮起腳尖,輕輕點了點地麵青磚,


    “小心成為這個!”


    墊腳磚!


    西南勢力龐雜,稍有不慎,就會成為別人的墊腳石。曹繼武忽然明白了,點了點頭。


    洪承疇也點了點頭:“記住了嗎?”


    “我記下了。”


    洪承疇很滿意,長長地疏了口氣,感覺如釋重負一般地輕鬆,雙手交叉拉緊手指,倚著後腦勺,背靠官帽椅背,仰望屋頂,愣的出奇。


    過了半晌,洪承疇好像是自言自語:“哎,無才無德,有德無才,有句話叫做,自做作孽不可活!”


    二金愣頭愣腦的,曹繼武卻點了點頭。


    洪承疇突然笑了:“你知道了?”


    明清之爭,實則是人才的較量。而明國聚攏的一堆人,相比洪承疇、吳三桂、孔有德、王輔臣、孫思克等人來說,實在是不怎麽樣。


    曹繼武點點頭。


    洪承疇歎道:“到底是明白人,可惜你得罪了一個人,所以我隻能給你個千戶。”


    “我不在乎!”


    洪承疇聞言,忽然直起身板,盯住曹繼武:“你有一個弱點,這個弱點很致命!”


    曹繼武愣住了。


    停了半晌,洪承疇指著曹繼武的鼻子,極為鄭重:“你太善良,這是鬼穀子的大忌!”


    “胡說八道,一千多號人殺的還剩三百人,黑槍屠夫,大師兄心狠手辣,滿城都知道!”


    “師兄平時是那麽善良點,但關鍵時刻,從不手軟!”


    二金哈哈大笑。


    洪承疇並不理會他們,他眼前浮現了紅杏的身影,忽然有些傷感:“杏兒看上的,正是你的善良,可惜她沒有這個福分!”


    這是曹繼武心中之痛,他低頭黯然失色。


    過了一會兒,洪承疇恢複了平靜,又對曹繼武道:“該說的我已經說了。聽說你給翠蓮找了個好歸宿。杏兒生前還有些積蓄,你就代杏兒送給她吧。”


    曹繼武點了點頭,機械地應了一聲。


    女大不中留,紅杏去了,翠蓮大了,自然也該離開了。翠蓮雖說是個丫頭,但畢竟和紅杏一起長大。


    人老多情,洪承疇很傷感。少不更事,曹繼武很傷心。


    又過了一會兒,侍衛忽然門外稟告:新任經略使郎廷佐有請。


    “這裏馬上就不屬於我了!我半個月以後前往武昌,至於你的事,完全取決於你了。”


    洪承疇歎了口氣,起身而去。


    曹繼武機械地點了點頭,愣的出奇。他眼前是紅杏曼妙的身影,洪承疇的一番苦心,全是因為紅杏。


    如果杏兒還在,小寶也該一歲了,那該有多麽美好!


    過了半晌,一支調皮的大手,在眼前晃來晃去,曹繼武迴過神來,輕輕將手拿開:“我們迴去。”


    金日樂嘻嘻而笑:“三爺還以為,你傻了呢!”


    “師兄,你和老丈人東一句,西一句的,扯得什麽犢子?”


    “是啊,什麽樣的丈人,招什麽樣的女婿。全是雲山霧罩的,在搞什麽鬼?”


    曹繼武敲了金日樂的腦殼,胡擼了金月生的後腦勺:“往後,你們什麽都會明白的。少來扯淡,快去叫來那幫混蛋,過來搬東西。”


    來迴跑路,又沒有好處,白使喚人,二金當然不樂意。


    曹繼武無奈,懷裏摸出了逍遙豆。


    這逍遙豆要用玉簪花汁,極難配製,一直是曹繼武使喚二金的法寶。這兩個家夥,在大師兄麵前,永遠一副小孩子脾性,得了逍遙豆,自然乖乖地去了。


    ……


    吳山青,閩山青,青青竹絲聲聲柔,南國綿雨愁。衫似儂,簪似儂,濃濃深意慢慢迴,妙影幾時歸?(長相思)


    睹物思人,曹繼武傷感連連。物是人非,肝腸寸寸斷。紅杏的每一件東西,曹繼武都很珍惜,一件一件溫柔地撫摸,好像紅杏在世的情景。


    佟君蘭、沈婷婷和翠蓮輕輕收拾東西,也不去打攪曹繼武。


    三人在此住了一晚,依依不舍,尤其是翠蓮,更是小聲抽泣。


    斯人已去,歲月靜好。所有的物件,都抵不上活生生的美人。盡管是曇花一現,但為了那絕美的一刻,所有付出的等待、時光和精力,都是值得的。


    曹繼武歎了口氣,輕輕撥了翠蓮的眼角,語氣極為溫和:“別哭了!”


    翠蓮一下子撲進了曹繼武懷裏,抑製不住淚水,痛哭起來。


    曹繼武抱住她的秀腰,捋了捋她的秀發:“再好的住處,也有離開的一天!”


    曾經的情敵,如今的故魂,所有的不快,一起隨風飄散,留下來的,卻是無盡的美好和惋惜,佟君蘭和沈婷婷也傷感不已。


    門外一陣馬蹄聲碎,曹繼武幫翠蓮擦了擦眼淚:“他們就要來了,我們趕快收拾吧。”


    翠蓮聞言,放開了曹繼武。


    這裏曾是馬皇後的寢宮,世事變遷,成了洪承疇的地方。然而隨著紅杏的逝去,這裏馬上也不屬於洪家了,四人傷感過去,加快了手上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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