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舟迴到臥室,盤腿坐在陽台的藤椅上,他仰著頭,望向天空。橘黃色的光芒逐漸拉開一道地平線,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很快日落就會被漫長的黑夜所取代,一如像他現在的處境,黑夜總是比白天漫長的。看久了日落,會覺得日落格外刺眼。他的瞳膜像是遭到刺激而微微收縮著,有滾燙的淚水再次從他的眼眶裏悄無聲息地湧動著,他總是很容易觸景生情,然後悲傷,落淚,又是一個永無止盡的循環,他用手背擦掉了臉上濕潤的淚痕。他討厭現在的自己,總是坐著就會哭。他眨著濡濕的睫毛,隱約看到了一年前發生在深水巷的情景。他的性子怯弱,是同學們最喜歡欺負的對象。下課鈴聲尖銳地在耳畔間爆發,緊接著就是同學們陸陸續續地離開教室的聲音。他很自卑,背著陳舊的二手書包,走在豔陽高照的路上,滾燙的路麵炙烤著他的皮膚。他低著頭,沒有看路,以至於撞到了特意來圍堵他的同學。這群學生都是人高馬大的alpha,還不是什麽善茬,平時就是找柏舟的麻煩。在看到這群學生時,柏舟下意識地擰起眉,握著書包帶的手指收緊了一些,身體並往身後退了小半步。黃發alpha露出猙獰的笑意,他身後的幾個alpha也跟著笑了起來,好像是在嘲笑柏舟的膽怯。柏舟扭頭準備要跑,alpha們卻沒有給他這個機會,身材粗壯的alpha率先勾住他的後頸的衣領,“小野種,跑什麽。”“放了我吧。”柏舟在心底怕得要命,他的喉嚨微啞,“我還得去奶茶店打工,求求你們了。”膽小的beta越是求饒,越是能引來alpha的施虐欲望。黃發alpha貼著他的耳朵,“我們哥幾個想跟你聊聊,你不給我們這個麵子嗎?”“可是我真的有事……”柏舟深知這裏的“聊聊”不隻是簡單聊天那麽簡單,這些alpha把他當成出氣筒,會故意拿煙頭來燙他的皮膚,還會避開要害對他拳打腳踢。黃發alpha一把將柏舟推倒在地上,“那就是說,不給我們哥幾個麵子了?既然這麽不識好歹,那就別怪我們哥幾個對你不客氣了。”柏舟被重重地摔在地上,他的手臂被粗糙的水泥地麵磕出了一道斑駁醒目的紅痕,血珠子從他的胳膊上蔓延到地麵上。他閉上眼睛,正準備要咬著牙承受alpha的暴打時,他聽到了耳朵旁邊傳來如同天籟一般的清冷聲音:“住手”這個聲音,他太熟悉了,是謝知的聲音。那時候他還不知道謝知就是譚知禮,他還真以為謝知隻是一個比他稍微有錢一點的少爺。男人逆著光從遠處走過來,他的五官線條淩厲,眼神鋒銳似刀,光是一記眼刀橫過來,那些alpha就像是被男人給嚇到了。等alpha們都離開後,柏舟才慢騰騰地地上爬起來,他的頭發散亂,模樣狼狽,像是一隻被人遺棄在外麵的落水狗。男人抖了抖他身上的灰塵,又看了一眼他胳膊上的傷痕,“以後我每天都來接你,他們就不會欺負你了。”柏舟的眼底湧動著雀躍的光芒,他那時候覺得男人就好似是救世主一樣從天而降,他點了點頭,跟在男人的身旁。兩個人的身影逐漸被霞光吞噬,柏舟看不到過去的他與謝知。柏舟很想謝知,他眨巴著濕潤的眼睛,原本消失掉的謝知又出現在他的眼前。謝知跟譚知禮是不同的,謝知會在他受欺負的時候保護他,會在他生病的時候照顧他,還會給他準備驚喜。他隱隱看到謝知麵帶微笑地在他麵前晃蕩著,像是在勾引他過去找他。他從藤椅上起身,慢慢地挪著步子,一時沒留神,腰撞在陽台的黑色柵欄上,他疼得皺了下眉,而眼前的幻象也破滅了,他的麵前並沒有為他出頭的謝知,隻有一縷火紅的日落,除此以外就什麽都沒有了。他揉了揉眼睛,想要再看一看深水巷的“謝知”,但他還是看不到了。柏舟在陽台的藤椅上坐了一個多小時,日落更迭,繁星點綴在夜色裏,顯得一片靜謐。他的身後突兀地傳來了幾聲緩慢的腳步聲,但他的耳朵現在有點問題,沒能發現身後來人了。譚知禮站在他的身後,半邊身體倚靠在牆邊,聲音很輕,“你晚上沒吃飯,我讓廚房的人給你做了一些雞湯麵。”柏舟出神了,沒聽到譚知禮在跟他說話,譚知禮以為他是又要裝聾作啞,冷笑一聲,留下一句不知好歹就迴去浴室裏洗澡。