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鳶下葬那天是七月初七,乞巧節。灰暗的天空看不見一絲陽光,延綿的雨絲交織在一起,織成一張悲傷的天羅地網,網起眾人心底的每一次心跳。

    她就這樣安靜地躺在水晶棺裏麵,那一身鵝黃的荷邊羅裙貼身,柔軟的荷葉領一絲不苟地豎起,露出她淡淡的鎖骨,那曾是她最喜歡的款式,隻在每年的五月初一才舍得穿。是了,五月初一,那是少司的生辰。她還說,她是不喜歡他的,怎麽舍得?

    少司扛著冰棺,背脊堅挺,藍底靴子踏過泥濘的石路沾上黃褐色的泥水,靴側有一大朵銀白色的祥雲,那是雙鳶一針一線繡上去的。阿滿還記得,那是個春天,陽光溫暖卻不刺眼,雙鳶小心翼翼地拿著靴子坐在樹枝上,表情滿足,嘴裏哼著莫名的曲調……

    他一步步拾階而上,至山頂,冰棺輕輕落地,揚起瀟湘頂滿地濕漉漉的的落葉。雨絲靜靜地落在棺麵,模糊了她的容顏,少司俯身,溫柔地拂去棺蓋上的水珠,低聲喃喃,“雙鳶,我們迴家了。”

    雨絲打濕他的長發,順著發梢的弧度落入他的衣襟,素白的長袍緊貼著他的胸膛,他狼狽地站在綿綿細雨中,雙手微微顫抖。

    “師傅。”阿滿上前一步,將兩條斷了的九曲銀鈴放在棺蓋之上,“下一世,下一世做個自私一些的人吧!”

    風中傳來一陣短促的鈴聲,好似少女無聲的迴應,混著窸窸窣窣的雨聲,哀歎成一首悲曲。

    肅穆的灰籠罩在瀟湘頂,少司突然反掌抬起雙手,冰棺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托著,雨絲化雪,他一手往下一劈,土地裂出一條大大的裂縫,水流順著縫隙流下,他抿唇,將另一隻手一送,冰棺就這樣直直地飛入裂縫。許久,他收手,縫隙慢慢匯合。

    她這輩子在瀟湘頂十萬年,最後連死了,也沒有離開這個地方。

    雨越下越大,冰冷的雨滴宛若少女臉上的淚漬,沒有跋扈,沒有驕傲,沒有柔弱,沒有蒼白,有的隻是說不盡道不清的思念。斜風送雨,一點一滴,落在脖頸之間,落在臉上,落在眼瞼……

    那日之後,阿滿就得了一場大病。‘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句話委實不假,待她病情真正好透時,已是將近一年之後了。

    一年,實在足以改變許多事。譬如人界正式建了阿滿的廟邸,譬如蘇梓親手將青緹山的兵符送給了她,譬如南音正式向紅綃求了婚,譬如清釉已經正式搬去和采薇同住。再譬如本來就不苟言笑的少司終於成為麵癱。這其中,唯一不變的,便是阿滿和荀卿。

    “滿滿,你幫我看看,這套白色的衣服怎麽樣?”荀卿推門而入,一襲白衫將他襯得風華絕代。

    阿滿眼前一亮,裹著厚厚的被子起身支起身子,“風姿濯濯。”

    “瞧我問的什麽話,我都覺得好看,你肯定更覺得我更好看!哈哈哈,不虧是九州第一美男阿!”他自我感歎,打開折扇輕輕一搖。

    “……怎麽突然打扮得那麽正式?紅綃的親事還有幾個月呢!”

    他不屑地一哼,賭氣一般收起折扇,“本公子才不稀罕參加他們倆的婚禮,哼,在墨竹塢辦婚事就要請少司主婚?一句話,這就是跟風,盲目崇拜!搞個人主義!”他說到興處微揚下巴,“本公子這是要去看子衿收徒呢,聽說八荒九界但凡有些姿色的都來了,這麽重要的事怎麽可以少了我?”

    “阿卿,我還生著病呢!”她委委屈屈癟嘴,半是鄙夷半是教育道,“皮相什麽的不過是身外物。”

    他表示不讚同,“鬱結成病,好聽些叫病,實則為矯情。你都矯情了快一年了,該好了。”隨後他又一摸自己的臉蛋,認認真真迴複,“俗話說人活一張皮,可見一個人的相貌是極為重要的,何況我們的差距就在這身外物上。我這張臉走遍九州都不用帶一毛錢,你那張臉不帶一毛錢可能連墨竹塢都出不去。”

    她想了想,委實認真,“墨竹塢還是出的去的,守門的認識我,不管我要錢。”

    “……我不過打個比方。”

    “其實我這是在博你一笑。”

    “嗬嗬嗬!”他配合地幹笑幾聲,伸手探了探她額頭的溫度,“出門散散步吧,在這房間裏將近一年,我都能聞出來你身上有老家具的味道了。家具時間長了也要去曬曬太陽呢!”用力扯了扯她裹至頭頂的被子,“順道也能湊湊熱鬧,喜慶喜慶。噥,要冬眠也得儲存了食物再迴來冬眠。”

    她並不打算應允,隻撒嬌似地在他懷裏靠靠,“子衿也到了收徒的年紀了?”

