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計在於晨,天剛蒙蒙亮,販夫走卒討生活的人們,最先邁出了家門。應天府各個街口要道,貼滿了告示。


    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像雪花一般,迅速傳遍了整個南京城。流落在各個角落裏,隱藏在各處鐵匠鋪裏,原明國善造兵器的高手,如潮水一般湧向幹將鋪。


    幹將鋪門前,貼滿了大大的告示:


    打造一把鐵槊,賞銀三百兩;


    一把雁翎刀,賞銀一百兩;


    一隻盾牌,賞銀兩百兩;


    一副盔甲,賞銀一百兩;


    一把神機弩,賞銀一百兩;


    一支羽箭,賞銀一兩;


    一隻標槍,賞銀三十兩;


    一把短刃,賞銀十兩;


    每處賞銀旁邊,皆輔貼對應兵器的圖紙。


    賞銀可謂是天價,令人咂舌不已。但要想得到這份賞銀,對許多人來說,則是可望不可即的事情。


    因為圖紙上的兵器,很多冶兵高手,竟然都沒見過。


    對比東洋倭刀的質量,可見明國武備,朽廢到何等程度!由此冶兵高手練不出技藝,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沒有金剛鑽,難攬瓷器活,天價雖高,還是看熱鬧的多。


    滿城的告示,天價的報酬,很快驚得了南京城各個階層。原本荒無人煙的幹將鋪,一下子熱鬧起來。


    人群之中,夾裹了顧炎武和呂留良。這二位仁兄曾來過幹將鋪,高進知道他們是曹繼武的朋友,連忙將他們請進了院子。


    曹繼武到底又在搞什麽名堂?竟然鋪了這麽大排場!二人全身上下,全是疑問。


    呂留良顧不上喝茶,正要開口詢問,門外忽然傳來笑聲:“呂大哥,這麽早跑來了,也不通知小弟一聲!”


    高進迴頭一看,原來是甄仕人。


    這家夥也看到了滿城的告示,急忙去找呂留良,準備結伴前來探究竟。哪知呂留良震驚之餘,倒把甄仕人給忘了,路上遇到顧炎武,二人先期到了幹將鋪。


    呂留良急忙就自己的不周,向甄仕人道歉,甄仕人哈哈大笑。


    不大一會兒,兔人龍和神江龍,這二位幹將鋪的常客,也跑來了。


    眾人相互都熟悉,寒暄一陣,紛紛落座。


    高進還要去忙著招唿冶兵匠人,抬起獨有的殘臂,對眾人笑道:“都是這裏的老油條了,我也不伺候你們了,你們自便,我還有事,先出去。”


    眾人滿肚子疑問,但人家高進有正事,他們也不好勉強。


    四位都是老熟人了,也不謙讓,龍井雲霧嚇煞人香,茶過三巡,顧炎武剛要開口說話,門外又傳來笑聲:“顧油子,呂白忙,這裏的主人,好像不吃你們那一套!”


    來人中等身量,幹筋巴瘦,楊梅眼睛,滴溜溜亂轉,兩字狐尾眉毛,不住地上下跳動,斜穿了一身青布寬袍,坦胸露乳,束了一條蔓藤當腰帶,拖拉著兩隻露出腳趾的破草鞋,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透出的全是不務正業。


    這人乃顧炎武的同鄉,蘇州名士潘永因,性格荒誕怪異,他認為正史都是歌功頌德的騙人玩意,喜歡收集野史,立誌秉持太史簡、董狐筆古風,重振先秦公正務實的史家精神,被正統主流人士,戲稱為稗史先生。


    稗史先生和顧炎武、呂留良二位,乃是至交好友,他們君子和而不同,因此戲稱顧炎武油嘴滑舌,調笑呂留良白忙活。


    雙方見了麵,自然是相互開玩笑,場麵詼諧有趣,非常的可樂。


    然而大家來此的目的,不是為了開玩笑,所以話語很快步入了正題。


    三兄弟帶著一幫人,早去了三尊神巷。守家的高進和李文章二人,忙得團團轉,哪裏有功夫和眾人閑扯淡?