接下來,他們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到了淩晨,譚知禮喊他上床睡覺,他也感覺到困倦,迷迷糊糊地去上床睡覺。但他在床上攤煎餅,怎麽都睡不著,但他又不能發出太大的動靜,譚知禮有起床氣,他要是把譚知禮給弄醒了,譚知禮就會生氣的。他今天做的事情,已經把譚知禮惹惱了,他不能再惹譚知禮不快了。“咻”窗外傳來了煙火的劈啪聲,興許是哪戶人家在辦喜事。他悄悄地爬下床,來到了窗邊,看到了璀璨煙火在夜空中綻放的景色。他想,他要是站在陽台上,應該能看得更清楚一點。他打開臥室的門,躡手躡腳來到頂樓的陽台,他倚靠在陽台的邊緣,眼睛亮亮地看著絢爛的煙花。當煙花炸開的那一瞬間,他似乎看到了站在半空中的“謝知”。第53章 53.抱緊我煙花驟然炸響的聲音不斷鑽入譚知禮的耳膜,他向來淺眠,稍微有風吹草動都會醒過來。他睡了沒多久,就被煙花綻放聲給吵醒,不悅地皺起眉頭,食指與中指並攏著,揉著發脹的太陽穴,透過月光,他眼尾的餘光突然瞥到身旁空蕩蕩的場景,眉頭擰得更緊了。他快速掀開被子,來不及穿拖鞋,直接光著腳來到洗手間。雖然洗手間的燈是亮著的,但柏舟並沒有待在洗手間裏。一個不好的預感從心底裏湧起。將臥室的裏裏外外都搜尋了一遍,他並沒有看到柏舟,這讓他愈發焦躁。現在是深更半夜,管家以及家裏的傭人都睡下了,卻被譚知禮一通電話給吵醒了。五分鍾後,管家跟傭人都被喊到客廳。譚知禮將事情的起因經過說了一遍,讓他們快點將柏舟找到。管家憂心忡忡地應了一聲,跟底下的傭人大張旗鼓地尋找著柏舟的蹤影。傭人們最終在頂樓陽台找到柏舟,他們都被嚇壞了,其中幾個傭人留在陽台看著柏舟,隻留下一個腿腳麻利的傭人去客廳跟譚知禮通風報信。在聽到這一消息後,譚知禮的唿吸都沉了幾分,他那張臉上帶著不近人情的冷漠,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麽。他停頓須臾,從沙發上起身,也許是預料到什麽,他沒有用走的,而是用跑的。譚知禮從來都沒有跑過那麽快,哪怕是跑操場三千米都是遊刃有餘的,而他現在卻跑得又快又急,他怕晚一點,就會發生一些令他無法接受的後果。從一樓客廳跑到頂樓的陽台,隻花了不到一分鍾的時間。譚知禮心亂如麻,表麵上卻還是氣定神閑,他剝開這群傭人,走到陽台正中間的位置。隔著三米的距離,他看到了曾經意氣風發的beta身形消瘦地站在他的麵前,不知道何時起,beta的雙腿已經跨過陽台的柵欄,來到柵欄外的危險地帶。看到這一幕,譚知禮的心髒陡然收緊了一瞬。“你這是要做什麽?”譚知禮的雙手緊握成拳,修長的指甲深深嵌入他的皮肉之中,些許的鐵腥味從手邊傳來。柏舟這才後知後覺發現有人在跟他講話,煙花爆炸的聲音很吵,而身後說話聲又太小了,他轉過頭,眼睛看著身後的男人,“你說什麽?能大聲一點嗎?”譚知禮快要無法控製住自己的情緒,但他麵上還是不顯分毫,他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問題,這次他把聲音調到很大,能確保柏舟一定能夠聽到。柏舟這次聽清楚了,他眨著黑亮的眼睛,“謝知站在那兒,他跟我說,隻要我跳下去,就能跟他永遠在一起了。”聽到a這個名字,譚知禮的胸口微滯,“這裏沒有什麽謝知。”“我沒有騙你,我真的看到他了。”柏舟沒有說謊,他在煙花絢爛燃燒的那一瞬是真的看到他的謝知了,他現在還能看到謝知在對他招手。譚知禮的心髒一痛,他緩下語氣,眼眶猩紅,“柏舟,你看著我,我就是謝知,謝知就是我。你趕緊從陽台那邊跨過來。”“你不是謝知。”柏舟相當篤定地說。他記憶裏的謝知不會自恃清高,也從來都沒有嫌棄過他的出身,更不會用手段來折磨他,更不會注銷他的戶口,取消他的學籍,把他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而譚知禮做事狠戾,行事風格與謝知完全不同,所以說,譚知禮根本就不可能是謝知。