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霜蓋碧絲,秦桑低綠枝,越是拾級而上,初春的氣息就顯得愈加濃烈。阿滿興匆匆走在最前,顏丹和荀卿依次跟在其後,各懷心事。

    “過幾天我們上來和采薇他們一起過年吧!”阿滿揮舞著手裏的樹枝,認認真真地將路走的歪歪斜斜。

    “她們那兒坐得下那麽多人?”顏丹急急上前幾步與她並列,“以前墨竹塢都沒有過春節的傳統的。”

    “瀟湘頂也不過,可是清釉那兒過!”她微揚下巴,極其自豪,“到時候我們在洞外設個桌子,多少人都坐得下,還有還有,還得配置一對龍鳳燭,把蘇梓請上來,得讓他們兩個好好把婚事辦了。阿卿,你說是不是?”

    “嗯?”他顯得有些心不在焉,聽阿滿喊他才抬起頭來詢問。

    “最近老走神!”她有些不悅地偏過頭,卻在遠處一片幽綠的森林中看見一抹熟悉的白色衣角。是少司?她疑惑地踮起腳尖,衝著那一抹白色大聲叫喊,“少司!”

    “哪兒呢?”荀卿詢問。

    她正準備將位置指給他看,卻不想那一抹月牙白好似幻影一般消失在林中。她稍稍有些失望,垂下手繼續用樹枝抽著一旁石砌的扶欄,“大抵是我看錯了,不能是少司,他甚少來瀟湘頂的。

    “那就是看錯了,今天雲藥正式拜師,他是要主禮的。”他順口接上,原先單薄的身形更顯蒼白。

    “你以前不是不屑記名字嗎?”她取笑他,“這個小姑娘的名字倒是記得挺熟。”

    他的喉嚨幹澀,隻覺得心口壓了幾千斤重的石頭一樣,沉得喘不過氣,張了張口,腦袋嗡嗡作響,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恍惚之間,一陣地動山搖,腳下的土地倏然裂開,形成一條巨大的溝壑,山崩地裂般的晃動似殘酷的巨人瞬間摧殘一座座山丘,萬鳥從林間竄飛出來,在空中掠成無數形狀,萬獸悲鳴,恭恭敬敬麵朝瀟湘洞匍匐而跪,樹木倒立,河水迴流,瀟湘頂被生生分成兩半,待一切平寂下來時,蔚藍的蒼穹突然響起一陣震耳欲聾的龍嘯,瀟湘洞所在之處冒出一道巨大的金光,直達九天!

    遠處,一抹青色的光芒和一抹茶白色的光芒死死糾纏在一起,如兩縷青絲,纏綿旖旎,斬不斷,分不開,隻嫋嫋飄蕩在空中,像是最後決絕,又像壯烈殉情。倏然間,阿滿腰間的青蘭劍發出一陣刺眼的光芒,兩束光亮像是被吸引了一般湧入劍中,光芒大盛,隨後又慢慢黯淡,帶光芒全部散去時,原本劍鞘上的那朵並蒂青蘭花竟和半株並蒂白蓮纏繞在了一起,劍鞘之上散發出一陣蓮香,劍柄微亮,一朵嬌小的玉白蓮緩緩在手柄處開放,似一個極致的噩夢,他們沉浸其中,恐懼卻難以自拔。

    “采薇!清釉!”阿滿的腦海一片空白,隻餘這四個字一遍遍迴蕩在耳中,餘震一波波似迴音傳來,將每一個人最心底的恐懼召喚出來,伴著轟轟烈烈的坍塌,糅合成這世上最驚悚的音曲。手裏的樹枝已不知去往何處,她一手護著荀卿,一手拽著顏丹,在山腰處跳目而望,隻見浩浩蕩蕩一群人慌慌張張自山下趕來,她斂神,轉頭故作鎮定,“阿卿,你和顏丹在這兒等著他們過來,我去看看采薇他們怎麽樣了。”

    “要去一起去。”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荀卿率先走在前麵,表麵上雲淡風輕,內心的不安卻愈加強烈。