    “可不是,他也不小了,是該好好找一個了。”

    她揶梛一聲,“怎麽到你嘴裏和成親似的。”

    “一日為師終生為夫這句話聽過沒有,先不說師徒異性,師徒要是同性那也算半個夫了,把小徒弟吃幹抹淨嘍也指不定。”

    “阿卿,其實子衿也是個好人!”她莞爾,在他腰上狠狠一掐,“他是顏丹的半個師傅。”

    “那就是四分之一的夫,少司那隻老狐狸身邊的都不是什麽好東西。”他撇嘴賭氣,揉著被掐痛的肉撒嬌“滿滿,墨竹塢好多弟子看我不是本地人欺負我,滿滿,陪我一塊兒出去走走吧!”

    明知道他不過裝模作樣,但抵不住他的軟磨硬泡,她還是點頭應允。荀卿當即興高采烈地替她打了水,敷了臉。

    她梳洗打扮了出來,荀卿這才覺得她整個人看上去瘦了一圈,下巴尖尖的,以前兩頰的嬰兒肥早已不見,竟是顯得眼睛大了不少。

    “不好看了。”他略微歎息,“這下我們的差距更大了。”

    她嗤他一眼,往鏡子裏照照,滿意地點點頭,自鳴得意般哼著不著調的曲子,推了推門前自顧自含笑的荀卿,囁喏“我是因為想采薇了才出來的,可不是因為你。”

    空氣中夾雜著濕濕的水氣,溫度很低,陽光卻暖暖,照在人身上感覺渾身細胞都舒暢地唿吸起來。是南方特有的氣候,阿滿感受著那一刻久違的濕度,隻覺得渾身暢快,大腦清明。

    兩人悠閑地一路閑聊,待走到大殿時,子衿正在演說。他穿了一身藍色的長袍,衣袖上繡著寥寥楓葉,乍一看渾身稚氣已脫,倒是有一師之姿。

    大殿上千百餘名挑選出來的仙族著統一藍衫,畢恭畢敬地垂首跪在地上。

    主座上坐著少司,他著一身白袍,隨意得眯著眼,饒有仙界尊上之態,右邊的位置空著,想來是替阿滿和荀卿留的,左邊坐著的是顏丹,他小小的身子蜷曲在椅子上,依著椅背,正昏昏欲睡。再左邊,便是正襟危坐的南音。也難怪,他素來長住魔界,見著那麽多仙人,是會覺得不自在些。

    “故而,我要找的弟子不光是要聰慧,更要有仁愛之心,能擔得起九州大任。”子衿已經開始在作總結,荀卿湊在阿滿耳邊替她剖白解釋,“聰慧是指婚後要體貼,仁愛麽,既要遵從夫君,又要伺候長輩,最後一個才是重點,能擔九州大任,這不是擺明了說希望她好生養,多生養麽!”

    “阿卿,你說的有些大聲。”阿滿汗顏,指了指不遠處正青筋暴跳的子衿,拉著荀卿準備在少司處尋求庇護。

    荀卿表示不屑,大搖大擺地在人群前那麽一站,聽得人群中傳出一陣抽氣聲,隨後是流鼻血聲後才滿意地隨阿滿坐到少司身邊。

    見阿滿出來,眾人都不免唏噓一陣,倒是顏丹,立馬精神抖擻地從椅子上跳下來,拱在阿滿懷裏親昵地問東問西,完全不顧周圍的情形。阿滿隻覺得兩道灼灼的光芒自子衿處射出,落在她身上,像是要把她燒出來兩個洞似的。

    一番騷動之後,收徒大會還是照舊舉行。

    先是測術法,子衿出題說能在一炷香的時間內抓到一百隻黃鶯的算過,且一隻不能多,一隻不能少。

    這是個技術活,你用不得小聰明,隻能一隻隻死命地抓。荀卿在一旁唏噓說泯滅人性,傷天害理,殘害天真可愛的小動物。但他話還未完,幾百上千號人倏然就消失在大殿之上。

    一炷香之後迴來的,隻有二十多人。少司皺眉抿唇,仿佛對子衿出這麽難的考題表示不滿。

    子衿似乎心情不錯,出第二題時愣是喊了顏丹下去說,“你們誰能剪了他一縷長發給我,便算我子衿的入門弟子。”