    曹繼武鬧了這麽大動靜,到底想幹什麽,眾人一時摸不著頭腦。


    神江龍忽然有了眉目,神秘地對眾人道:“看來這次,繼武老弟要對付的,一定是個大派頭!”


    “何以見得?”兔人龍和呂留良幾乎異口同聲。


    “兵器圖,你們難道沒有看見?”


    眾人聞言,紛紛想起了門前各式的兵器圖。


    按照圖紙上畫的,雁翎刀形似雁翎,刀身狹長,刃薄背厚,極其考究冶兵匠人的技藝,因此造價極高。這種高質量的兵器,明國的部隊中,裝備的極為少見。


    而鐵槊、標槍和短刃這三種武器,明國的製式裝備中,根本不存在。


    尤其是鐵槊,在曆史上相當的有名。顧炎武、呂留良和潘永因三位,皆是飽讀詩書之士,對曆史頗為了解,紛紛解析鐵槊。


    鐵槊這種武器,威力巨大,實乃刺器之王。自誕生以來,就受到各朝各代的嚴格管製,若發現民間有私藏或者私自打造者,一概格殺勿論。


    這種兵器打造極其複雜,造價極為昂貴,所以自唐代以後,便由較為簡單的槍矛所替代。


    如今這種古老的大殺器,將要在幹將鋪重新問世,眾人皆驚歎不已。打造一把鐵槊,曹繼武竟然開價三百兩白銀,令眾人咂舌不已。


    呂留良捋須感慨道:“這賞銀雖多,可不好掙啊!”


    兔人龍附和道:“顧兄所言極是,三百兩白銀,至少能打造出一百杆好槍。”


    甄仕人點頭:“曹繼武腦袋,一定被門縫給擠了,用槍又方便又省錢,非要搞什麽鐵槊!”


    顧炎武搖頭笑道:“槍矛鐵頭木杆,威力遠遠比不上鐵槊。據曆史記載,唐代德宗朝,棠溪被毀,千年冶兵輝煌不再,精湛的技藝也隨之失傳。接下來的朝代,重文輕武,又舍不得花錢,鐵槊被埋沒,實在令人惋惜!”


    潘永因冷哼一聲:“導致鐵槊被埋沒的根本原因,咱們漢人武力的消失。”


    此言一出,顧炎武和呂留良吃了一驚,紛紛瞪著潘永因。


    潘永因卻麵不改色,慢吞吞地悠著小茶,渾然不在乎二人生氣的眼神。


    荒誕不羈的潘永因,竟然將矛頭對準了自己人,顧炎武二位,很是憤怒。


    但就武力而言,被漢人奉為正統的趙宋帝國,除了割地賠錢,就是稱臣納貢,沒有一點囊氣可言。接下來的朱明帝國,土木堡被團滅,薩爾滸幾乎被全殲,如今被清國橫掃,武力渣到令人憤怒的地步。


    情懷可以有,但事實就是事實,死鴨子嘴硬,除了無知就是愚蠢。所以顧炎武二位熱血沸騰,卻沒敢和潘永因硬懟。


    二人須眉緊張的表情,潘永因覺得可樂,指了指二人的鼻子笑道:“自唐之後,咱們漢人,之所以年年屈辱,還是因為武力拉稀。”


    再輝煌的文明,再燦爛的文化,再富有的財富,再美好的仁義道德,沒有武力的支撐,全是給別人創造的。


    所以強盛,需要強大的武備。


    而趙宋帝國和朱明帝國,竟然以文製武,反其道而行之,最後被胡虜無情地掃進曆史的垃圾堆,也是天意所然。


    稗史先生的妄言怪論,顧炎武二人受不了,全身每一個毛孔,幾乎都將噴出血來。


    潘永因繼續悠著小茶,微微一笑:“南京城人口百萬,而滿洲八旗,不過兩萬人。你們如果不服氣,那就來證明一下,把這兩萬人給趕跑,如何?”


