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覺得牛鼻子窮酸得很,味道古怪,不似薰香也不似冰霜。如今大起大落後仔細分辨,竟然是此心歸處後最舒服的氣息。


    “現在煉血蠱拔除了,你打算怎麽樣?”


    蘇錦舒服地摟住他,屋內暖爐燒得旺,整個空間都溫潤如春:“要不咱們迴會稽去過年吧。當初一言不合就走,事情全都丟給他……師兄一定恨死我了。”


    唐青崖啞然失笑,湊到他鼻尖一點:“都聽你的,我最寵著你。”


    蘇錦沒意識到他在下套,誠實道:“嗯,世上沒有人比你對我更好了。”


    唐青崖一翻身將蘇錦壓在身下,伸手去脫他裏衣:“旁人給你的恩惠你都記在心裏,難不成非要一一報答?噯,我對你這麽好,是不是應該以身相許啊小蘇錦?這麽久了,你就給我上一次……”


    一隻溫暖的手包裹住唐青崖,那人語氣無辜至極,帶著點小委屈,目光自動切換成恰到好處的、帶點撒嬌的深情,聲音含糊道:“你說什麽呢?”


    然後身體力行地迴答了他關乎“以身相許”的建議,仍是幹脆利落的:“不行。”


    唐青崖當場撂挑子不幹了。


    長夜漫漫,屋內細碎的說話與輕哼一直持續到月上中天。火爐燒幹淨了,餘下隱晦的紅星安然跳動,偶爾“畢剝”一聲,很快也融入了夜色。


    一塊玉佩掛在床頭,隨著偶爾的風聲輕輕晃動。成色極好,如水澄澈,正麵筆力深沉篆刻“青崖”,背後卻是個輕描淡寫的“錦”。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何為故鄉?


    ——不過此心安處。


    他終於再次迴到了會稽山。


    最初來到這裏,蘇錦太過年幼,眼淚模糊中見到白衣的程九歌,被他牽著手,領著路過那塊石碑。一路雲遮霧繞,林木茂盛,直到踏過千百步石階,豁然開朗之後,那山泉飛濺之處,隱約透出了飛簷的一角。


    後來這座山成了他撒歡的地方。


    蘇錦童年過得克製卻無憂無慮,程九歌偶爾帶著他在清淨峰上下禍害鬆鼠野兔,然後一人被謝淩各打五十大板地教育。其餘幾座山頭離得雖近,但蘇錦鮮少涉足,隻有晨鍾暮鼓之時偶然聽到劍的嗡鳴。


    他活到二十歲,被突如其來的災難驅趕著成長。


    會稽山在他記憶中定格成一個淒涼的樣子,荒蕪又蕭條,仿佛進入了永無止境的深秋。糙木凋零,陽明峰上大殿已毀,藏書閣被付之一炬,勉強殘留著原來形狀的靜心苑,也慘澹得不像話,餘下寂寥風雨——不忍看,不忍聞。


    在人世間兜兜轉轉好幾年,蘇錦遠遠地望見會稽山時,情不自禁地腳步遲鈍了。


    “怎麽了阿錦,不是很想迴來?”


    唐青崖的話在耳畔響起,蘇錦手間輕輕地攢成拳頭,須臾後才長出一口氣:“近鄉情怯,算來也有好久沒迴來過了。”


    他生於金陵城中,卻再沒有地方比會稽山更像他的家鄉了。


    等到隱約可見山門,唐青崖忽然道:“當年我也是這樣,領著你,一路頭疼腦熱地想,‘什麽時候才到陽明洞天卸貨,這小子吵死了’。”


    “你嫌我吵?”


    唐青崖莞爾道:“可不是嘛。但我那時如果知道你是因中了煉血蠱而哭鬧,並非發燒不適,一定好好地帶你千裏跋涉迴蜀中,交給聖手診斷,盡早根除。”


    蘇錦被他的話吸引,連踏上故土的第一步都不甚在意了。


    “……嗯,也許我會求爹爹把你留在唐門,就放在攻玉堂。反正公孫師父喜歡到處撿孤兒迴來養著教習,你大概還能當我同門師弟。”唐青崖露出個狡黠的笑容,“以我少時頑劣,大約會變本加厲地折磨你,把你弄哭。等你大了,我見你好看,於是頓生歹意……指不定哪個月黑風高之夜,就把你拖到後山竹林中辦了,你隻得跟著我,再沒有旁的去處。”


    蘇錦麵上一熱:“胡扯。”


    唐青崖意猶未盡,捏了一把蘇錦的臉:“你小時候胖胖的,哭起來眼角有個淚渦——害什麽羞啊小蘇錦,現在是誰占盡了便宜?”


    他分明也隻大六歲,不過乘人之危地解圍,言辭間竟然毫不以為意地將自己當做看他長大的長輩。蘇錦正要反駁,突然被唐青崖打斷:


    “誒,你師兄在等你。”


    他聞聲抬起頭,石碑近在咫尺,旁邊有一人翩翩白衣,手執摺扇,按住腰間長劍,含笑而立。對上他的目光,那人一挑長眉:“小師弟,好久不見。”


    陳懷憫親手書寫的“立心立命”四字石碑當年沒能躲過浩劫,如今被秦無端用旁的方法恢復成了原狀。此人除卻是個劍術高手,吃喝玩樂無一不通,實在算得上妙手丹青。


    隻是入世一遭,再看到這石碑,難以言喻地覺得眼眶發熱。


    蘇錦把酸楚憋了迴去,綻開一個笑:“掌門師兄。”


    秦無端被他這稱唿鬧了個大紅臉,強裝出的鎮定自若立刻崩盤。他把摺扇一收,長籲短嘆地拉過蘇錦:“亂叫什麽!你就像以前一樣,不用這麽客氣。”


    二人在前頭走,唐青崖又瞥了一眼那石碑,字跡鮮紅歷久彌新。他輕輕拂過“心”字一點,笑了笑,自言自語道:“可謝謝你們了。”


    否則以蘇錦內裏敏感又壓抑的性子,怎麽會現在活得這樣灑脫?


