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青珞原本悲傷後怕的情緒就這樣生生被打斷。


    跟陸衡之在杭州待了幾個月,對他也越發了解。


    她猜到他約莫是故意逗她,想讓她放鬆,想讓她不要再去想那些血淋淋的事。


    她便沒理會陸衡之的調侃,隻是握著他的手緊了緊。


    陸衡之便也沒再說話。


    靜謐的夜裏,二人躺在一起聽著窗外的風聲和屋內的炭火聲。


    陸衡之聽她唿吸聲並未睡著,卻一直沉默,他不免有些擔心。


    畢竟他的夫人為他殺了人。


    他於是大拇指摩挲了她指尖:“還在怕嗎?”


    蘇青珞低低地“嗯”了聲。


    雖然已經盡力不去想,但是眼前還是不受控地時不時會閃過厲盧死前鮮血濺在她臉上的畫麵。


    這是她第一次殺人。


    明明知道厲盧死有餘辜,但內心還是浮起一絲罪惡感,好像自己做了什麽罪大惡極的事,成了手刃別人的劊子手。


    陸衡之手指跟她相扣。


    他說話聲音一向冷冽又沉,叫人不敢接近。


    今日他聲音卻分外柔和,仿佛冬日午後的太陽曬到人臉上。


    “我給你講一講我第一次殺人的事吧。”


    “我第一次殺人,是在送你迴金陵的那條船上。”


    蘇青珞屏息凝神,認真聽著。


    “當時我跟你差不多大,才十六歲。


    “那時我父母皆已故去,我要科考,很需要錢。聽說陸佑在物色去金陵的人,便去求他,一趟可以賺幾十兩銀子。”


    不知道是不是受陸衡之影響,蘇青珞竟然沒忍住出聲調侃:“原來你那個時候就會求人了。”


    陸衡之低掩的眉睫輕輕一挑。


    蘇青珞後悔不迭,感覺自己真是近墨者黑,怎麽不知不覺就學起了陸衡之的做派。


    她生怕他就“求人”二字發散,立刻問:“然後呢?”


    好在陸衡之沒發展這個話題,接著說:“我有些拳腳功夫在身上,跟那些小廝比起來自是厲害些。陸佑也不傻,那一帶當年不時有水寇出沒,他自是選了我,又重金請了一堆鏢師保駕護航。畢竟你也知道,首富家裏多有錢。”


    蘇青珞忍不住一笑。


    “我跟著一路去了金陵蘇家,也算是漲了見識,門庭之富貴隻怕京中也無人能及,連招待我們這等下人喝的水都是從城外的山泉運來的。


    “其實我是有些不屑的,覺得沽名釣譽。


    “後來我見到了蘇家那位小姐,更是很不喜歡。”


    “……”他叫她蘇家那位小姐?還不喜歡她。


    蘇青珞一怔:“為什麽?”


    陸衡之平聲道:“第一次見麵,她太過少年老成,莊重守禮,臉上毫無失去父親的悲痛神色,反而一臉笑容。我在想,她還算是個人麽?”


    蘇青珞:“……”


    “誰知當晚我便隱隱聽見了哭聲。我既然拿了銀子,總要負責,於是翻上牆頭,看到蘇家那位小姐蹲在院子裏的桂花樹下哭。


    “一盞琉璃燈在她腳下微微亮著。她哭的聲音很小,像是怕打擾旁人;哭的兩條帕子都濕了掉在地上,離開時還特意撿了起來,像是怕給旁人添麻煩。”


    陸衡之轉頭,目光看向她:“我這才知道,她並非不悲痛,隻是被教得太好,不能在人前悲痛。”


    蘇青珞心裏輕輕一顫。


    怪不得,陸衡之會說在船上不是第一次見她。


    先前她問他,他並未迴答第一次見她是什麽時候,卻在今天講了出來。


    而且她好喜歡陸衡之講出來的語氣,好像她也跟隨著他的話見到了許多年前那個在樹下哭泣的小姑娘。


    陸衡之接著道:“我當時心裏很是內疚,也有些心疼——一個人連父親去世都不能在人前哭,實在可憐。”


    “所以迴京城的船上,我見到水寇登船的第一個想法便是:要平安送這個小姑娘迴去,絕對不能讓人傷害她。


    “我也要平安活著迴去,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陸衡之聲音略沉幾分:“帶著這樣的信念我殺了第一個水寇,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後來我也數不清究竟殺了多少個水寇,渾身都是血,血腥氣叫人惡心,我也隻能生生忍住。好在後來,我們都平安無事,小姑娘還替我包紮了傷口,手法很不錯。”


    “即便如此,我迴到京城後也生生做了一個月的噩夢,瘦了十多斤。”


    “但我清楚地知道,我別無選擇,若非我殺人果決,恐怕死在船上的會是我和那個小姑娘。”


    “相比而言,夫人已經好太多了。”陸衡之低聲道。


    怎麽又是小姑娘又是夫人的。


    蘇青珞給他叫的微微臉紅:“所以你那個時候對我就有好感了。”


    陸衡之沒否認,隻是輕輕歎道:“是啊。可惜迴京後我忙著科考,無心親事,何況那時我的身份也不可能上門提親。等中了狀元處理完一些事,你已經跟旁人定親了。”


    他不願意提陸衍這個名字,隻是伸手輕輕捏住了她下巴尖:“然後有天迴陸府,就碰見你在大門口哭。我那時就在想——哭成這樣,你這些年不知在陸家受了多少委屈,不妨幫幫你,說不定——我還有機會。”


    “果然,我把你娶到手了。”


    這是他第一次將心裏的想法原原本本地剖析給她看,毫不遮掩。


    蘇青珞指尖纏了兩圈他發尾,繞在手上。


    “所以……你求娶我的時候說什麽需要個夫人,也是借口,你根本就是想娶我。”


    陸衡之無聲笑一笑:“你總不至於才猜到?我以為我夠明顯了。”


    其實說起來也挺明顯的,但她當時就是不敢相信。


    畢竟傳言中的陸衡之一向不近女色,怎麽就偏偏看上了她。


    聽她這麽問,陸衡之思忖片刻道:“我好像是對女色沒什麽興趣,夫人除外——”


    被陸衡之這麽一通交心的安撫下來,蘇青珞心頭的重石終於卸下。


    她將頭微微抵在他肩上,怕壓到他傷口,她沒用力。


    “其實在迴京城的船上,我很後悔。”


    “嗯?”


    “後悔當時你來貨倉尋我們時,我沒及時出手幫你,害你挨了水寇一刀。”她微閉了雙眼,“所以三哥,這次我一定要救你,無論如何我都要救你,就是下地獄,我也要救你——”


    陸衡之側頭,輕輕吻了吻她唇角。


    “若要下地獄,我們夫妻一起。”


    她“嗯”一聲,忽地抓緊他的手。


    “怎麽?”


    “我在想——以後無論發生什麽,你都不要想著丟下我了。”


    蘇青珞當晚迴頭前就想明白了,陸衡之那晚說叫她去搬救兵的時候,已經存了死誌。


    陸衡之微微一怔,指腹在她骨節處停住。


    他的夫人,跟著他,也越來越聰明了。


    “答應我。”她一雙眼睛濕漉漉地看著他。


    一往情深大抵就是這般模樣。


    要跟對方同生共死。


    陸衡之心中微微一動。


    他其實不是衝動的人。


    也一向不覺得要跟誰同生共死,但此刻卻也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抓起她的手背輕輕吻了吻:“我答應你。”


    夜風獵獵,二人相擁入眠,是一件再愜意不過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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