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南山多林密,一場新雨之後,滿是碎石的道路上,生出了不少鮮苔。曹繼武和金月生二人,尋著被馬蹄踏壞的苔蘚,一路追擊而來。


    然而到了蘭江江畔,卻沒了對方的蹤跡。望著濤濤奔流的江水,金月生心急如焚。曹繼武在追來的路上,早已理清了思路:


    王征南和黃宗羲乃忘年莫逆之交。勝棋亭一別,黃宗羲遵照張煌言的指示,在浙東一帶,拉起了一支義軍,名叫世忠營。如今世忠營初建,急需強有力的幫手。而王征南此去,一定是和黃宗羲匯合。


    如今浙江全境,已經被清軍基本平定。目前隻有浙東天台山,依仗山高林密,尚可以使世忠營容身。所以目前黃宗羲,一定在天台山中。兄弟二人隻要到了天台山,一定能找到王征南。


    自從學藝以來,三兄弟從來沒有分開過,金月生忽然有些擔心金日樂。


    以王征南的身手,想殺金日樂,簡直易如反掌。蘭塘之戰,王征南既然沒有痛下殺手,這一路上,自然也不會傷害金日樂。


    聽了曹繼武的分析,金月生不再多嘴,於是拔出雁翎刀,在樹上砍出一道口子,給李文章等人,留下記號。二人沿江,尋到了碼頭,曹繼武花重金,買了兩匹換乘馬匹。哥倆迅速渡過了蘭江,馬不停蹄地趕往天台縣。


    這蘭溪離天台五百多裏路,加之浙南嶺密林茂,河溪縱橫,道路極為難行。可是為了金日樂,兄弟二人不敢大意,穿出羊腸,渡過細水,瞌睡了就伏在馬背上小憩。馬力不殆就換乘,哥倆晝夜兼程,終於在第二天拂曉之時,趕到了天台縣。


    這一天一夜的趕路,兄弟二人早已人困馬乏。九華山近十年的鍛打,兄弟二人自然精力過人。但馬匹可是要吃草的,還要有時間反芻,才有接下來的力氣,一天一夜不停歇,四匹馬都快支撐不住了。哥倆無奈,隻得沿街找客棧,暫且歇息。


    一副絳紫色的長方挑子,迎風招展,天台客棧四個大字,極為顯眼。哥倆大喜,加快了腳步。


    曹繼武一出手三兩銀子,普通人家,半年的收入。店小二都是手眼乖巧之人,急忙幫二人飲了馬匹,迅速整出了一桌子好菜。


    金月生肚子早餓了,一把抓了燒雞正要吃,此時門外一個和尚,突然前來化齋。


    一聲佛號聲起,陶鑄佛缽,慢慢伸到了米團之上,金月生眼珠子一轉,隨手將燒雞遞了過去。那和尚連忙皺眉,打稽手念叨罪過。


    給肉都不吃,真是死腦筋!金月生哈哈大笑。


    忽然鄰座一個獨眼漢子,一聲生硬笑了:“酒肉穿腸過,佛祖心頭坐。聽聞當年濟公大師雲遊天台,家家戶戶的狗,可沒少丟哩!”


    滿店吃飯的客人,皆大笑不已。和尚很是尷尬,曹繼武於是將米團和一盤素菜,推給了他。


    這和尚收了佛缽,謝了曹繼武,坐在對麵,不客氣地吃了起來。獨眼人的一隻眼睛,突然掃出一道寒光,曹繼武吃了一驚。


    這家夥生的鐵眉獨鷹眼,斧額戟腮,墨發灰髯,渾身鋼筋鐵骨,甚是結實強健。他那一隻獨眼,透出一股睥睨天下的狂傲。


    曹繼武心中暗驚:這是什麽人?觀他神態,一定非同凡響!


    獨眼漢子身邊,坐著一群黑衣人。這群人一邊吃飯,一邊不住地拿賊溜溜的眼睛,瞄曹繼武麵前的和尚。


    然而這大和尚隻顧吃放,絲毫沒有在意周圍的人群。


    這大和尚一定認識這夥人,看情形,他們之間,一定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曹繼武正在思索之時,忽然暗地裏挨了一腳。


    原來是金月生暗中使壞,他不住地使眼色。曹繼武這才迴過神來,仔細打量麵前的和尚,突然感覺他似曾相識。


    這大和尚夾著筷子的雙手,老繭縱橫,猶如鐵塊上突滿鋼筋。他的眼神雖然柔和,但卻蘊含著深不可測的功力。雙頰咀嚼時,顫動的臉麵不是很自然。仔細辨認之下,原來他戴了一張牛脬假麵具。


    曹繼武心中吃驚:真沒想到,這大和尚原來就是禪照大師!


    想必一進店,他就已經發現了兄弟二人。然而這大和尚隻顧吃飯,好像根本沒在意曹繼武。看來他並不想暴露身份,兄弟二人對視一眼,立即悶頭吃飯,好像什麽事也沒發生一樣。


    曹繼武剛咽了一口雞肉,大和尚風卷殘雲,早把素飯吃了的一幹二淨,曹繼武大叫一聲壯哉,忙叫小二繼續上素飯。


    這時門外,又走進一個大和尚。他不偏不倚,徑直到了曹繼武麵前,打了稽首,操了一口濃濃的中原口音:“阿彌陀佛,既然壯士如此好客,可否有俺貧僧一口飯吃?”


