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裏的太監都是傳聲筒,沒個好東西,他想。先前京師貴族間還在打賭,徐直與公孫玲杠上時,陛下到底是偏向在京師橫行無阻的徐直,還是鐵麵無私的廷尉……或許,這一天,會遇上的。


    隻要他能活下去。


    徐直的第一個身邊人就叫公孫玲。


    薑玖猛地張開俊目。


    這樣的認知,讓他神智瞬間清醒起來。“公孫玲!是了,是叫公孫玲啊!”他想起來了,徐直的第一個身邊人離開徐直後,承陛下的恩德在朝任職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官,一開始還有人把身邊人這事當眾提一提,公孫玲因此與同事鬧翻,久了也就沒人自討沒趣的去主動提起;當時他尚年少,聽過就忘,後來公孫玲身職廷尉,鐵血的辦了幾件京師大案子,人人看著他隻想著公正無私的廷尉,壓根少有人想起他的本名或者跟徐直的身邊人連接在一起。


    徐直的第一個身邊人……他又想起那日公孫玲代周文晟前來傳口諭時,那眼神冷冰冰的看著他……廷尉恨他,因為他舉刀向徐直,害的徐直差點枉死!


    突然之間,有什麽解開了。


    在黑暗裏,他掙紮的坐起來,全身疼的冷汗直流。


    “我懂了……今天大姑娘不是寫腦中當下記得的思考,她是寫給我看的。”他已有習慣閱讀徐直的書寫記錄,反複思考,希望能夠跟上她的腦裏思想,但每每挫敗,有時入魔到連夢裏都在思索著。


    阿玖,我找到你了。


    今日徐直所寫,謎解就是這句。


    他怔忪半天,而後失笑。找到又如何?對於徐直,身邊人是死是活,從來就沒有意義,她隻是喜歡破解謎題,甚至,會為了這個謎團而前來確認他的生死。


    僅此而已。


    她根本沒有心,所以,她的身邊人最好也不要留心,誰先留了心,誰就是自取滅亡。看看季再臨,留了心,連季姓都不要了,他不能也不會……何況,他……的心早就不見了。


    薑家隻他一個人,曾經最親的也成了陌路,哪怕現在雲卿有軟化的跡象,但是……他一點也不想去把自己的心找迴來。再過三年,他就要迴到朝堂重掙迴薑姓的榮耀,至他死,他都不需要他的心。沒有心就不會痛,他會跟公孫玲一樣用盡心血來光宗耀祖…………公孫玲?


    他頓了下,麵露疑色。“為什麽那日在殿外,她會喚一聲公孫玲?依她補寄姓的個性,應該叫聲啊玲含糊過去才對。”再臨、同墨、阿玖……她從不主動喊他們的姓,她不記西玄貴族的姓,又怎會騰出自己的腦量去記公孫兩字?


    她滿腦子學術研究,要塞個人在她腦裏簡直不可能,叫他們名字也隻是方便喊人而已……·要徐直有心,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就算哪天周家皇室不出產瘋子……門被推開了。


    果然是徐直的作風,從不偷偷摸摸,要解開謎題就光明正大。這讓他想起他剛來的頭一年,徐直看中人家質子自它國帶來的護身符,因為在她腦裏沒有這種記錄,想直接討來研究,他與再臨為了不讓西玄徐直有個惡名,丟西玄人的臉,絞盡腦汁去親近那名質子,最後換來那個護身符……這種身邊人還真不是一般人做的了。在黑暗裏,他不自覺地笑了。


    燭火亮了。


    她背對自己正低頭看著白日她的書寫,身上穿著鬥篷,身姿跟往常那樣直挺,可見開顱後她如九行所言一樣修養的極好。


    極好。


    他暗鬆口氣,眼見為憑,總是安心些。


    也是,如果身子不夠好,怎會花心思來解謎。


    他隻能在她身邊再做三年,那,他就陪她解解謎吧。


    他微微一笑,輕聲說道:“大姑娘,我就想,你是發現了。那上頭寫著,我找到你了,阿玖。總算也有這麽一迴,我終於看懂了。”


    在桌前的身形一如往昔的果斷轉過來,完全沒有疑惑、做夢、震驚等情緒。


    薑玖保持笑容,看著這穿著鬥篷的女子往床邊走來,她背著桌上的燭台,是以他看不清她的臉色,她卻能清楚的看見他的細微的表情。


    他神色自然,輕鬆笑道:“大姑娘,你真是聰明,是怎麽看穿我跟同墨還活著。”


    “……同墨,也活著嗎?”


    薑玖思緒一滯,目光停留在她臉上,看不清,但,語氣似乎有點古怪?“是的,她也活著,隻是我們幾度跨進鬼門關,所以……”


    徐直哦了一聲,坐在床沿。“現在呢?已經都穩定了嗎?”