    阿滿垂眸,再不說些什麽,隻拉著顏丹匆匆跟在荀卿身後。寒風蕭瑟,上瀟湘洞的路她走過無數次,卻從沒有一次覺得這條路那麽長,那麽曲折,那麽坎坷,仿佛怎麽也走不完似的,加上她心底無比惶恐的心緒,每一步更是如踩刀尖,如履薄冰。

    好不容易到達,卻見洞前的樹林山丘已一夕化為荒地,隻餘一個孤零零的瀟湘洞。一道古井粗的金光自瀟湘洞中射出,頂天立地,光束中間是碩大的仙鼎,仙鼎正下方有一道大大的裂縫,一聲聲響亮的龍嘯正從中傳出,每響起一聲,光芒就盛上一分,仙鼎便抖上一抖。

    阿滿隻覺得喉嚨像是被人狠狠扼住,喘不過氣來,她慎重地停下腳步,拉住荀卿的衣袖,“采……薇,采薇他們……”

    “隻是仙鼎破了,他們說不好沒事。”

    無盡的絕望似洶湧的波濤湧起,她的聲音微微顫抖,“清釉是劍魂,這是八荒破的第四個青鼎,他……他,采薇,對,采薇還在裏頭!”

    “不要,阿娘,別去,我難受。”腰間一重,顏丹沙啞的聲音低低傳來,像是鋒利匕首割裂錦帛的聲音一般,斷斷續續的話語用盡了他所有氣力,他整個身子依靠在她腰上,連雙腳也軟綿綿的,仿佛隨時要倒下去似的。

    她這才注意到他的異樣,焦焦蹲下身捧起他的臉細細檢查。他的臉色蒼白,原本紅潤的唇上沒有一絲血色,脖頸上的青筋暴起,仿佛將死之人,連氣息也若有若無,她將手背貼在他的額頭欲探溫度,卻被他灼熱的體溫燙得縮迴了手。

    “顏丹!”她將自己的手心貼在顏丹手心上,運功輸氣。一縷縷淡藍色的光芒在她脈搏微微發亮,如溪水般往顏丹脈搏緩緩流去,但光芒卻隻傳至他的肩膀就被迅速反衝了迴來,阿滿來不及收力,如枯葉般被狠狠彈開,荀卿反手接住她,迅速疏通她肩上的經脈。

    “如今他體內的龍息大漲,現在輸氣不但救不了他,而且還會起到適得其反的作用。”荀卿將手搭在顏丹心脈,卻被他體內翻湧的戾氣震開,荀卿後退了幾步,拽住欲上前的阿滿,“再等等,待龍息有了反噬的跡象再動手。”

    一圈金黃的光芒將顏丹包裹其中,他的氣色越來越差,緊抿的嘴角已滲出鮮血,額頭頸間氤氳淡淡的青光,若隱若現的鱗片在青光中散發七彩光澤,他的身形漸漸長大,變得同成人一般,原本稚氣的五官也逐漸成熟,頭上的發冠已散,隻餘月牙形的額玉緊貼在他額頭。倏然間,鱗片光芒盛極,他大吼一聲,一頭如瀑的長發竟柔順地離開地麵漂浮,青絲自發頂轉白,一寸寸似火般燃至發梢,慢慢地,他整張臉都布滿了鱗片。金光越來越亮,他突然蜷縮在地,緊緊地勾起雙腿,一簇金色的火焰在他腿上燃起,倏然之間,他緊並在一起的雙腿化成巨大的龍尾,火焰漸漸熄滅,一股錐心的痛一點一滴流至全身,他痛苦地在地上滾了兩圈,龍尾生生將土地砸出一個大坑,揚起無數碎石塵土。

    “他會死的。”她的聲音有了哭腔,抓著荀卿的手指甲蒼白。

    “不會的。我向你保證,他不會死。”荀卿抿唇,一動不動望著顏丹額間的佩玉,那是他上次用青蘭劍斬殺妖獸時得到的妖獸內丹所煉成的,這一次顏丹能否成功化身,便要看它了。握成拳的手緊了緊,“滿滿,我不會讓他死。”