    所有來求師的小孩子一哄而上,紛紛拿出自己的絕活欲取一縷青絲,唯獨其中一個略顯消瘦的小姑娘,穿著大紅色的襖子,懷裏還圓鼓鼓的,躊躇著沒有上前。

    那一頭,顏丹被幾個小孩子纏住脫不開身,他們四五個一組奮力抓著顏丹的四肢,不讓他有機會動彈,那簡直就是在龍頭上動毛呀!顏丹礙著他們都是小孩,不敢貿貿然動手,隻能避開他們的要害逃脫他們的鉗製,哪知那幾個小孩也不是省油的燈,見他反抗,其中一個藍衫高個子的小男生攤手運出靈氣一掌拍去,眼見著就要險險打到顏丹,子衿臉色刷白,一個旋身而起,靈氣翻滾,他擋在顏丹麵前抵住靈氣,且震散了掛在顏丹身上全部的小孩,瞬移至小男生麵前扼住他的喉嚨。

    “心腸歹毒,怎配做仙族之人。”他慢慢收緊手指,小男生臉色由紅變白,隨後又變得青紫,眼見著就要斷氣,子衿突然鬆開手,小男生一下子癱軟在地。身後幾個小童顫顫巍巍跪著,連大氣都不敢出。顏丹衝著她們擺擺手,示意她們勿怕,上前幾步對著子衿道,“真打到了也傷不了我。”

    “哼,小小年紀如此,長大後更不得了,我不過給他一個教訓。”子衿抬掌一把打在小男生肩上,隨即轉過頭對眾人道,“既然沒有人通過我的考驗,那這次收徒大會就到此為止了。”

    “不是還有一人嗎?”荀卿挑眉望著遠處清瘦的小姑娘,“小丫頭,你不想拜師傅了?”

    小姑娘怯怯,思忖著踩著小碎步走至顏丹麵前,囁喏開口,“那個……我……你……你能給我一縷頭發嗎?”

    稚嫩的聲音空靈天真,仿佛幽穀中的一縷芳香,眾人皆愣在原地,連少司也不由抬了抬眼。圍觀的小仙童中有人忍不住笑出了聲,小姑娘臉紅得像是能滴出血似的,尷尬地停在原地不知所措。

    “自然。”哪知顏丹二話不說,取了一撮長發剪下遞給她,且臉上笑意不減“送給你。”

    全場嘩然,大家拚上了性命取發,倒不如正正經經上前求取。少司讚許地看了少女一眼,從主位上起身優雅走來,“你叫什麽?”

    “雲藥。”

    “雲藥。倒是個好名字。”他隨意打量了她一眼,俯下身將玉佩別在她腰間,“以後子衿就是你的師傅。”

    就在此時,一聲清脆、響亮的嬰兒哭聲響遍墨竹塢,雲藥鼓鼓的大襖裏似有什麽正在蠕動,她嚇白了臉,一動不敢動,隻閉著眼將手護在襖子前。

    少司臉色已經有些微變,“墨竹塢豈是你戲玩的地方。”

    “饒命!”雲藥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脫下襖子,將掛在胸前的嬰兒抱起,“父母,雙亡,一個妹妹,雲嬈,妹妹。”

    一聲清鈴隨風而起,少司隻覺得心跳得厲害,連阿滿都忍不住跑了下來。嬰兒肉肉的手上戴著兩隻精致的手鏈,其上九個銀色鈴鐺綴在其上,一擺手,便輕輕作響,鈴聲悅耳。

    “九曲銀鈴?!”少司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這個無骨的小動物,她渾身肉肉的,四肢短短,胖嘟嘟的臉頰粉嫩,紅紅的嘴角邊還淌著口水,軟著身子撲騰在雲藥懷裏,哭得撕心裂肺。

    他不知道失而複得的心情是不是就是如此。驚喜卻又惆悵。這是雙鳶,可她已經不是雙鳶,明明曾是那麽親密的關係,他伸出手時,卻不敢再抱她,隻能一動不動盯著她。

    荀卿將這一切盡收眼底,“滿滿,那是雙鳶。”他站在阿滿身旁,溫柔地扳過她的肩膀,“這一世,她叫雲嬈。”

    “阿卿。”她終於忍不住,在他肩上暢快大哭,像是要把這輩子的委屈都發泄出來,“師傅死了,師傅已經死了。”

    “是,你這一年糾結的,不正是這個嗎?該不該去找她來世,找來了又當如何。你不去找又怎麽會知道。如今找迴來了,可她已經不是你的師傅,雙鳶已死,她叫雲嬈。”他殘忍開口,唯一沒告訴她的是為了找到雙鳶轉世打開她的心結,他曾入忘川,闖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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