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當日他離開南嶺,曾把這東西託付給顧霜遲。


    蘇錦疑惑道:“師兄,你怎麽來了?”


    顧霜遲張嘴就沒好話:“來看你死了沒。”


    蘇錦眼觀鼻鼻觀口,覺得自己還是噤聲比較好。他一不說話,顧霜遲就有話說了,此人帶著一點恨鐵不成鋼道:“你師叔早把《人間世》的全篇給我,就能早一點得到解法,耽誤久了沒好事,他真以為你刀槍不入了?”


    難道不也是你師叔嗎……蘇錦暗自腹誹,“嗯”了一聲,沒插話。


    “煉血蠱並非無藥可救,我翻來覆去了看了大半年吧,覺得解法就藏在那捲‘生蓮訣’當中。它們二者相剋,你的‘生蓮’練到五重,十分紮實,所以煉血蠱連續多年對你奈何不得。後來你沒有再修行,它又被激發了,故而有恃無恐地折騰你。現在是不是快不行了?拖著也不是個辦法。”


    蘇錦嘴唇微動:“……所以是可以救的嗎?”


    顧霜遲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不然呢?《生蓮》當中不是寫得很清楚麽?徐天罡的打算原本是功成身退,繼而從師尊那兒習得《人間世》全篇,他肯定知道夏觴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性子,因此想方設法地在自己的傳承中埋了一顆種子——其實此法簡單得很,就看你是否願意一試了。”


    蘇錦:“不會又是什麽‘以命換命’吧?”


    “非也。”顧霜遲簡短道,“當年錢豹以血為蠱誘惑你墮入深淵,如今你隻需如法炮製。”


    蘇錦:“……怎麽?”


    顧霜遲:“生蓮篇一共七重,如今還原成初稿,以你的修為,練到六重時也會安然無恙。然後修行煉血蠱第一重,掌握根本之法,以自身氣血為餌,蠱就到了旁人身上——當年你是怎麽中招的,如今怎麽傳過去就行。”


    他不怕死似的,這話聽得蘇錦一個哆嗦:“師兄,這不相當於害人嗎?”


    顧霜遲說得輕描淡寫:“我猜這話說出來,會有許多人願意犧牲自己——你救了好多人命,不說旁的,便是唐門小子也會爭著搶著和你等價交換。但你定是不肯的,所以不如過到我身上,屆時我自廢修為,大功告成。”


    蘇錦本能反駁:“那怎麽行!師兄,你……會死人的,不行!”


    聽懂了他言下之意,顧霜遲難得給他一個笑:“不用擔心,廢去一身修為,說不定能保住性命,我有把握。這些年過得越發無聊,活著對我而言沒什麽意思。你以後路長著呢,再說了,那唐門小子肯定也不樂意你半死不活地拖著吧。”


    順著他指尖望去,蘇錦的目光和唐青崖的猝不及防撞在一處。


    那人不知在林子邊緣站了多久,抱著的木柴散落一地,鬆鼠在他肩上歡樂地蹦躂幾下,然後大逆不道地躥上唐青崖的腦袋,刨亂了他一頭青絲。


    大約是蘇錦的錯覺,唐青崖的眼圈怎麽紅了?


    蘇錦呆呆地望向顧霜遲,對方好似從來沒對他和顏悅色過,哪怕當日把淩霄九式教給他時,也蹙著眉,他隨時一副想要撂挑子不幹的樣子,對誰都擺著臭臉,好似沒過過一天稱心如意的日子。


    這會兒顧霜遲微揚唇角,說著兇險之言,竟然意氣風發。


    ☆、第六十五章


    冬至,一陽生。


    全年當中白晝最短之時,顧霜遲挑在這時候同他換蠱。蘇錦照他所言,用了七七四十九天,得以功法大成。煉血蠱一早埋在他經脈之中,猛然被喚醒,又是抽筋削骨的一陣劇痛,自那以後,叩門成蠱,他感覺丹田隨時燒灼,氣力不絕,但絕不是長久之徵。


    顧霜遲此人仿佛天生不知道什麽叫害怕,輕快無比地塞了一把刀在蘇錦掌中,再把手臂往他麵前一鬆:“來吧。”


    蘇錦憂心忡忡地看了他一眼:“師兄,你真的沒關係麽?”