他們隻是長著一樣五官的alpha,內裏卻是完全不同的。譚知禮的五髒六腑像是被荊棘狠狠貫穿過,疼得他臉色都泛白了。柏舟感覺到譚知禮的麵色古怪,但他沒有想那麽多,他把頭又重新看向夜色。煙花從不知名的地方竄起來,直至到了天空才徹底綻放,他看到“謝知”飄蕩在半空中,對著他微笑、擺手,他還聽到謝知用很輕柔地聲音喚他的名字,他喚他為小舟,這一聲小舟讓他的鼻子都變酸了。“你聽到了嗎?”柏舟的唇勾了起來,“他叫我小舟,但你永遠都隻會連名帶姓的喊我。你們兩個人,怎麽可能是一個人呢。”“不說了。”“我要下去找他了。”柏舟將搭在陽台護欄上的手給移開了,視線盯著陽台底下漆黑的樹叢,像是準備要從陽台上跳下去。譚知禮從未有過像現在這樣慌亂,他的心髒周遭的血液逆流直上,直擊他的大腦,把他大腦的骨髓都擠壓地生疼,他從來都沒有用這樣小心翼翼的語氣跟柏舟說過話,“聽話,‘謝知’不在下麵,你過來好嗎?我帶你去找他。”柏舟堅定地搖搖頭,他沒有給譚知禮一個多餘的眼神,“你總是騙我,我不相信你。”“別跳下去,相信我,我以後不會騙你了。”譚知禮他對待柏舟向來都沒有耐心,總是很暴躁,而這次他的語氣是從未有過的柔和,甚至還帶著一點哄騙的意味,他不想要眼睜睜地看著柏舟從陽台上跳下去。譚知禮的那句話太輕柔了,柏舟聽不到,就算他聽到了,他也會選擇假裝沒有聽到,他最討厭譚知禮了。他的眼睛被月光籠罩著,像是一捧易碎的琉璃珠子,漂亮極了。在看向陽台下的一片黢黑時,他的眼底沒有畏懼,滿是對未來的向往。他向往的是有“謝知”的地方,而並非是這依山傍水的中式庭院。他是睜著眼睛,從陽台上跳下去的。在這一瞬間裏,他的大腦像是走馬觀花一樣閃現出許多的畫麵,而令他印象最為深刻的就是跟‘謝知’在一起的種種過往,那也是他這一生中最難忘的事情。就算他死了,都不會忘記‘謝知’。‘謝知’是他的愛人,但譚知禮不是,他恨譚知禮恨得要死。他的雙手像是翅膀一樣展開,他想要跌入‘謝知’的懷抱。當初在深水巷的屋簷上,他跟‘謝知’表白的地方。屋簷很高,他能爬上去,卻不能夠輕易爬下來。‘謝知’就站在屋簷下的水泥空地上,他展開手臂,對他說:“你跳下來,我接住你。”那會兒柏舟也沒有想太多,既然‘謝知’說會接住他,那就一定能夠接住他,他將自己的生命安全交給‘謝知’。而現在,‘謝知’說讓他跳下來,那他就會義無反顧跳下來。他永遠相信‘謝知’是不會騙他的。“謝知。”“抱緊我。”這一次謝知沒能在底下抱著他,他的身體直接墜落在地上,發出了一聲沉悶的撞擊聲。譚知禮沒有想到柏舟真的會從陽台上跳下去,他到現在還是像缺了魂魄一樣站在原地,身體僵硬得不行。等他反應過來時,柏舟已經從陽台上跳下去了,明明煙火聲那麽刺耳,可他還是能聽到柏舟摔在地上時肉體所發出來的破碎聲。他的身體有些站不穩了,眼神突然模糊了一霎,他冷靜下來,急奔到陽台的護欄旁,透過清冷的月色,他看到柏舟摔在地上的模樣。有些事情似乎都能解釋清楚了,柏舟在洗手間裏麵拿著修眉刀割腕,並不是裝模作樣,而是真的想要去死,他那時候不知道柏舟的病情,用冰冷的語氣嗬斥他,還威脅他說死了以後也得跟他葬在同一個棺槨裏,把柏舟給嚇壞了,導致他的病情加重,出現了幻覺,才會從陽台上跳下去的。他以為他看到了曾經落魄的謝知,他以為謝知會接住他。可他就是謝知啊。柏舟卻再也不肯相信他了。他現在的思考能力像是城牆一樣傾塌了,扶著護欄的手指繃得發白,上麵的青筋突起,他咬著牙,有氣無力地喊出來:“叫救護車。”“好的,少爺……”傭人們六神無主地去找電話,場麵一度變得兵荒馬亂起來。譚知禮步履維艱地從頂樓走到一樓的小花園裏,這裏種植的波斯菊都長出來了,但他不知道柏舟什麽時候才能看到。他走到beta的身旁,屈膝跪了下來,他那雙修長幹淨的手指此時顫巍巍地停在半空中,將食指伸到beta的鼻端麵前。他很怕beta沒有唿吸了,但很幸運的是,beta還有唿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