    “是……這幾日我正想下床,隻要能走,我就會到大姑娘麵前……那日,是我不好,我不該舉刀向大姑娘……”說起來,他也懊悔。


    “非你所願,任何人皆是如此。我若中攝魂,便是要我殺了你們我也是毫不遲疑。”


    這話還真直白,薑玖內心苦笑。不直白也就不是徐直了,連說點好聽話都不會。不,不是她不會,而是她從不願花心思去學。


    忽然間,她往他這裏湊來,薑玖已經習慣她這種動作,也早麻木了,連帽隨著她的傾斜滑落,露出她尚未及肩的青絲。


    雖然已經知道開顱有多驚險,發須剃光再長,但親眼目睹了,他仍不由得臉色發白。西玄哪有女子在三十多歲時頭發這麽短?短到隻怕他呆在她身邊都會時時刀劈開她腦子的那一刻吧,他都不知道該不該同情九行了。


    她仿佛一時不適應帽子落下,微微側過頭,麵向燭火。


    瞬間,薑玖停止唿吸。


    她又將帽子戴上,說道:“頭還不能受涼,我老忘了。”


    “……大姑娘……”


    “恩?”


    “你……你……怎麽……”他聲音微顫,令徐直往他麵上看去,他臉上肌肉無法控製自如。他想說,怎麽變得這麽憔悴。在他中攝魂前徐直跟他初見時沒有什麽兩樣,如今的徐直相貌已跟她的年齡相合……是開顱讓人一夕變老麽?再一定睛,她頰腮滿淚,令他心神大震。


    他忽而想起,那一年他全家罪證確鑿問斬後,他心靈大受折磨,一日之間已認不出水裏那個擁有滄桑麵貌的自己。


    “……大姑娘,你從來沒有哭過呢。”話出口的不甚流利。“怎麽……會哭呢?是誰……欺了你?還是……”還是為了他而哭?他以為……以為薑家全滅後,這一世再也不會有人為他落淚了。


    “誰會欺我?”徐直想了一下,卻是自己不曾哭過。她抹去頰上濕意,眼底卻又蓄起了淚。“真奇怪,眼淚還沒停,但現在心情卻是輕鬆多了。阿玖你道是因為哭出來的緣故,還是因為親眼看見你活著,我腦袋清空了不少?”


    薑玖聞言,一怔,而後哈哈大笑。


    這就是徐直啊!這就是徐直啊!不管是何時何地,她總是想解開她內心的疑念,不管何時何地她就是這麽坦然。


    明明滿麵是淚,她也不遮遮掩掩,仿佛眼淚對她來說,沒有什麽可恥也不是要楚楚可憐博人喜愛,她就隻是發泄而已。


    就隻是……因為他活著而已。


    她哭了,因為他活著。


    所以……所以……沒有心的,是誰啊?


    “大姑娘還記得嗎……我初來的那一年,你看上一個質子身上的護身符,最後是我替你套交情換來了,足足花了好幾個月呢。”


    老實說,徐直不記得是他來的第幾年,卻是記得護身符那件事,因為這是近年她唯一沒看過的它國護身符。她委婉道:“其實你不必如此費力,我一樣可以拿到手。”


    他自掌中抬起眼,溫柔的笑道:“大姑娘一向不大誑語,我居然信了你呢。也許你不需要,但我還是必須做,這就是身邊人的職責。大姑娘,你養慢些,等我好些,我陪你去一趟塗月班的老窩吧。”


    徐直看著他。


    他笑到無法停止,哪怕全身被這股笑意折騰到痛不欲生,最後他捂住臉仍然大笑著。


    “好。”徐直起了身。“你好好養傷吧。”


    薑玖目不轉睛的盯著她,她神色雖是模糊,但較以往柔和些。“大姑娘,你記得公孫玲。”


    徐直嗯了一聲。


    “為什麽你記得他姓公孫?”


    徐直奇怪的看他一眼。“他希望我記得,我便記了,需要為什麽嗎?”


    “……”就這樣?因為公孫玲夠主動?隻要主動?她不是不喜歡太主動的人嗎?


    到底是誰說徐直喜歡守規矩、順從的人?太過私人的事他從不主動提,再臨也是,他們長久守著這條規矩,方能留在徐府,不該是這樣的嗎?


    徐直起了身,道:“確認你跟同墨還活著,我就……”她搜尋著此刻情緒的形容。“我就放鬆了。你好好休息,改明兒我再來看你。”


    “大姑娘!”


    徐直停下。


    “你……能不能先把燭火滅了?”


    徐直依言吹熄。


    烏漆墨黑的屋子裏,薑玖低低的說著:“我姓薑,大姑娘平日叫我阿玖就可以,但,我希望三姑娘能記住我的姓。”


    “好,我記下了。”


    他微微一笑,又聽的她道:“阿玖,等你好了再陪我練拳吧。九行不擅長。”


    “這職責確實該我,請大姑娘再耐心多等些日子。”他柔聲道。


    他聽見門被掩上的聲音,突地笑了一聲,而後連連底笑。


    臉上一涼,他一抹去,笑聲赫然停止。


    黑暗裏,他聲音輕輕地響起:“我也落淚了啊……原來,我還有心嗎……”在徐直身邊的日子是平靜的、沉澱的,哪怕他日日夜夜想著薑家的恨、薑家的榮耀,他也在不知不覺中找迴來自己的心嗎?


    無論如何,萬幸……


    徐直沒有看見。


    一個大男人哭了,真真丟臉至極。


    此風,不可再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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