    此言一出,激昂澎湃的熱血,一下子被潑了一盆冷水,整顆心髒,幾乎快要被激碎了。霜打的茄子蔫稀,呂留良二位的臉色,比茄子還要難看。


    兔人龍一臉疑惑:“稗史先生的意思,曹繼武這次要對付的,是那幫囂張的八旗兵?”


    潘永因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眾人立即滿臉全是驚異。


    常言道,女真不過萬,過萬則天下無敵。曹繼武去了一趟三尊神巷,不是害怕了嗎?


    甄仕人急忙問道:“稗史先生,何以有此高見?”


    潘永因搖頭笑道:“你們和曹繼武,相處的時間也不短了,難道就看不透他?”


    曹繼武這人,膽大包天,渾身上下,全是妖端怪異。說他要對付八旗兵,這還真有這個可能。如若不然,鐵槊這種大殺器,要來何用?


    眾人紛紛驚疑不定。


    然而理想很豐滿,可是現實卻很骨感。


    兔人龍直搖頭:“這可不是鬧著玩的,看這架勢,曹老弟編練的,一定是步兵。步兵對付騎兵,簡直就是在開玩笑!”


    神江龍也道:“曆朝曆代,步兵對付騎兵,勝算都不大。曹老弟要和八旗兵過招,可是在校場。那種開闊地,步兵在騎兵麵前,簡直就是一堆蒿草。”


    呂留良二人,也要發表高見,卻被潘永因伸手製止了。


    楊梅眼睛滴溜了一圈,稗史先生鄭重地對眾人道:“咱老潘和眾位打個賭,如何?”


    眾人麵麵相覷,沉默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甄仕人首先叫了起來:“如果曹繼武要是贏了,我輸給你十萬兩白銀。”


    “甄兄真是一擲千金啊!”


    兔人龍搖頭笑道,“咱們都不缺錢,賭這個有什麽意思?”


    潘永因笑了:“兔子老弟所言極是,不如這樣,如果曹老弟輸了,我願喝三碗泥水自罰。否則的話,你們每人喝三碗,如何?”


    稗史先生伸出了手掌,甄仕人頓時猶豫了起來。


    顧炎武催促道:“甄老弟,甭猶豫。稗史先生,滿嘴沒有一句靠譜的。曹繼武渾身上下,沒有一處正經樣子。邪不勝正,他們輸定了!”


    “好!賭就賭,誰怕誰。”


    ‘啪’地一聲脆響,經顧炎武一拱,甄仕人伸出手掌,結結實實地對了上去。


    顧炎武剛要伸出手掌,卻突然猶豫了:


    大明患倭久矣,耗費錢財兵力無數,最終才將倭人驅盡。可是曹繼武這愣頭青,憑著韃子的幾條破船,竟然在鄭成功的眼皮子底下,一舉團滅倭寇。這驚天駭俗之舉,真是令人難以想象!


    說不定眼前這事,這小子還真有眉目!


    剛才串唆了甄仕人,顧炎武怕他怪罪,急忙轉頭望著兔人龍三人,掩飾自己的表情。


    曹繼武妙手迴春,治好了兔員外和呂留良的絕症。


    太平府大江,曹繼武智取豬婆龍。


    兔人龍、呂留良和神江龍三位,親身經曆過曹繼武的驚世之舉。所以校場比試這件事,常人看起來是癡人說夢。但如果是曹繼武出手,他們還是覺摸著,有些靠譜。


    見呂留良猶豫,甄仕人生氣了。


    顧炎武眼神引導,成功將甄仕人的關注點,引向了呂留良,暗自好笑。


    老友的麵子不能不給,呂留良歎了口氣,白了顧炎武一眼,也迎掌拍了上去:“如果曹老弟真是贏了,我願捐出所有家產,助他招兵買馬。”


    顧炎武搖頭笑了:“恐怕人家曹老弟,未必領你的情。”


    “嗯!”


    過河拆橋不算,還要踩上一腳,呂留良相當生氣,“顧老弟,你這是什麽意思?”