    顧霜遲:“婆婆媽媽,你從蠱蟲變成了煉蠱之人,還有空擔心別人?剛才功成,體虛得很,要不在日落之前解決此事,不出三刻,你就會受到反噬,和謝淩一樣爆體而亡。”


    他被顧霜遲說得手一抖,刀尖深入血脈,一股紅血珠即刻滾出來。


    顧霜遲探出二指,自他傷口上抹過,旋即於自己脈門切開一道,真氣灌入,那血珠片刻便融了進去。


    他立時掐住蘇錦手指,貼在自己傷處:“凝神運功。”


    蘇錦依言而動,默誦口訣。不多時,自丹田緩慢升起一股熱氣,有什麽暴戾順著口訣在經脈中流轉,找到突破口後迅速引出,短暫的頭暈目眩,他連忙調動真氣護住心脈,繼續使力逼出惡血。


    蘇錦感覺渾身一輕,仿佛脫胎換骨——真有奇效。並未藥到病除,他隻模模糊糊地覺得,有什麽從身體中躥了出去,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旁邊的《人間世》,那一刀割在手臂上,反倒放出了積攢多年的沉屙。


    他還記得當日被錢豹束縛,痛苦無比。可顧霜遲此刻麵上半分沒有變化,隻深深嘆了一口氣,長睫微微顫抖。


    “阿錦,你聽謝淩說過他思慮的‘淩霄’麽?九天之外又有大荒,他以為大荒其實落在了自然萬物上,與《淩霄訣》不謀而合。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蘇錦眨眨眼,緩慢道:“……萬物有靈,均是天生地養,須心存敬畏。身在山河,由此感知糙木遇甘霖,飛燕過滄海,花開花落,雲起雲散,故而淩霄九式無往不勝。”


    言畢,經脈凝滯之處一一被貫通,那暴戾之氣仿佛收起了全部的稜角,安靜地歸於其中,與旁的和平共處。


    驀然迴首間,已是大局已成,再無輾轉餘地。


    顧霜遲低低道:“在南嶺時,聽說中原煉血蠱現世,四方亂成一團,料想與你有關。又突然記起從前謝淩說的,‘能救而不救,同殺人有何分別’。他一輩子沒說過幾句人話,反倒這句我記憶猶新。”


    蘇錦呆呆地見他包紮好自己傷口,聽著顧霜遲十分難得的肺腑之言:“我身無長物,唯有南嶺剩下一屋子書,和幾個小藥童。若我命不好,沒熬過這個冬天,勞煩你去把白朮接過來,其他幾人在當地都有父母,我已經安頓好了。白朮聰慧,與你們也熟悉,算我拜託你,不要丟下他。”


    蘇錦聽出一絲不對勁,驀地按住顧霜遲道:“你說過不會死的!”


    “我是說萬一!”顧霜遲不遺餘力地吼迴來,“萬全之策懂嗎?南嶺那一屋子書,你師叔定會喜歡的。至於其他,‘不易’是謝淩留給我唯一的東西,和他骨灰一起,我埋在溪畔了。此後數年,你想去祭拜就去,不去就讓他安息。”


    這人色厲內荏,蘇錦感覺喉頭哽咽,舌頭被凍住了一般。他沒來由地覺得難受,旁人掏心挖肺,他什麽都不必做,然而卻比挨千刀還過意不去。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可救人者呢?活該付出這許多去爭取一個渺茫的身後功德嗎?


    自身背負久了,突然不必再被束縛,蘇錦竟是說不出的悲傷。


    顧霜遲見了他一言不發的小媳婦兒樣就氣不打一處來,還想發作,忽而疑惑道:“我交代我的後事,你哭什麽?”