    她一動不動地盯著顏丹,緊張地連月牙形的指甲刺入了荀卿手腕也沒有發現,殷紅的鮮血順著他的手腕流至指甲,滲入泥土,荀卿紋絲不動,隻是僵直站著。金色光圈越來越厚,無數光束自仙鼎傳來,似一圈圈漣漪般興起,散開,隨即又沉寂下去。空氣中傳來一陣異香,先是清淡的宛若梨花香,隨後漸漸濃烈起來,像是要把整個世界籠罩在一片香霧之中,濃鬱的香味鋪天蓋地而來,又是一聲龍嘯之後,顏丹周圍突然開起了大朵大朵的白色小花,小巧精致,似是初雪一般純潔美妙。

    ‘啪嗒’。靜謐的氣氛中響起一聲玉碎,顏丹額上的額玉碎成兩瓣落在地上,就在此時,原本漫天的花朵消失得一幹二淨,連香味也淡淡散了開去,光束源源不絕傳來,圍著顏丹所在之處轟炸,倏然間,顏丹一聲慘叫,他整個身體幻化成巨龍,騰飛至半空,翻騰了許久,又重重落下,飛起,落下,飛起,又落下。

    也不知過了多久,阿滿隻覺得額前的發絲已濕潤貼在其上,這一次下落,顏丹再沒有飛起,巨大的龍身再次化為人體,他狼狽地側躺在地上,嘴裏開始大口大口吐出鮮血,鮮血落地凝聚成一粒粒作渾圓的血珠飄浮在空中,突然間,血珠迸發,開出一朵朵金色的花朵將顏丹圍繞其中。

    荀卿微微皺起眉頭,一臉嚴肅,“滿滿,快去把仙鼎修複!”

    話音才落,阿滿便匆匆往仙鼎處飛去,荀卿望著她離去的背影無奈笑笑,理了理褶皺的衣袖蓋住傷痕,他轉過頭望了眼顏丹,伸手運氣,將金色光圈生生撐開一條裂縫,隨即掏出懷裏的紅色瓷瓶。隻要打開瓶塞,微一轉動手腕,隻要那麽稍稍一動……

    半晌,他歎了歎氣,將手裏裝著心頭血種子的瓷瓶重又放迴懷裏,伸手在顏丹額上輕輕一點,隻見光圈越來越淡,顏丹突然大吼一聲,地動山搖之間,他一飛衝天,雄偉蔚然的龍姿在空中飛舞,原本青色的鱗片發出淡淡光芒,在舒舒雲層間化為金色。

    震動越來越激烈,籠罩在仙鼎的光束愈加耀眼,墨竹塢的隊伍越加逼近,遠遠就能聽見眾人驚慌失措的聲音,荀卿望了望天上歡暢翻湧的顏丹,皺眉盯著瀟湘洞,久等阿滿不迴,他心底突然閃過幾絲不安,風一般朝裏走去。

    阿滿靜靜地跪在仙鼎旁,懷裏抱著一動不動的采薇,她將頭深深埋在她的發間,環著她腰身的手微微顫抖。

    “滿滿。”他蹲下身,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心裏很不是滋味。

    她突然大聲哭了起來,胸膛上下起伏的厲害,“阿卿,采薇死了,采薇死了!”她最好的朋友,她這輩子認定要一起分享秘密,一起歡笑,一起哭泣,一起訴說愛情的密友,她們共患難,共寢食,她們在一張衾被下嬉笑傾訴,她們帶一樣花色的簪子……采薇,她還沒有帶她去自己的故鄉胥蕪山看那最美的花開,她還沒來得及告訴她自己在鬼界的小秘密,她們還沒有一起過過年,她還沒有參加她的婚禮,采薇的孩子,她甚至已經想好了她孩子的小名……

    她懷裏的少女就那樣安安靜靜地躺著,毫無死亡的氣息,像是睡著了一般,麵容慘白卻極為安詳幸福,她嘴角上翹,雙手依舊緊緊握在穿透胸膛的彎刀之上,那一身白紗裙被血浸得通紅,仿佛少女出嫁時由雲霞裁作的嫁衣,鮮豔奪目。