    顧炎武沒有接話,摸了摸貼唇細須,自言自語道:“曹老弟深入遠海,出奇製勝,其膽略、謀斷和果決,皆非常人所能比!”


    “顧油子既有此想法,不如站在我這邊來。”


    潘永因這麽一說,顧炎武竟然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呂留良頓時跳腳了:“顧老弟,你這臉比翻書還要快!”


    甄仕人更是不高興:“顧大哥,不就三碗泥水嘛,難道水太冷先生看走眼了!”


    水太冷先生,指的是東林領袖——原南京禮部尚書錢謙益。這家夥要跳水殉國,嫌水冷又不跳了,被人戲稱水太冷先生。因為這個,顧炎武很瞧不起錢謙益,立即宣布脫離東林黨,和領袖撇開了關係。


    顧炎武剛才將甄仕人推了上去,他自己卻要打退堂鼓。所以甄仕人不忿,故意提起了水太冷先生,刺激顧炎武。


    顧炎武果然氣得吹胡子瞪眼睛,白了甄仕人一眼:


    “三碗就三碗!”


    顧炎武一橫心,一巴掌拍了上去。


    甄仕人高興了,豎起大拇指:“好,顧大哥,夠義氣!”


    神江龍搖頭笑道:“顧老哥,你好像鑽了呂兄和甄兄的套。”


    兔人龍笑道:“是顧大哥先下的套,先套鑽後套,不都是一個樣?”


    甄仕人指著二人的鼻子道:“別得意,三比三,邪不壓正,你們輸定了。到時我請大夥,到天韻樓給你們捧場,要是不喝,我就把曹繼武的告示,全部換成你們的嘴臉。”


    “好,就在天韻樓,你們膽敢不喝,別怪兔某人,全江南貼你們的頭臉!”


    “好,一言為定,我們拭目以待。”


    神江龍和兔人龍二位,身價巨萬,以他們商人的眼光,他們覺得曹繼武更為靠譜。


    況且神江龍本人兩把鐵鞭重器,武藝超群。他知道,圖紙上的兵器如果打造出來,一定是超一流的利器。這麽好的兵器,用來對付明軍,顯然是大材小用。


    所以利器有了,曹繼武隻要把兵練出來,打敗八旗軍,還是有希望的。


    權衡再三之下,神江龍和兔人龍二位,選擇了和潘永因一隊。


    雙方相互擊掌明誓。


    顧炎武歎道:“想我顧炎武,竟然開起了這麽不倫不類的玩笑!”


    甄仕人埋怨:“顧兄,你怎麽老是打退堂鼓?這不像你以前的作風啊!”


    顧炎武搖頭:“我覺摸著,合著你們瞎胡鬧,沒意思。”


    呂留良不以為然:“以顧老弟的想法,怎樣才有意思?”


    曹繼武再怎麽妄為,但他卻一直在做事。而眼前的這幫人,好像和做事差得遠。為了明國的複興,顧炎武什麽苦都吃過,一直都在做事,可是奔波十餘年,竟然一事無成。


    同樣是做事,為什麽別人都能有個模樣,而我卻兩手空空呢?


    自從和曹繼武接觸,他覺得自己比曹繼武差點。可是到底差在哪裏,他具體還說不清楚。


    眼前的校場比武,看這架勢,曹繼武是認真的。或許能從這次事件中,找出自己和他之間,具體的差距。


    顧炎武想了一會兒,對眾人道:“廢話少說,咱們趕快迴去,安排各自的事務。及早抽身過來,看看能不能幫曹老弟一把。”


    呂留良笑了:“你終於說了一句人話。”


    顧炎武白了他一眼:“你也是飽讀詩書之人,怎麽和二金兩個傻瓜學會了?說起話來,沒頭沒腦的!”


    兔人龍搖頭:“那兩個家夥若是在此,顧大哥的帽子,估計又要撲了!”


    眾人大笑不止。


    扯淡沒什麽意思,人家曹繼武可是做事的。再怎麽著,人家對付的,可是國恨家仇的敵人。無論如何,大家也要幫上一把。


    眾人舉杯一飲而盡,各自散去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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