    蘇錦:“……”


    顧霜遲:“別是太感動?你可千萬不要以身相許。”


    蘇錦氣笑了,他仍然不想說話,任由眼淚往下淌,打濕了剛包在傷口上的繃帶,生怕開口又是一個嗝兒。


    顧霜遲離開那日,蜀地又下了一場磅礴的鵝毛大雪。


    唐青崖說自打他出生起,就沒見過這樣的氣勢,想來天地感懷,落下來的淚因為太冷,凍成了雪花。


    他牽著一匹馬走了,帶著從唐青崖那兒打劫了滿滿一酒葫蘆的竹葉青。顧霜遲策馬前行幾步,迴首見蘇錦還在,笑道:“阿錦你且記得,白日放歌須縱酒啊。”


    那人身形恣意,口中哼著一首悠悠的江南小調。


    他仿佛從來沒有這樣自在過。


    那首歌蘇錦始終覺得自己聽過,直到聲音越來越遠,他才記起來。當年初到會稽山清淨峰,自己受那煉血蠱侵蝕,整夜噩夢睡不著。謝淩無奈,隻得放下所有架子,在他床榻一側哄。他不會講故事,隻得輕輕哼唱。


    謝淩祖籍會稽,是不折不扣的江南人,那首軟綿綿的小調,撫慰了蘇錦一個驚慌失措的夢境,裏頭仲夏午後,湖光山色,當中開滿蓮花。


    蘇錦站在院門口送他,顧霜遲一次也沒有迴頭。唐青崖見他始終眉峰蹙起,一勾他指尖:“別這樣,他嘴巴毒,難得說句人話,是希望你好好活著——別哭。”


    他躑躅良久,憋出一個不成器的、帶著哭腔的氣音:“……嗯。”


    唐青崖無可奈何地想,“可真是夠了,這人平素天不怕地不怕,一旦遇到旁人為他做點什麽,立刻噤若寒蟬,走路都不會——給點恩惠能記一輩子的性格。一個兩個還好說,長此以往裝滿了,心裏還有多少位置留給我?”


    他自顧自地去煩惱蘇錦的胸襟,一迴身,被蘇錦抱個滿懷。比他高了大半個腦袋的青年死死地埋在唐青崖肩上,禁錮他腰身,整個人化作一隻熊……重得很。


    唐青崖瞬間忘了他的小心思,玩心頓起,蹲下作勢要把蘇錦抱起來。


    手中力氣始終不夠大,蘇錦措手不及,還沒個支撐,沒有片刻,兩人一起栽倒在雪地裏。巴蜀鮮有積雪,如今數十年不遇,蓋住了硬邦邦凍結的泥土。積雪鬆軟,蘇錦壓在唐青崖身上,忽然有點不想起來。


    那人鬢如鴉羽,眼似點漆,當中一汪落入湖水的夕照,能醉人一般的流光溢彩。


    他們如今有一方世界,仇恨不再,牽掛不再。天地一片清淨的白茫茫中,偶然傳來枯枝不堪重負落下的聲音。


    唐青崖抬手,拂過他的鬢角,那一頭青絲散亂,自然而然垂下來搭在自己胸口。


    他誠懇地拈著蘇錦一縷頭髮,道:“……你重了。”


    蘇錦奈何他不得,隻能一吻緘口,在唐青崖似是而非的掙紮裏,終於找迴了一點主動。好似隻要懷中還有他,旁的就能什麽都不顧。


    天光是黑夜前最後的絢爛,雪上空留馬行處。


    是夜,雪停之後月光清冷,隻餘下一盞燈火。


    唐青崖抬手撫摸蘇錦散落的長髮,湊到鼻尖輕嗅,上頭一縷清香,隱含冰雪氣。他沒來由地想起坐了一盞茶功夫的青城派靜室,也是這個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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