    周圍沒有清釉的痕跡。荀卿了然地看了眼正微微發光的青蘭劍,許久才輕輕闔上眼睛,喉嚨口的那一句‘我會一直陪著你的’有著淡淡的血腥味,他將手伸入衣袖,將涼涼的瓷瓶再次握緊,許久,才略微沙啞道,“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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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肆虐哭著,眼淚啪嗒啪嗒落下,不曉得過了多久,隻聽得一聲鋼鐵裂開的聲音,原本成柱狀的光芒四散而來,宛如刀劍般鋒利的光束落在身上,將人刺得千瘡百孔。

    仙鼎的裂縫變大,隻聽得外頭傳來嘈雜的聲響,荀卿伸手撐起結界擋在阿滿麵前,蹲下身硬生生扒開她環著采薇的手,“滿滿,我沒辦法撐起三個人的結界。”

    “不!”她再次收緊手,“我要把采薇一起帶走。”

    他目光如炬,“你以為這樣她就開心了!清釉煙消雲散,滿滿,你看清楚!”他狠狠扳過她的下巴讓她直直麵對采薇的屍體,“你給我看清楚!采薇是自殺的,她是自殺的,她哪裏還在意這一具皮囊!”

    阿滿鬆開手,愣愣看著紋絲不動的少女。清釉死了,采薇死了。

    荀卿無聲歎息,將泣不成聲的阿滿緊緊擁入懷中,用力將她的頭抵在自己胸膛,眼睜睜看著采薇的屍體被一片金光吞噬,瞬間消失無蹤,他張了張嘴,終是沒有說話,隻是再次抬起眼時,那雙淺棕色的眸子微微收縮,眼底攏上一層悲傷。

    萬千金光似是泰山壓頂,一陣陣像是要將九州碾碎殆盡。荀卿有些吃力地支撐著結界,待阿滿稍稍恢複情緒時,他額上滲出的細汗已經沾濕了衣襟。

    “阿卿。顏丹怎麽樣了?”她將額頭抵在他的胸膛,語調糯糯。

    “他已經沒事了。”

    “阿卿,我來吧,你功夫還沒我好呢!”她並不知道荀卿其實深藏不露。雙眼紅紅的從他懷裏抬起頭來。

    “到仙鼎那兒了換你,那兒才需要功夫好的人來撐開結界。”他有些吃力地接了一句,揉揉她的長發“好過些嗎?”

    她搖搖頭,抬眼偷偷瞧他,見他額上滲出了細汗,有些別扭地加上一句,“這次迴去可要好好練練功夫,長得好看管什麽用,你瞧,撐個這麽小的結界就把你累成這樣了。”

    “是是是,您說的對。”他含笑將她抱得更緊了些,沒有告訴她能在龍壓下撐起這樣的結界的人少之又少,沒有告訴她其實到了仙鼎處根本不用結界,也沒有告訴她他不但有貌,功夫更是了得。但不知為何。心裏卻無比甜蜜。

    兩人甚是艱難地靠近仙鼎,一步步如迎風雨,寸步維艱,好容易才到了仙鼎處,荀卿收起結界,突然吐出一口鮮血。

    “阿卿?!”阿滿緊張地扶住他,“怎麽會這樣的!”

    “不礙事,約莫是早上喝多了紅棗粥,補多了血。”他玩笑似的迴應,優雅地擦去嘴角的血漬,斜靠在仙鼎旁道,“先把仙鼎修複好,再遲些裂縫開大些後怕是要來不及的。”

    “嗯。”她點點頭,伸出手在手腕上輕輕一割,鮮血從她細小的傷口滲出,潺潺滴入仙鼎,過了好一會兒,眼看裂縫就要愈合,一道黑色的影子從洞外飛入,如旋風一般,繞著荀卿轉了幾圈隨即帶著他消失不見。阿滿隻覺得大腦一片空白,全身因失血過多而顯得有些昏昏沉沉,隻聽得洞口有人喚了一聲雲藥,待她反應過來追出去時,已不見荀卿的身影,隻看到少司等人一臉驚喜地望著蒼穹下鳴舞的顏丹,而離隊的南音正若有所思望著黑影消失的方向。

    她張了張嘴,弱弱地喊出一聲阿卿之後,便漸漸沒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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