    這個大和尚,腰挎一把三尺戒刀,身長七尺七,穿一襲黑柵格披風袈裟,生的濃眉大眼,熊肩虎背,渾身散發著使不完的力氣。腦門上的九個香疤,說明他在佛中的地位不低。


    這和尚不請自來,看來找上兄弟二人了。金月生摸了摸鼻子,一臉笑嘻嘻:“你這中原的和尚,跑來浙南幹什麽?”


    那和尚笑了:“釋家弟子,四海為家,早已跳出紅塵之外。又何來中原浙南之說?”


    金月生斜了眼睛,瞅著大和尚:“嘴巴倒是挺油,身上帶著家夥事,恐怕不是念經、這麽簡單的事吧?”


    “外來的和尚會念經嘛,聽說這裏來了兩個小鬼。貧僧奉佛祖之命,特來捉妖降魔。”


    大和尚也對著金月生一臉的笑嘻嘻。本來是調侃別人的能手,如今卻被反調侃了,金月生頓時不樂意了。


    金日樂的事,還沒有消息,哪有功夫閑扯淡?曹繼武製止了金月生,忙叫小二再上一份素飯。這黑衣大和尚謝了一聲,也不客氣,直接坐在了金月生對麵。


    兩個大和尚不經意間對視一眼,皆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看這情形,他倆好像認識。金月生正要求證,門外突然閃進來一條大漢。


    這大漢四十上下,腰挎一把腰刀,身長七尺八,頭戴一定破葦葉笠,身穿一身麻布青衫,生的細眉鳳眼,滿臉紅彤,肩闊臂展,異常的雄健。


    他進來之後,更是不客氣,麻利地抽了條凳子,把著桌子一角,直接坐了下來。


    金月生有點不高興:“你這個犢子,怎麽招唿也不打?”


    聽了金月生的糙話,那漢子自然也很生氣,迴敬道:“你這瓜娃子,怎麽和大叔說話的?我師兄在此,還用打招唿?”


    原來這漢子是關中人,他眼神之中,透著一股剛猛的氣勢,武功和黑衣大和尚應該是一路的。


    金月生卻故意問禪照:“大師,你認識他嗎?”


    禪照搖頭笑了:“嘴上無德的人,貧僧怎麽會認識?”


    中年漢子叫了酒肉,衝禪照一臉壞笑:“大肚能容,容天下之事。你這個盧家馬(驢),修佛修到東天去了!”


    話語都說的這麽俏皮,這三個人,一定認識。


    金月生悄悄對曹繼武附耳道:“一個山西冒牌乞丐,一個河南叫花子,再加上一個關中瓜皮,大老遠跑到這裏來,一定不會幹什麽好事!”


    曹繼武撲哧笑了。兩個大和尚和中年漢子,武功高強,耳力自然也是驚人。


    黑衣大和尚念了一聲佛號:“有德之人潔身自好,嘴上自然……”


    他話還沒說完,中年漢子唾了一口:“瞧師兄你這嘴臉,念經都念傻球,什麽有德之人,明明是兩個瓜皮!”


    黑衣和尚哈哈大笑:“人家還有一飯之恩呢。受人手短,吃人嘴短,自然就成了和尚心中的有德之人,不過平常是不是那迴事,和尚就不知道了!”


    金月生覺得有意思,待要開口調侃,卻挨了曹繼武一腳:“還有正事要做呢,扯什麽蛋?”


    這金月生不來搗蛋,中年漢子也懶得搭理他。於是五個人圍著一張桌子,各吃各的。兩個大和尚,飯量都是驚人,曹繼武連叫小二上素飯。


    過了一會兒,金月生吃了個飽,伸了個懶腰,拍了拍肚皮。眼見中年漢子吃的香,想起了他剛才罵自己瓜皮,金月生眼珠子一轉悠,頓時來了壞主意。


    為了充分體現語言天賦,金月生故意學著高進的口音,對著黑衣和尚,眼睛卻斜瞄著中年漢子:“二錘子的柳娃子,挨球貨的棒老二,崩鍋!”


    關中話,柳娃子就是小偷,棒老二就是強盜,崩鍋就是滾蛋。


    高進也是關中人,金月生偷了他不少糙話。少年老腔,極為的滑稽。再加上麵容豐富的壞笑,把兩個大和尚逗得直樂。


    這指桑罵槐的伎倆,聰明人如何不識的?


    “挨球的瓜慫,說誰呢?”


    中年漢子罵了一句,立即抽刀就砍。禪照伸出鐵手,一把抓住刀背,搖頭笑道:“王郎,你久在少室山,一點佛心也沒修來,豈不讓人恥笑?”


    黑衣和尚也笑:“師弟,稍安勿躁。一兩句玩笑話,豈能動粗?”


    原來這中年漢子叫王郎,是黑衣大和尚的俗家師弟。禪照既然說了少室山,那王郎師兄弟,一定是少林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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