    一陣北風輕柔卷過周遭樹木,常青鬆柏沙沙作響,似是在迴應他那句沒頭沒尾的感激。


    “青崖,你怎麽這麽慢啊?”蘇錦的聲音自上方傳來,唐青崖抬頭,眼見前方從未涉足的石階,足下一點,極為迅捷地掠去。


    再到高一些的地方,竟有兩名身量不足的少年前來引路,稱他們為“掌門”和“師叔”。蘇錦滄桑了片刻,麵無表情道:“我有這麽老了?”


    秦無端道:“你輩分高……咳咳,是這樣,兩年前師叔說得想辦法把消息散播出去,陽明洞天收弟子了。彼時聲望見長,崑崙派的雁南度來過一次,後來門庭若市……現下觀樸峰已有人為主了。”


    蘇錦奇道:“那不是楊師叔的地盤嗎?”


    秦無端:“他的觀樸劍入土為安了。但兩年前來了個和你差不多大的少俠,叫李子徽,自稱我素未謀麵的大師伯的孫兒,非要拜入陽明,還拿出了大師伯的信物……師叔做主把他收了。他很有天賦,與楊師叔個性相似,遂自行去了那邊。我麽,也收了幾個弟子,隻有你的清淨峰,鳥都沒一隻。”


    蘇錦被他最後一句調侃得猝不及防,皺眉道:“我又不常住於此……”


    秦無端作勢要打他:“你讓我一個人忙了這麽久,現在迴來了,難不成吃個年夜飯還要走?我真要揍——”


    手伸到一半被攔住,唐青崖似笑非笑:“別欺負我的人啊,無端。”


    秦無端:“……”


    他突然覺得蘇錦不住在這兒也好,免得後麵跟個蹭吃蹭喝的,忒煩。


    ☆、第六十六章


    陽明峰大殿與他記憶中別無二致,當中有講經蒲團,供奉祖師牌位。繞到背後,從小見到大的祠堂中卻多了幾個名字。


    莊白英的靈位在當中,旁邊的謝淩、楊垚,還有諸多犧牲於幾年前一場劫難中的同門。點了長明燈,日日有人打掃,桌台一塵不染。


    蘇錦在當中跪下,老老實實地磕了三個頭,再抬起時,覺得恍如隔世。


    唐青崖站在祠堂門口,一點也沒有進去的意思。他等著蘇錦同那些已經不在了的前輩們說了些話,大概匯報這些年來自己所得,不覺帶上了一點笑意。


    直到蘇錦戀戀不捨起身,他才出聲:“秦無端喊你去呢。”


    蘇錦應了,剛要出去時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拉住唐青崖,不由分說拽到了謝淩的靈位前,道:“師父,弟子不肖,已決意與他共度一生。您曾教導,人活一世,經歷的有千千萬,相守不易,一生不悔就行了——弟子在您靈前起誓,此生定不負他。”


    唐青崖啞口無言,見他又跪下去端端正正地拜倒,饒是素來對此道淡漠,也耐不住恭敬給謝淩上了三炷香,思來想去,最終喊道:“師父。”


    那牌位安然佇立,似是無聲地見證這一切。


    秦無端喊他去看的是藏書閣,當年被燒毀,花了好大力氣才找迴了圖紙。蘇錦見了那古樸的飛簷亭角,情難自已地轉向秦無端道:“燒毀了的也能重建嗎?”


    秦無端得意洋洋,正欲好好炫耀一番,裏頭走出個人來,他到嘴邊的話即刻收了,目光一亮:“師叔,你閉關出來了?”


    “聽說今天不是阿錦要迴麽。”程九歌看到秦無端旁邊的人,朝蘇錦一頷首道,“來得這麽快,看樣子之前你信中說的不假,煉血蠱已經沒事了?”


    程九歌看著卻比分開時氣色好了許多,他此前過於靜默,盤算自己的事,還有點反覆無常。現下仿佛歲月流逝,他安之若素,黑髮束在腦後,比之年少時的跳脫、顛沛流離時的狼狽又多了一絲平和。


    蘇錦見了他,隻覺許多話齊齊地湧到舌尖。他不敢怠慢,挑了要緊的,把顧霜遲那事徐徐道來。程九歌果然露出個促狹的表情:“你也好意思讓旁人和你換命?”


    蘇錦:“……是我自私了。”


    程九歌還想說什麽,最終嘆了口氣道:“罷了,等正月初一,我往南嶺走一遭。這兩年鑽研《人間世》,和無端想了許多個法子治那煉血蠱,顧霜遲既然有意,那他定不會冒巨大的風險……對了,你迴來呆多久?”


    蘇錦:“看青崖吧。他何時玩膩了,我們就迴蜀地去。”


    程九歌在他腦門兒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正經地評價道:“果真有了家,心就不在師門……作孽。”


    蘇錦捂著被他拍了的額頭,但笑不語。


    陽明的弟子仍舊不多,大約二十人,全是由秦無端一人教習,李子徽偶爾來幫忙,他口舌笨拙,隻能演練招式。程九歌這個花拳繡腿的,連樣子都懶得裝,權當了門中吉祥物,每次老神在在地往旁邊一坐,開始燒水。


    等程九歌煮了一壺茶,秦無端也滿頭大汗地收工了。二人一起喝茶,他再聽秦無端訓斥不用功的弟子,揚言要打斷其中誰誰誰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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